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三司會審,下跪何人
在天牢里渾渾噩噩又呆了兩日,跟左鄰右舍處上了融洽的關(guān)系之時,一副枷鎖套到我脖子上,將我拖出了小牢屋。
“顧侍郎,今日三司會審,暫時委屈了。”獄卒照例客套一番。
我從天牢走到大理寺門口便累得氣喘吁吁,手上腳上脖子上都是鐵鏈子,一路上圍觀的百姓見到我這樣難得一見的重刑犯,無不熱血上涌,紛紛丟來爛白菜臭雞蛋,若不是有十來個獄卒護(hù)送,我只怕要被砸死在半路上了。
在跨進(jìn)審訊大廳時,我抖落了枷鎖上最后一片爛白菜葉子,吐出嘴里最后一塊臭雞蛋殼,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卣镜搅舜髲d中央,再叮叮當(dāng)當(dāng)頗費(fèi)周折地跪下。
“威武”的喝堂威后,明鏡高懸的匾額下,三位朝廷官員正襟危坐,當(dāng)中的大理寺少卿漆雕白一拍驚堂木,道:“下跪何人?”
我有氣無力地舉頭望著高堂上從左到右的謝沉硯、漆雕白和曹牧之,都是共事五年的同僚,嘆了口氣道:“罪民顧淺墨。”
一旁的掌記文官拿毫筆在舌頭上蘸了蘸,雙目閃閃,趴在案前刷刷書寫。
“因何事獲罪?”漆雕白挽了挽袖子,又一拍驚堂木。
“毒害皇子……哦不,罪民是冤枉的!”我噙著無辜的目光,將堂上三人瞟來瞟去,并在冤枉二字上喊得情真意切滿懷凄涼。
一身緋色官服的御史中丞謝沉硯瞅著我的目光似乎動了動,如墨畫出的軒眉蹙了蹙,不過整個人依舊是正襟危坐的姿勢。同著緋色官服的漆雕白一臉同情卻極為克制。而正三品的刑部尚書曹牧之坐在漆雕白一側(cè),視我的目光冷得不能再冷,我不由打了個寒顫。
三人斜后方豎了扇紫檀雕花屏風(fēng),屏風(fēng)上隱約可見一個綽約的人影,難道屏風(fēng)后有人?
正胡思亂想之極,漆雕白咳嗽一聲:“賢……顧淺墨,有何冤屈?”
我回過神,在他目光的示意下為自己辯白:“罪民沒有毒害皇子!”
這時,一旁的曹牧之搶過漆雕白面前的驚堂木,“啪”的一聲重重打在案上,謝沉硯與漆雕白均嚇了一跳,我也跟著嚇了一跳。
“大膽顧淺墨,目無君親荼毒皇子,禍亂我朝還敢喊冤!來人,帶證人!”
一宮女一太監(jiān)被帶上大堂,在刑部尚書曹牧之言簡意賅的審問下,二人口供一致地指出,晉王遭毒害前與我在一起。
“顧淺墨,你可有異議?”曹牧之喝問。
“沒有。”我老實(shí)回答,又皺了皺鼻子,“但……”
“晉王所中乃夾竹桃之毒,顧淺墨你府上可有夾竹桃?”
“有。”我繼續(xù)老實(shí)回答,“但……”
“案發(fā)之后,有人在你酒案下的一只空酒壺內(nèi)發(fā)現(xiàn)有夾竹桃毒汁的殘留,而在此之前,晉王曾在你左右滯留,你毒害皇子罪證確鑿,還有何話可說?”曹牧之眉須皆張,重重拍下驚堂木。
我一時懵了,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
“無話可說,便可畫押!”曹牧之一揮手,效率奇高的文記官已記錄完畢,將供紙上墨跡晾了晾,拿到我面前。
“且慢!”謝沉硯不動聲色撈到了驚堂木,也重重一拍,嚇得漆雕白一個激靈。
“御史中丞有話說?”曹牧之淡淡瞟了一眼搶了驚堂木的人。
“刑部尚書如此審案未免太過專斷草率,顧侍郎府上有夾竹桃并不能成為證據(jù),曹尚書可知京師官員府上有夾竹桃的便有多少么?”謝沉硯不慌不忙從袖子里掏出一張紙,抖開,對一旁侍立的小吏道:“念。”
小吏恭敬接過,扯著嗓子開念:“兵部侍郎薛大人府上植有夾竹桃四株,禮部尚書張大人府上植有夾竹桃九株,懷遠(yuǎn)將軍府上植有夾竹桃十一株,中書令府上植有夾竹桃三十株……”
漆雕白用詫異且敬佩的眼神籠罩著旁邊的謝沉硯,我亦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望過去,難道、莫非……他將京師大員們的府邸都翻了個遍?謝沉硯眼神閃爍,并不看我。
“那又如何?”曹牧之打斷了小吏的破鑼嗓,臉上的胡須抖了抖,“當(dāng)日杏園宴上,從顧淺墨酒案下搜出夾竹桃毒液,證據(jù)確鑿!”
謝沉硯淺淺一笑,望著大堂外的天空,“曹尚書若是兇手,會在投毒后將罪證留在自己身邊么?”
堂外聽審的人群里發(fā)出了竊竊私語聲。
曹牧之胡須迎風(fēng)抖,“謝大人可知口說無憑,三司會審須拿證據(jù)說話,推論沒有意義!”
