第二部第五章 自在(一)
一個人心理上的進步,確實可能帶來驚人的結(jié)果。
已然從多年的渾沌中清醒過來的李珣,其神思之透徹,絕非往日可比。
而一個思慮清晰的人,不會也不可能甘愿陷入被動,見招拆招。
所以,百鬼消失了。
說是消失了也不確切,一個重傷的人,怎么會毫無痕跡地消失呢?當(dāng)然,百鬼不是普通人,他是一個非常有水平的修士,即使是在重傷之下,他也懂得隱蹤匿跡,且手段相當(dāng)高明。
只可惜,還瞞不過隨后而來的有心人的眼睛。
從第二天起,至少有兩名以上的修士,循著那一星半點兒的痕跡,逐步追索。
其追蹤之術(shù)的精湛,令隱在暗處的李珣為之咋舌。
如果李珣有心,自然就可以利用種種手段,將這幾個已經(jīng)入甕而不自知的修士,引入布設(shè)已好的陷阱,一舉功成。
只是,他從一開始,就沒想到要打草驚蛇,而且,眼下這微妙的局勢,恐怕也是尋常難得一見吧。
落羽宗的殺手在先,魅魔宗的暗探在后,千里無影對天魔魅影,偏偏雙方又都是見不得人,彼此交錯隱匿,各出奇招,如此精采大戲,讓李珣看了直呼過癮。
雖說如此,李珣也是捏了一把冷汗的。
幸虧他警醒得早,及時將自己放在暗處,否則,他是絕不會知道,在雷喙鷹滿懷誠意的邀請之后,魅魔宗竟然還會派探子出來。
自己真是閑適太久了,幸好,他會及早將爪子磨利。
李珣沒有將反擊提上日程,但是,他在暗處旁觀之時,卻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觀察兩個宗門獨特的手段方式,并在陰散人的幫助下,分析其內(nèi)在的心法流變,務(wù)必使自己對兩宗,尤其是落羽宗的手段,有一個直觀的認識。
也許這認識是表面的、片斷的,但透過細微錯雜的表象,歸攏脈絡(luò),卻是李珣一貫的優(yōu)勢所在。
連續(xù)幾天下來,他已頗有所得。
而此刻,遠從西南而來的飛魂敕令終于到來。
與他所料不差,閻夫人那邊果然遭到了落羽宗的偷襲,但因為反制得力,反而使碧水君十分被動。
至此,李珣已沒有了逗留附近的理由,宗門長輩規(guī)定的時限,也已過去了三分之一,本來充裕的時間,已變得緊迫起來。
但李珣覺得,這是值得的。
在完成了百鬼遠遁西南的假象之后,李珣連續(xù)跳變遁法,隱秘至極地遠走數(shù)千里外,這才以明心靈竹的身分,大搖大擺地現(xiàn)身,向著極地狂飆,至于那兩個宗門最終會不會上當(dāng),就不是他所關(guān)心的事了。
極地的風(fēng)景一眼看去,蒼茫無邊,別有一番壯美風(fēng)姿,但看得多了,也就頗顯單調(diào)。
大量的碎土、冰粒,挾帶在朔風(fēng)之中,當(dāng)空狂舞,紛亂一如當(dāng)前極地的局面。
李珣皺著眉頭加速,避過了后方的亂戰(zhàn)。
這已經(jīng)是他進入極晝?nèi)?,所見的第七起拼殺了?br/>
而最不可思議的是,這些亂斗全部都是散修之間的沖突,更確切的說,應(yīng)該是散修盟會內(nèi)部的沖突。
直到這個時候,李珣才明白洛南川當(dāng)日所說形勢很糟的出處。
從這半日的所見所聞看來,散修盟會中似乎彌漫著一片焦躁、悍厲的氣氛,就像是一個涌動著的火山口,也許只投進去一塊小石子兒,都可能引發(fā)一場空前的大爆發(fā)。
這樣的散修盟會,已不像是有規(guī)章的組織,更像一個土匪窩!
