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音
荒原上風(fēng)雪蒙蒙,寒意披靡四方,雪白的顏色層層堆迭,陰郁而冰寒,偶爾隨狂風(fēng)卷起的冰粒,在虛空中相互擊打,發(fā)出“簌簌”的怪音,宛如寒冰結(jié)成的煉獄之地。</br>
此時透過漆黑的天幕,可以看到一行十余人,正頂著狂風(fēng),穿過漫天飛雪。</br>
“師叔,我們趕了三四個時辰了!”</br>
一個身穿青色道袍的年輕人,低聲提醒前面低頭疾走的人——一個身材瘦小枯干的老道士。</br>
老道士聞聲回頭,瘦削的臉龐頗具猴相,一對眼珠骨碌碌地打轉(zhuǎn),找不出一點(diǎn)兒長輩的穩(wěn)重。</br>
不過,若仔細(xì)觀察,便會發(fā)現(xiàn),在他眼中有一圈忽漲忽縮的赤紅流光,繞著瞳孔流轉(zhuǎn)不停。這老道士“流火赤金瞳”的修為,已至“目及劍至,錯光鏤金”的高段境界。</br>
只一搭眼,他便看到后方的小輩們,一個個面色青白,體力已到了極限。無疑,一面抵抗這凝血固髓的寒氣,一面急速趕路,確實讓這些低輩子弟難以招架。</br>
老道士搖了搖頭:“罷了,就歇上一刻,略作調(diào)息,再上路吧!”</br>
幾個后輩一起慘叫:“明彥師叔——”</br>
這老道士平日里不修邊幅,常和后輩混在一起說說笑笑,為老不尊,固然可親,但威嚴(yán)卻遠(yuǎn)較其他長輩遜色,幾個小輩平日里與他胡鬧慣了的,此時都用十分力氣,大聲嘶叫,想讓休息時間再延長一些。</br>
只是,明彥老道士這次卻干脆得多。</br>
他一揮袍袖,無形劍氣“哧哧”作響,在雪地之上劃了一個大圈,將所有人都包了進(jìn)去,無儔劍壓將四面風(fēng)雪擋開,使寒意不至于入侵其中。</br>
老道士哼了一聲,大咧咧地坐下,嘿然道:“快些調(diào)息,就一刻時間,只少不多!”</br>
有幾個老實穩(wěn)重的已聽話坐下,但大部分人,卻都擠了過來,涎著臉叫:“師叔,再多歇一會兒嘛……”</br>
老道翻動白眼道:“生死攸關(guān),一分也加不得!”</br>
他略顯尖厲的怪腔怪調(diào),當(dāng)真是一點(diǎn)威嚴(yán)也無,小輩們一個個嬉皮笑臉:“哪來的生死攸關(guān)?倒是師叔這樣催促趕路,大伙兒還真是要生不如死了!”</br>
“正是,明知這里酷寒,偏又不讓咱們御器飛行,否則這千把里路,還不是一炷香的工夫?”</br>
老道士嘿嘿冷笑:“哦?說得倒好似俺要害你們!你們這群小輩,平日在各自師父面前,一個個穩(wěn)重端正,對俺這孤身道人,倒是都不客氣了!都給我坐下!”</br>
最后一聲,卻是氣貫丹田,裂喉而出,幾個還不知死活的小輩,都被震得氣血翻騰,腳下一軟,當(dāng)真坐了下去。先前幾個老實人,也被這一聲吼給驚回神來,張開眼睛,茫然看來。</br>
一時間,劍氣屏障之內(nèi)寂靜若死,老道士眸光轉(zhuǎn)動之間,赤芒明暗交錯,大異于平日的內(nèi)斂鋒芒。</br>
看這些后輩心神紛亂,老道士也明白讓他們靜心調(diào)息已是不可能。長嘆一聲,語氣又放緩下來:“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也就罷了,總有學(xué)乖的時候;可是,你們的師尊難道沒講過,這北極夜摩之天主人的厲害?”</br>