這時,一個青衣小童從屏風(fēng)后捧著一張紙條飄過來,送到了公堂正中央漆雕白手里。漆雕白打開紙條,閱畢,神色一振,收起紙條后,做了個拍驚堂木的手勢,卻驀然發(fā)現(xiàn)驚堂木不在跟前。左右的謝沉硯與曹牧之同時投他一瞥,似乎對紙條內(nèi)容有些好奇,這時漆雕白伸長手臂撈著了驚堂木,在案上狠狠一拍,“帶太醫(yī)與盛毒酒壺!”
當(dāng)一只被包裹且密封的白瓷青紋酒壺被送到三位主審的公案上時,一名老太醫(yī)也被送到。我身后看熱鬧的眾人嘰嘰喳喳探討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我挪了挪跪得酸麻的大腿,也等著瞧熱鬧。
“肅靜!”漆雕白拍了驚堂木后,命老太醫(yī)上前查看瓷壺。老太醫(yī)顫巍巍用各種藥物與器材倒騰了大半天,漆雕白清了清嗓子,“此壺乃當(dāng)日發(fā)現(xiàn)的罪證,一切都保持的原樣,請問李太醫(yī),這壺內(nèi)的毒液濃度如何,可否致命?”
老太醫(yī)顫巍巍道:“回大人的話,這壺內(nèi)夾竹桃的毒液濃度不高,誤飲的話,短時間內(nèi)不足以致命!”
眾人有些嘩然。漆雕白露出了滿意的微笑,曹牧之胡須又抖了幾抖。
“晉王乃八歲幼童,李太醫(yī)確定這種濃度不會致小兒性命?”曹牧之腦子轉(zhuǎn)得也快。
“這個……”老太醫(yī)躊躇不定,“老朽并不能十分保證。”
我長長嘆了口氣,這個證據(jù)確實(shí)不大能說服人。謝沉硯與漆雕白神色均是一黯,曹尚書濃須下的嘴角挑了挑。
這時,屏風(fēng)后的小童又飄了出來,擎著紙條再送到漆雕白手里。無論謝沉硯還是曹牧之,目光都不自覺偏移了過去,就連我都想伸脖子過去瞟一眼。
漆雕白再閱畢,神色又是一振,“請問李太醫(yī),這瓷壺內(nèi)除了毒液,還有什么?”
他這一問,令所有人都不解。老太醫(yī)又一陣搗鼓后,顫巍巍道:“回大人的話,瓷壺內(nèi)只有毒液殘汁。”
曹牧之捋著胡須蹙著眉,眼神有些不解,謝沉硯處于思索中。本官我緩緩牽動了嘴角,暗中活動了下酸麻的腿。
漆雕白嗖的一下站了起來,慷慨激昂地面對群眾,面色紅潤嗓音清越道:“各位父老鄉(xiāng)親,試想,御宴酒壺,密封之下,只有毒液卻無酒液,說明了什么?”
謝沉硯正襟危坐,接口道:“說明瓷壺不是御宴之物,說明此案乃栽贓,另有隱情!”
群眾被煽動,議論聲如潮洶涌。
“肅靜!”曹尚書將驚堂木搶到手里攥住,胡子一抖一抖,“瓷壺即便不是御宴之物,也不能證明它便不是犯臣私自攜帶之物,更不能就此推斷此案乃栽贓,休堂!”
謝沉硯、漆雕白只得隨曹牧之一起休堂,轉(zhuǎn)到后廳繼續(xù)爭論。有個小吏殷勤跑過來給我開了枷鎖,道是休堂時罪犯也可以得到人性化的優(yōu)待。我笑瞇瞇道感謝,余光一閃,瞥見屏風(fēng)后的人影閑步到另一個出口透氣去了,一片紫色的衣衫在屏風(fēng)與門之間輕飄飄飛過。
“大人,餓了沒有?”不知什么時候,我家總管提了個食籃湊到我跟前。
已是未時,我倒的確餓了,迫不及待往食籃里掏食物,蹲在一邊不客氣地開吃了起來,梅念遠(yuǎn)在一邊給我打扇子,“大人,慢些慢些!”
飯后繼續(xù)升堂。三位主審坐定,屏風(fēng)后的人影卻一去不復(fù)返。酒足飯飽后,忍不住犯困,我一邊打著瞌睡一邊聽審,依稀聽見說要查明瓷壺的來處,暫時將我收監(jiān)。一覺沒睡醒,又被拖回了天牢。
跟左鄰右舍打了招呼后,我哼著小曲熟門熟路摸進(jìn)了我的小監(jiān)牢,見有人在一張小小案幾前看書,我一驚,立即正色,抱拳道:“走錯了門,抱歉得很!”遂折身退了出來。
抬頭見到對面的王二,忽覺此事有蹊蹺,我摸著下巴又轉(zhuǎn)回身來。監(jiān)牢內(nèi)憑幾看書的人一身淺紫的衣衫,一條儒巾束發(fā),此刻正抬頭將我望來,嘴角一抹笑意,“沒走錯,顧侍郎。”
“晏晏晏……”我舌頭打結(jié),無法理解此情此景,“你怎被下獄了?”
晏濯香自案幾后慢悠悠起身,手里還展開著一卷字帖,兩手各牽一端,邊瞅著字帖邊走到牢門邊,將手里的紙卷傾斜過來,慢悠悠望向我,“來向侍郎請教前人字帖。”
我接住他的目光,逆向看回去,從頭發(fā)稍看到鞋子尖,再從鞋子尖看到頭發(fā)稍,我眸子一瞇,往他跟前踏一步,他退一步,我進(jìn)一步,他再退一步,我再進(jìn)一步。
到他退不動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已經(jīng)是角落了,也才意識到在無路可退的時候,他唇畔上揚(yáng)的微小弧度還在,很淺,很優(yōu)美。我瞇著危險(xiǎn)的眸子,湊近,再湊近,壓縮著兩人之間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