李珣越來越清晰的腦袋,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梳理,已找出其中某些關(guān)竅所在。
其中比較基本的一條是:散修盟會采用的是外緊內(nèi)松的管理之法。
除了負責(zé)具體事物的四方接引,是由數(shù)萬盟會成員中挑選出來的精英,受到頗嚴的管制外,其余各項職司,都模糊不清,只是靠著十執(zhí)議驚人的實力、威煞,強行壓制。
本來這些散修、妖魔,都是自掃門前雪的主兒,修道多年,心中也自有一番順應(yīng)時勢的法則。
有了盟會提供的龐大的修行資源,他們之間,也能自發(fā)地生成一些基本秩序。
但這些自發(fā)形成的秩序,畢竟還是脆弱的。
在盟會迅猛發(fā)展的前數(shù)十年中,某些矛盾還能用種種益處遮掩,但隨著十年前一舉攻破百獸宗之后,舉世大嘩,散修盟會也隨之低調(diào)許多。
缺乏了向外擴張、發(fā)泄的管道,這些矛盾便不免逐一暴露出來─更通過不久前牛力士的事端,整個爆發(fā)。
然而,爆發(fā)的沖擊卻還打不破由十執(zhí)議、通言堂、四方接引所凝成的堅韌外殼,眼下便形成了這么一幅奇特的光景。
在閑暇時,諸散修、妖魔大打出手,搶奪靈藥、法訣,結(jié)恩報怨;然而若是外敵來襲,十執(zhí)議登高一呼,便又呼嘯結(jié)群,一致對外。
這種混亂中又有法度的模樣,便是在諸邪宗內(nèi),也是極少見的。
正想著,遠處破空聲又起。
李珣嘆了口氣,正想隱去身形,忽又覺得不對,舉目看去,恰見到一道烏光自斜前方穿行而來。
烏光中隱有血絲,顯然此人所御之法器,必然沾染了精魂血魄,以通玄界極忌諱的禁法煉制。掠過去時,破空聲隱如萬鬼嚎哭,凄厲刺耳,真是最最典型的邪修風(fēng)范。
駕御法器那人卻沒有當(dāng)惡人的自覺,一臉惶恐,目光散亂,只顧著御器狂奔,竟然沒看到正前方還站著個李珣。
李珣看得啞然失笑,若說修煉魔功邪法像韋不凡、羅摩什之類,也就罷了,連這種半桶水也出來混,豈不就是取死之道?
少不得,他就要為天下除此妖孽,給自己長長名聲。
正準備動手,眼睛忽地被光芒閃了一下。
他吃了一驚,凝眸看時,正看到一道貫空長虹,自數(shù)里之外后發(fā)先至,在烏光處一絞,半空中血雨紛飛,那個半桶水被一分兩斷,摔下地去,死得慘不堪言。
好辣手!
李珣咧咧嘴,放在劍柄上的手也拿了下來。
雖說他并非主修飛劍之術(shù),但眼光還是有的,這一記遙空飛劍,大氣中顯精妙,正是一等一的御劍術(shù),卻不知是哪個宗門的高手?
正想著,遠方便現(xiàn)出一個人來。
那把斬敵數(shù)里之外的寶劍,則如歸巢的鳥兒飛掠過去,入鞘的濁音,李珣在這邊也隱隱得聞。
那人顯然也看到了李珣,稍稍一頓,便向這邊飛來。
李珣瞇起眼睛,看著那一個逐漸接近的人影。
看那身姿,似乎是位女修,在漸密的風(fēng)雪中,裊裊行來,頗有風(fēng)姿。李珣不免有些小小的期待。
眼見對方的面部輪廓漸漸清晰,李珣反倒有些失望。
倒不是說這是個丑女,只是這面目也太平凡了些。五官只是堪稱清秀,卻也因為常年板著面孔,而在唇角留下一道淺淺的印痕,略顯古板冷漠,看著李珣的眼神,也是冷淡得很。
這女修很是眼生,但李珣知道,這種人應(yīng)是一板一眼,最難應(yīng)付,當(dāng)下不敢怠慢,迎面行禮道:在下明心劍宗李珣,見過這位道友。
他禮節(jié)周到,對面行來的女修自然挑不出什么毛病,同樣也行了禮,淡淡地道:天行健宗,莊楚。
天行健宗?李珣微微一怔,不自主瞥了她一眼,看剛才那手御劍術(shù)的路數(shù),此女修為當(dāng)不在顧顰兒之下,天行健何時又出了個這樣的女性高手,而且這路數(shù)……
他心中生疑,臉上也不掩飾,只淡淡地道:原來是莊道友,剛剛那一手百里飛劍,實在精采之至,卻不知出于哪位仙師門下?