后輩們聽得師叔語氣放緩,同時喘出大氣,有個機(jī)伶點(diǎn)的,忙順著老道士的語氣說道:“那玉散人古魔頭,還有他的侄女,妙化宗宗主——‘七殺琴’古音,都是通玄界有數(shù)的高手,弟子們自然是知道的。”</br>
“知道個屁!知道了還為抓一只小小的玄狐,跑到這兒來送死?”老道士猴眼一瞪,當(dāng)場讓那自作聰明的小輩窘得無言以對。</br>
還是另一個人出來緩頰,嬉皮笑臉地轉(zhuǎn)移了話題:“明彥師叔,我們都知道錯了,不如您老人家發(fā)發(fā)慈悲,給我們講一些通玄界的故事,講完了,我們大伙兒便就上路。”</br>
此話一出,老道士眼前一亮,卻沒發(fā)現(xiàn),諸多小輩都笑成了掩口葫蘆。</br>
在場的都知道,這明彥師叔平生之最愛,便是縱論此界上下四方、古往今來的名人軼事,且非奇不論、非秘不談。</br>
即使是宗門內(nèi)噤口不言的禁忌,他也都千方百計地探了來,然后再大肆宣揚(yáng),就算受到宗主責(zé)罰,也樂此不疲,這便是老道士在低輩弟子中廣受歡迎的最大原因。</br>
他若開了個頭,那必是大半個時辰才收得住口,如此一者遂了他的心意,二者圓了小輩的心愿,兩全其美,豈不快哉!</br>
老道士瞇起眼睛,拈著頷下稀疏的黃須,“唉”了一聲,先搖了搖頭,只是終究抵不過這人生第一大愛好的誘惑,才“頗不情愿”地點(diǎn)頭同意。</br>
小輩們不禁低聲歡呼,但當(dāng)老道士目光掃來,卻一個個都正襟危坐,總算是讓老道士滿意。</br>
他深吸一口氣,表情如痛飲玉液瓊漿般陶醉,說:“罷了,看你們也累得不輕,就再給你們一點(diǎn)兒時間調(diào)息。趁此機(jī)會,我便給你們講講這通玄界近日發(fā)生的一樁大事!</br>
“這數(shù)月來,我明心劍宗,并通玄界另三十二宗門,不分正邪,齊集莽蒼大山,為的便是殺那縱橫世間數(shù)千年的妖物,宇內(nèi)七妖之一——天妖鳳凰!”</br>
頓了頓,余光瞟見小輩們屏息以待的模樣,老道士只覺飄飄欲仙,大有天地乾坤,唯吾獨(dú)曉的快感。他隨手指出一人,笑道:“我問你,什么是妖?”</br>
被指之人忙挺胸答道:“師父曾說,妖怪有禽獸之妖、草木之妖、戾氣之……”</br>
還沒說完,就被老道士揮手打斷,斥道:“全是廢話!”</br>
見他一臉不屑,眾人連忙做出洗耳恭聽貌。</br>
那老道冷哼:“哪用這么復(fù)雜?記住俺這一句,看見比你們聰明,又不是人的東西,那便是妖!”</br>
這言簡意賅的解釋,讓眾小輩面面相覷。</br>
老道士低哼一聲,罵了句:“笨蛋!”眾小輩也只有陪笑聽著。</br>
所幸,老道士不過才多了這么一句,很快便又回到正題:“唉,這妖鳳本屬上界仙禽,卻沾染世間濁氣,化而為妖。</br>
“雖為妖,但平日里并無惡跡,也不得罪哪邊,只是自在逍遙。照理說,各宗也沒什么干系,可偏偏咱們就傾巢而出,殺將過去……”</br>
老道士這話音未落,一個嘴快的當(dāng)即答道:“是大師伯……”</br>
那人出口才知糟糕,再看周圍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他張著嘴,一個伯字才吐了半邊,就再也說不出來。</br>
老道士放聲大笑:“最精明的還是你們這些小鬼頭!山上消息封得如此之嚴(yán),你們也能打探到!”</br>
