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墨跡倜儻,當(dāng)街賣藝
第二日大清早,我在臥房床上睡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忽然一陣震天響的鞭炮聲傳來,我受了驚,裹著被子跌到了地上,摔得不輕。我揉著一把要散架的骨頭,從地上爬了起來,還沒站穩(wěn),又一陣鞭炮聲噼里啪啦。
起床氣自丹田內(nèi)升騰而起,我披頭散發(fā)衣衫不整就拉開了房門,一步?jīng)]跨出,就見一陣濃煙奔了過來,嗆得我流淚。我站在房門口,咆哮:“敢情是本官娶媳婦兒了還是升官了,大爺?shù)恼l一早放鞭炮!”
院子里鬧成一鍋粥的沸騰聲霎時如被澆了一瓢涼水,靜了下來。煙霧中,千瀾跑得最快,到我房門口,一臉喜氣要匯報什么,見我這副模樣似乎也被震懾住了,張著口沒說出話來。
院子里男寵們一團又一團,個個都穿得甚是喜氣洋洋。我披著一頭未打理的毛發(fā),裹著一身皺巴巴松垮垮的睡袍,帶著一臉不能惹的怒氣,步步生風(fēng)到了前院。男寵們都噤了聲,一個個低頭又忍不住將飽含熱情的目光瞟過來,我一律視而不見。
小龍也不敢回話,飛奔而去拉了總管來。府里上下老小皆知,我顧淺墨平時脾氣極好,被人說斯文敗類遺臭萬年也能面帶微笑,但只一樣惹不得,起床氣上身的時候,萬萬沒人敢招惹我。故而,此刻人人噤聲,唯恐跟我有一點交集擦出一點火星引爆了我肚子里的火苗。
爆竹停了,煙霧也散得差不多了,梅念遠自后院趕來,掃了一眼周圍,到我身邊輕語道:“大人小心著涼。”
我一只手叉著腰,一只手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將院子里掛的燈籠條幅一一橫指過去,責(zé)問:“這是唱的哪出?總管是沒瞧見還是沒聽見?府里亂成一鍋煮,梅總管是比本官還睡得熟?”
梅念遠看著我,定了一眼,眸子深處起了某種波動,我轉(zhuǎn)了眼沒去看,一腔火焰還在心口噴薄。
許久,梅念遠低沉的嗓音道:“念遠失職。”
我冷著臉,不言不語。梅念遠帶著人去撤了紅燈籠紅條幅。千瀾垂著頭蹭過來,抬起臉,委委屈屈又自甘認罰的模樣,怯怯道:“這這都是我的主意,大人不必責(zé)罵總管……”
我繼續(xù)冷著臉,“你的什么主意?”
千瀾怯聲道:“大、大人,今日圣上降了旨,撤了謝沉硯御史一職……”
整日彈劾我的政敵被降職,所以全府才這么歡欣鼓舞。我淡淡問了一句,“謝沉硯現(xiàn)在什么品級?”
“八品的國子監(jiān)學(xué)正。”千瀾望我一眼,回道。
我轉(zhuǎn)身,衣帶當(dāng)風(fēng)步履從容地回了臥房,倒頭便睡,直睡到日上三竿,無人打攪。
起床后,長萱來伺候我更衣梳發(fā),洗漱后,小龍送來飯菜。平日,都是總管親自來送飯菜,小龍倒是頭一回。
我用完飯,漱了口,氣定神閑道:“小龍很勤快嘛,以后伺候本官吃飯的事,就由你負責(zé)了,月俸漲五十錢。”
小龍先是驚喜了一下,后又露出為難的神色,囁嚅道:“可、可……”
“可什么?”
“可總管沒吩咐……”
“有我的吩咐就成。”我在小龍頭上敲了敲。
吃飽了飯,到后院池塘邊散步消食。還沒下臺階,一眼瞥見五十丈外垂柳下的兩個身影,梅念遠,如歌。我一步拐了回來,站到了一塊大石頭后邊,閉目,凝聚精氣神,耳力頓時倍增。
“千瀾近來也不理我了,可還有什么法子么?”如歌的聲音。
“法子自然是有的……”梅念遠的聲音。后面的是耳語,我聽不甚清。
“總管今日被她當(dāng)眾責(zé)罵,她也忒不識好歹……”如歌的聲音。
我卻沒再聽見梅念遠的聲音,不知又是耳語,還是沒說話。偷聽了沒幾句,如歌便快速離開了柳樹下,梅念遠則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我轉(zhuǎn)出藏身的石頭,蹲到池塘邊,撿石子往水里扔,扔一顆,又一顆。
老狐貍不準我入朝,半年的俸祿也落不著了,這幾日我窩在自個兒臥房吃喝睡,并思索人生謀財?shù)戎卮髥栴},除了去茅房的時間,幾乎沒踏出院子一步。
三日三夜后,我淫/笑著,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走出了院子。
“大、大人……”男寵阿沅被放出了柴房后,鍥而不舍地在我院子外徘徊,撞見我出來,又高興又羞怯。
我拿扇子骨挑起他下巴,繼續(xù)淫/笑,“想不想陪本官發(fā)財?”