莊楚聞言,也掃了他一眼,眼神中竟頗有些古怪的神氣。
因為落羽宗一事,李珣這幾日正是敏感的時候,見狀戒心又漲。
不過很奇怪的,這個看上去便極嚴肅的女修,竟是露出一絲笑容:我半月之前方入宗門,也不過就是個借地修行的散戶罷,哪有座師?
李珣露出恍然之色,然后立刻修正態(tài)度,以弟子禮重新見過,言語中也多了幾分敬重。
原來是莊客卿當(dāng)面,弟子剛剛失禮了。
所謂客卿,就是由宗門延請,加入宗門,而享受宗門修行資源,同時也為宗門出力的散修。
一般都是實力相當(dāng)強大之輩,才有資格受到這個待遇。這也就怪不得,莊楚的劍訣少有天行健宗的氣象。
這莊楚倒也奇怪,不管李珣行什么禮,都不太在意,只是略一點頭,這讓李珣更加相信,剛剛那一笑,對她而言,實在是非常難得的一件事。
李珣對應(yīng)付這類人也有經(jīng)驗,他只是按部就班地響應(yīng)道:弟子奉命前來極地,聽候調(diào)遣,莊客卿可有……
不待他說完,莊楚便淡淡地道:你們宗門駐地在不夜城西,不過今日正輪到你們當(dāng)值。你去海邊布禁之地,或許能見到他們。
李珣忙謝了一聲,莊楚也不理會,徑自轉(zhuǎn)身離去。
看她駕著的經(jīng)天青虹,色澤頗正,當(dāng)是正宗的煉氣術(shù)無疑。李珣看著青虹消失在視野中,低下頭,眼中盡是疑云。
他正值心神高度集中之時,對一切異象,都有一種幾無道理可言的直覺感應(yīng)。
這個莊楚看上去也還算正派,但李珣總覺得有些古怪,尤其是在與她說話時,體內(nèi)氣脈隱隱波動,這可是從未有過的異狀。
他心中越發(fā)謹慎,再抬起頭來時,已是全無半點痕跡,只是搖搖頭,向著不夜城的方向飛去。
莊楚這個名字,已經(jīng)列入了他的危險名單之中。
雖然心中生疑,但起碼在為人指路這種小事上,莊楚沒有說謊的必要。李珣亮著明心靈竹的身分,一路飛進不夜城,找主事的仙師報備之時,那仙師的說法,與莊楚并無不同。
只是,那仙師在聽到他的名號之后,眼中的閃光,又是為了什么?
看著接下來,那仙師熱情的招呼,李珣覺得自己的神經(jīng)繃得有些過了,他自嘲一笑,也不準備按此人的意思,去城西休息,而是直奔宗門所負責(zé)的地段。
這樣,也可以給人們留下一個好印象。
一路上和各個熟悉或不熟悉的修士打著招呼,李珣匆匆出了不夜城,向海邊飛去。
越是接近海邊,他越能感受到極地的混亂不堪。
去年才由千帆城妙手神匠修復(fù)的萬里極光壁,又立在了海邊,將不夜城與夜摩天分隔開來。
可即使這樣,李珣也能聽到隱隱的元氣嘶嘯之聲,從海上傳過來。
觸目所及,劍光流火更是時時映現(xiàn),讓人不得不懷疑這橫亙?nèi)f里的法寶的功用。
不過,直到海邊,李珣才發(fā)現(xiàn),原來萬里極光壁的布置,與當(dāng)年已是不同。
此時,看光線折射的角度,顯然光壁已呈弧形,應(yīng)當(dāng)是將以不夜城為中心的大面積土地半攏起來,擋住夜摩天人馬從正面經(jīng)過的通路。
這樣當(dāng)然比那種象征意義上的阻擋實際許多,也相當(dāng)明智。
不過,似乎有示弱的嫌疑。
李珣便很奇怪:以天芷上人的性格,怎會如此?