看老道士大笑忘形的模樣,那個快嘴的家伙趕緊閉上嘴巴,把身子往后縮去,打定主意,今天絕不再吐一字出來!</br>
老道士笑夠了才道:“怕什么?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林師兄和那妖物私下茍合嗎?恐怕整個通玄界都知道了!”</br>
小輩們干咽了一口唾沫,屁都不敢放一個。只聽明彥老道口沫橫飛:“此事早在十年前,大伙兒就都知道了。那妖物怎么說也是上仙之屬,即便做了妖怪,卻也未必配不上大師兄。</br>
“雖然人妖有別,可畢竟也算是天地共生,如能結(jié)為道侶,互補(bǔ)有無,日后同登大道,也是一樁美事!歪歪書屋所以這段戀情大伙心知肚明,也不戳破,也算是顧了林師兄的面子!”</br>
幾個小輩聽得浮想聯(lián)翩,便在此時,老道士猛地提高了嗓音:“可是三個月前,忽出現(xiàn)一樁異事——這妖物,有了林師兄的骨肉!”</br>
十幾個人聞言,不禁同時倒抽了口涼氣。</br>
明彥老道雙手在空中比畫,聲情并茂地講道:“雖然都是天地所生,但畢竟有別,就算妖物能變化人形,又怎可能陰陽感應(yīng),繁衍化生?這分明悖逆了天道!</br>
“經(jīng)過潛心查探,數(shù)月之前,終于找出這事的頭緒……原來這妖物可以結(jié)胎生子,乃是由于種玉魔功!”</br>
“種玉魔功?”幾個小輩齊齊叫了出來:“厲害嗎?”</br>
老道嘿然笑道:“造化魔嬰、轉(zhuǎn)質(zhì)化形,吞吐大荒,裂空蔽日!你們說它厲不厲害?”</br>
小輩們聽得半懂不懂,卻也不妨礙他們馳騁八極的幻想,想著想著,便給嚇得不輕。</br>
明彥見火候已足,猛地發(fā)力擊地,叫道:“原來那妖物與林師兄之結(jié)合,不過是為了修煉種玉魔功!若真讓那妖物修習(xí)成功,天下生靈涂炭,那豈不是我明心劍宗的罪過?</br>
“因此,掌門師伯方發(fā)下天羅劍令,遍邀各宗門共襄盛舉,定要將那妖物擒下!”</br>
一干小輩,早已是熱血沸騰,有幾個甚至是跳了起來,破口大罵,雖然花樣不多,但也是罵得驚天動地,酣暢淋漓。</br>
老道士在一邊笑咪咪地聽著,這情形已在他意料之中,看他們的情緒發(fā)泄得差不多了,咳了一聲,正準(zhǔn)備再開口,眼角處,忽然有一道光影閃過。</br>
那似是一道凄艷的紅色,在如此特殊的時刻,對老道士來說無疑是敏感的顏色。</br>
在小輩們吃驚的目光下,他猛地跳了起來,向光影閃過的方向張望,而攝入眼中的卻只是一片雪白。</br>
“難道是錯覺?”</br>
他凝聚心神,“流火赤金瞳”法力全開,方圓數(shù)十里之內(nèi)的情形盡入眼中,不遺纖毫,仍是一無所得。</br>
正遲疑之際,忽一聲響,似是清泉相激,又似是空山鳥語,明明細(xì)若游絲,卻在這冰天雪地中循環(huán)往復(fù),無休無止。</br>
明彥的老臉抽了一下,瘦小的身子整個地繃緊了。</br>
他略一回眸,見幾個小輩茫然的模樣,心中又急又氣:“都是這群不爭氣的東西!惹來這樣的麻煩!”</br>
念頭還未斷絕,又是一聲響!這一次卻仿佛是冰棱破碎,短促尖銳,直刺入他的耳膜。</br>
修為的差距在此時顯露無遺,老道士悶哼一聲,身外劍氣屏障剎那間碎裂,便似有人在頭上轟了一拳,將他打得眼冒金星,天地顛倒。</br>