“發(fā)財?”阿沅眼眸一亮,果然同我是一路人。
“去書房,準備筆墨紙硯隨本官發(fā)財去!”我撤回折扇,啪地抖開,搖著扇子,往門外走。身后留下一串我時斷時續(xù)的笑聲,令旁觀男寵們側(cè)目。
半個時辰后,我選好了址,正式在長安最為寬闊的朱雀大街旁擺了攤,樹了幡,上書:顧淺墨真跡題字,一字十兩。
我特特穿了一身白衣,坐在書案臺子后,斯文地搖著扇子,氣定神閑地左右瞟著過往的行人,過往行人也時不時瞟著我。阿沅穿了一身紅配綠,艷如牡丹,綠如青蔥,卻將自己縮在幡帛后,不愿見人。
我斜著目光過去,“都是做男寵的人了,害什么羞。”
阿沅捂著臉,“嗚嗚……人家不是害羞……嗚嗚……大人讓人家穿這身衣衫,人家沒臉見人……嗚嗚……”
“嘖,此言差矣!”我淡淡道:“本官穿得過于清淡,你作為陪襯,就得穿得艷麗一些,試問,除了大紅大綠外,還有更艷麗的顏色么?”
“沒有,嗚嗚……可是……”
“這不就對了,人生在世,不要老想著可是但是然而不過。”我一面對阿沅進行人生開導(dǎo),一面瞅著一位婦人帶著丫鬟走了過來,看穿著似乎是小富之家,我隨即換上倜儻生風(fēng)的笑顏,“這位夫人……”
“你是顧淺墨?”美婦人捧著心口,一臉驚喜地望著我。
“正是不才區(qū)區(qū)在下。”我讓自個嗓音極盡溫文爾雅。
美婦人抽了口氣,翻了翻眼皮,所幸有丫鬟扶著,沒有暈過去,猛吸一口氣后,一個縱身撲到我書案臺子上,嚇得我一抖,一縮,扇子落了地。
“顧淺墨顧侍郎?”
“如假包換。”我爾雅不起來,坐姿改為半蹲,一手還扯了阿沅,若面前婦人再有什么過激舉動,我直接拿阿沅作肉盾。
美婦人面含春愁,“請顧侍郎為我題一幅字,顧侍郎的真跡,妾身一定好生收藏!”
我坐回椅子,顫巍巍挽起袖子,強笑道:“夫人要什么字?”阿沅磨磨蹭蹭到案邊,同樣顫巍巍地研磨。
方提了筆蘸了墨,就聽美婦人含情脈脈念道:“恨不相逢未嫁時。”
我臉皮抽搐,落不下筆去,抬頭沖美婦人干笑,“這個……不妥吧?”
“顧相公……”美婦人迷醉地瞧著我。
“夫人……”我亦緩緩將她望去,“一字,十兩。”
“我家夫人不差錢!”身邊的丫鬟看不過我的磨蹭。
“咳!”我鋪平了紙,再望美婦人,“那不如,寫個全句吧。”
片刻工夫,一副顧氏草書出爐: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收銀一百四十兩。
美婦人捧著我的真跡,喜極而泣。阿沅與我清點銀票,亦喜極而泣。
兩廂沒泣完,三個旋風(fēng)少女接踵而至,我趕緊按住被風(fēng)刮起的白紙,“三位小姐……”
“顧淺墨?!”旋風(fēng)少女甲瞪著銅鈴般的眼眸,喜形于色,“活的顧斷袖?!”
“原來傳說是真的!”旋風(fēng)少女乙漆黑的眼眸化作了紅心狀,“這模樣不斷袖,誰還斷袖!”
“傳言誠不我欺!”旋風(fēng)少女丙一眼瞅著了阿沅,“這是顧斷袖的姘頭?”
我用目光靜靜將三位少女掃過去,淡定道:“除了賣字,今日本官不接受任何涉及本人隱私的提問。”
“那賣完字以后呢?”
“同樣不接受。”
三位旋風(fēng)少女對視,交頭接耳。
“一字十兩可不便宜!”
“先買了再倒手賣,鐵定能賣個好價錢!”
“不錯!傳說顧斷袖書法卓絕,一字難求,連皇帝都得下高價才能得!”
商量完畢,三位少女紛紛轉(zhuǎn)身到我跟前,我眼觀鼻鼻觀心,裝作未聽見她們的小算盤。
“顧斷袖,給我寫一句,愿我如星君如月。”
我抬了抬眼皮,“一句太落單,不如寫個全的?”
旋風(fēng)少女們遲疑了片刻,最終同意一人一副全句。
第二單生意,三副字。
收銀四百二十兩。
阿沅數(shù)銀票數(shù)得口水不夠用,我將他按到桌子底下一腳踹去,“不要壞了本官的形象。”
開張大吉,接踵而至揮汗如雨的路人都擠到了我攤位前,圍觀者更是不勝枚舉。
——顧淺墨賣藝了!
——顧淺墨賣身了!
——顧淺墨賣男寵了!
人言可畏,以訛傳訛,圍觀的路人愈來愈多。一條通闊的朱雀大道被人海截成了兩段,上演了一場長安行路難的劇目。
我賣字賣得手酸,還得不時接受如此這般的問價:顧斷袖,你家男寵幾個錢?
阿沅眼淚汪汪咬著手帕,“奴家不賣身。”
我正琢磨要不要買十送一,即買十副字送一個男寵,或者買一送十,即買一個男寵送十副字。就聽見一陣喝罵聲自遠處而來:大膽刁民,竟敢攔了閣老大人的路,都給老子閃開!
“大、大人饒命,這、這都是顧侍郎賣藝……”
“哪個顧侍郎?”
“回、回大人的話,門下侍郎,顧淺墨。”
幾個兇神惡煞的小卒闖入人群,拔刀就到了我鋪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