正想著,他已邁入明心劍宗的防區(qū)。
這廣及千里的臨?;臑?,平平望去,幾乎沒有任何起伏,直可望見海天交界之處。
純以布置禁法的需求來看,這真是個糟到不能再糟的地方。
而這種地方,也絕不是明心劍宗一方獨有。
至此,李珣更真切地感覺到,在極地,諸宗所面臨的尷尬境況。也無怪乎十年前,散修盟會剿滅百獸宗時,各宗近千修士只能龜縮不夜城中,任其借道而行,留下千古笑柄。
李珣再一次想到天芷上人,那位性情潑辣直率,又頗為高傲的美女城主,在面對那種情形時,又會是怎樣的感受。
眼角忽地飛騰起一個人影,李珣停下身子,扭頭看去,臉上隨即便露出笑容:靈@師兄。
迎上來的,正是位列明心三靈之中的靈@。他是李珣五師叔李明和的弟子,生性活潑大方,是山上長幼都極喜歡的人物。這一點,與他師父悲慨蒼勁的古風(fēng)格調(diào),極是不同。
靈@是出了名的與誰都能說到一處去,李珣與他的交情雖不如靈機那般深摯真誠,卻也不錯,見面自然高興。
諸位仙師、師兄可都在?
都在,都在,就是忙得屁股冒煙兒就是了。算算這兩天你也該到了。正好,這方圓數(shù)千里的禁制,便都由咱們小輩禁法第一的靈竹大師包辦罷!
李珣捶了他一拳,但也順勢進入正題:怎么,這里的禁制安排很吃緊嗎?怎么說,也是在極光壁之內(nèi)吧!
此言一出,靈@的笑容中便有幾分苦意。
什么內(nèi)外,你遠遠看著不知道,其實這極光壁早就是千瘡百孔,擋著千軍萬馬一時半會兒,那是還有點兒看頭。但若是單獨三兩人……嘿,千帆城牛皮吹得震天響,結(jié)果也不過如此罷了!
能讓一貫樂天的靈@如此訴苦,李珣也差不多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了。只是他在內(nèi)陸,卻不知道極地局勢竟然糜爛至此,他奇道:情況一直這么糟嗎?還是牛力士……
可不就是這個牛力士!
靈@苦笑著指著海邊。
當(dāng)初那頭瘋牛就是這里撞過來的,你可以看看,好大一個口子,殺進來百十人絕沒問題!聽說,當(dāng)時跟來的,至少有上千人,甚至連古音也追過來了,把不夜城攪得大亂。
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情況就一天比一天糟糕。我們這邊兒亂,對面兒更亂,據(jù)說每天都有幾十人傷殘,古音、妖鳳也不管管,真不知她們是怎么想的!
李珣聽了,也陪他一起苦笑。
靈@畢竟樂觀,臉上的苦色持續(xù)不了太久,便又笑道:這些事煩也沒用,來吧,我?guī)闳ヒ娙龓煵?,看看他給你這禁法天才布置什么任務(wù)……耶?好像不用了!
兩人一起望向海邊方向,那里一道清光扶搖直上,與之同時,那處也有一個人影卷著血光,向海那邊退去。
靈@嘆了口氣:喏,又一個!
剛剛敗敵的,正是洞玄劍明松。
在明心劍宗內(nèi)部,他的實力僅在洛南川之下,位列宗門第六位,在通玄界也是極了不起的真人境高手。
李珣與靈@在這邊說話,自然瞞不過他,清光稍停,便往這邊飛來,而李珣兩人也趕忙迎了上去。
明松外貌堂堂,鳳目長眉,三綹長須,也是道骨仙風(fēng)。
但李珣搭眼便看到,這位三師叔的外袍,怕是又有段時間沒有清洗了,皺巴巴的極是古怪難看。
當(dāng)然,李珣只做不見。
他很明白,這位三師叔素來是大處精明,小事胡涂,偶爾還會因為法訣上的問題發(fā)發(fā)邪瘋,但事實上是,明松是二代弟子中,與洛南川、明吉、明璣并立的擎天四柱,也就代表了明心劍宗未來千年的上層架構(gòu)。
面對這樣的一個人,李珣不敢怠慢,躬身行禮如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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