正昏天黑地時,他心中跳一個人影來,思及對方以往赫赫兇威,只覺渾身冰涼,盡力大叫道:“誤會!誤會!我們是連霞山明心劍宗門下,古宗主暫勿動怒,給我們一個解釋的機(jī)會!”</br>
在空曠的雪地里,他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出,很快便被呼嘯的狂風(fēng)卷得支離破碎。</br>
然而這也足夠了,遠(yuǎn)方某處,傳來一聲低低的輕哼,這一哼之后,一切聲息也靜寂下來。</br>
整個冰原仿佛變成無聲的世界,詭譎邪異,有種說不出的陰森難測。</br>
老道士一屁股坐了下來,大口地喘氣,至于其他小輩,早就在那鋪天蓋地的強(qiáng)壓之下昏死過去,倒是免受了這一番折磨。</br>
狂風(fēng)仍在繼續(xù)吹,卻絲毫沒有一點(diǎn)聲音,這已違背了物性,老道士卻不覺得吃驚。</br>
畢竟遠(yuǎn)處那人,堪稱通玄界數(shù)一數(shù)二的音律宗師,除了她那無人可攖其鋒的叔父,這世上還有誰能比她更精擅音殺變化之道?</br>
妙化宗主古音,果然名不虛傳!</br>
明彥老道強(qiáng)按下胸口翻騰的氣血,也不管這妙化宗主身在何處,當(dāng)下就展開嘴上功夫,將小輩不知厲害,貪玩入境,又被自己追回等諸般事項一一道來。</br>
他本就是言辭靈便之人,在此生死交關(guān)的時候,更是手段超常,說得言辭懇切,致歉請罪的言語,更是以種種奉迎之術(shù),迂回道來,舌燦蓮花。</br>
如此洋洋灑灑數(shù)百言,已是他今生的最高境界,如果這都不能打動對方,那么,他也只能閉目待死,血染冰原了。</br>
冰原上沉寂了數(shù)息,卻不聞人聲。明彥等得心驚肉跳,但又不敢再開口,只覺得背后冷汗?jié)B了一層,將道袍粘在身上,難受至極。</br>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老道士行將崩潰,恨不能拔腿逃遁的時候,又傳來一聲響,只是這次卻虛虛緲緲,愈行愈遠(yuǎn),幾個回旋間,就沒入了四野冰原,無有痕跡。</br>
忽然,震耳欲聾的風(fēng)嘯聲再度拔起,與縱橫奔流的寒風(fēng)匯合在一處,從明彥老道士耳邊刮過。他的魂魄這時才勉強(qiáng)入竅,在狂風(fēng)的厲嘯聲中,緩緩坐倒。</br>
他知道,那位魔頭已遠(yuǎn)去了。</br>
至始至終,人家連話都懶得說一句,事實上,明彥也沒那個資格。</br>
“真是僥幸、僥幸……只碰到個小的,若是老的在,哪還有機(jī)會站在這?”</br>
又一波大風(fēng)呼嘯而來,吹得他一個激靈,腦子里一片空白,他低頭看著地上橫七豎八倒臥的小輩們,臉上抽搐幾下:“還是快走為妙,莫要讓那魔頭反悔,真取了俺的性命!”</br>
想到這里,他袍袖一張,枯瘦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潮,竟是強(qiáng)催功力,抓起諸多小輩,貼著地面飛馳而去。</br>
數(shù)息之后,似乎永不止息的飛雪寒晶,將他們經(jīng)過的路徑徹底掩埋,再沒留下一絲痕跡。</br>
仿佛這里從未有人來過。</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