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七月盛夏,暑氣蒸騰,通往京城的官道上,有輛馬車悠悠掠過。
車身線條雅致,車頂一角刻著“鎮(zhèn)國公府”的印記,車前車后有數(shù)名禁衛(wèi)圍守。
車內(nèi)榻上,封浮霜緩緩睜開眼。
對上面前人視線的那刻,她有些怔愣。
云韻……還活著嗎?
不知情的云韻見自己主子醒了,殷切的倒了杯水湊過來。
少女粉嫩的臉龐仿若杏花,亮晶晶的眼像天邊的星子,笑眼彎彎的,只看著就讓人心生幾分歡喜。
封浮霜伸出手,碰到云韻臉的那刻,她只感到一片溫?zé)帷?br />
另一邊的云嵐見自家主子醒了,也笑著湊過來。
“主子醒啦,您醒醒神,我們馬上就到京城了。”
她的話卻沒得到回應(yīng),封浮霜只閉了閉眼,仿佛是還困倦著。
看她眼下有些青黑,兩個婢女一時也不敢打擾,都安靜下來。
……
封浮霜再睜眼時,眼中含著些許水光,但她眨眨眼,那水光很快消散了。
云韻年紀(jì)還小,看自家主子動作,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頰一片緋紅。
她偷眼打量封浮霜,越瞧越覺得自家主子才是天下第一美。
也不知那老和尚做甚胡言。
并非云韻心偏,實在是她家主子太過貌美。
少女將將十六,花朵般的年紀(jì),笑時燦若朝霞,冷面時清麗不可方物,姿容出挑不說,身段更是……
云韻不敢再往下想,心虛的給自家主子滿上茶。
總之,無論是哪個娶了她家主子,都是那人高攀了。
也不知云嵐是不是與她心有靈犀,竟也提起了那人。
“主子,我們這次回來,不久就是您出嫁的日子了,我與云韻,日后也會排在郡馬后頭,不再是您最親近的人……”
她眉眼低垂,看著有些憂心。
封浮霜卻仍未言語。
云韻剛想插話,就被云嵐擋了下來。
云嵐接著道:“雖說如此,您也得提防著些……奴婢不是要您提防郡馬的意思……”
云嵐平日里向來穩(wěn)重,從沒有過這樣說話顛三倒四的樣子。
封浮霜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太過懷念從前,竟做起了這樣的夢,還給云嵐安排了如此多她以往從不會說的話。
她輕笑一聲。
云嵐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頗有些憂心忡忡的道:“不是所有人都同侯爺一般,一生只對一人忠貞的。您有時性子急,若遇到事了,好好與郡馬說就是了……”
封浮霜終于開口了,音色略有些啞:“你是怕我不許他納妾?”
云嵐輕點點頭。
按理說她不該有這樣的疑慮的,未來姑爺與她們家主子稱得上青梅竹馬,但……人心難測。
封浮霜不由得回想起了過去。
她母親是先帝長女,更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慶安長公主,親弟登基后,她嫁到了封家,隨封家長子去了涼州。
封浮霜便從小在涼州長大。
直到父母先后去世,她才進了京……也遇到了李慎,她的夫婿。
李慎在涼州救過她,在京城重逢后,兩人順理成章的成了玩伴,她很珍惜這個舊人。
后來被皇帝舅舅賜婚,兩人成了夫妻,相伴數(shù)年。
她本以為他是個如她父親一般的良人,沒曾想,人心易變啊……
“男子納妾不是常事嗎?”封浮霜語氣淡淡。
云韻與云嵐一聽這話卻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出了訝異。
這可不是郡主往日里會說的話。
兩人有些忐忑。
云韻小心的開口問:“您與李校尉吵架了?”
應(yīng)當(dāng)不會吧,上次李校尉來信時,郡主明明極歡喜的。
聽她如此稱呼,封浮霜一愣,李校尉?
她未出嫁前,她身邊的人的確是如此稱呼李慎的,但后來,她們都叫他姑爺,郡馬,還有……鎮(zhèn)遠(yuǎn)將軍。
她已經(jīng)許久沒聽見李校尉這個稱呼了。
“你們應(yīng)當(dāng)稱他鎮(zhèn)遠(yuǎn)將軍。”封浮霜語帶諷刺,面上倒是還掛著些笑。
即便是在夢中,她也得時刻提醒自己,他如今已是鎮(zhèn)遠(yuǎn)將軍了。
力挽狂瀾,扶大廈于將傾的大功臣。
云嵐云韻半天沒回話。
封浮霜覺得有些奇怪,朝她們看了一眼,卻對上了兩雙含著些淚意的眼。
“怎么了?”她有些不知所措。
云嵐先收住了情緒,小心翼翼的開口:“您是還沒醒神嗎?不若先喝杯茶?”
云韻很配合地遞過一盞茶。
封浮霜卻并未伸手將茶接過。
她只是攤開手,出神的盯著自己光潔的手掌,并未在上頭看見那道曾經(jīng)深可見骨的傷痕。
“沒有嗎?”封浮霜喃喃。
她攥了攥手掌,再開口,卻問出了個奇怪的問題。
“今兒是什么時候了?”
兩個婢女對視一眼,云嵐發(fā)覺了情況不對,答的很細(xì):“今兒是景平十五年七月七,您忘啦?我們這次回去,陛下就會為您賜婚的……”
她隱去了另一個被賜婚的對象,即便那人不久后會是她們另一個主子。
封浮霜聞言,只覺心如擂鼓。
她早該想到的,明明她已經(jīng)服毒自盡了,為何還會再次醒來?
為何夢里的云韻跟云嵐,看起來還如此年輕。
當(dāng)真是老天垂憐,給了她再來一次的機會嗎?
按耐住心中的急躁,封浮霜終于想起了這是什么時候。
賜婚之前……她十六。
她們剛剛從青州回來,她剛拜訪過小叔,現(xiàn)在正在回京路上。
倘若這一切不是夢的話……
不,即便這一切是夢,她也不要再嫁給李慎了。
想起過去種種,封浮霜情緒翻涌,不等她回神,就聽云韻帶著哭腔喊了一聲:“主子怎么哭了?”
哭了?
她嗎?
封浮霜抬手輕拭了下。
指間的那抹晶瑩仿佛在嘲笑她,過去如此久了,她還是沒放下。
馬車?yán)锍聊蹋彭懫鹆艘魂嚳蘼暎植磺迥锹曇羰钦l的,只清楚的讓路過的人察覺到了那哭聲中的痛苦。
過了許久,那哭聲終于止住了些。
“主子有什么不痛快的,千萬別憋在心里,您身體貴重,是萬萬不能忍氣的……”
云嵐自己尚頂著一雙通紅的眼,嘴里卻在不住安慰她。
封浮霜笑笑,溫聲安慰她:“沒事了。”
景平十五年,舅舅還活著。
想到他,封浮霜心情復(fù)雜。
景平帝從不是個寬和的帝王,但對封浮霜,他稱得上百般寵溺。
即使是他的兒女,也沒從他那里獲得過更多關(guān)愛。
沒成親之前,她是整個京城都知道的皇帝掌珠。
即使他走了,也還給她留下一道空白遺詔。
雖然那道遺詔,早被她送給了李慎。
真蠢啊,連條后路都沒留給自己,不怪會有那樣的結(jié)局。
馬車速度不慢,即便小心的避開路上的顛簸,也在下午前到了宮門口。
封浮霜要先去給皇帝問安,她打算再查一查那件事。
事情弄清楚前,她會盡力像之前那樣對舅舅。
這些年里,她學(xué)會了一件事。
人很脆弱的,感情、身體,都能摧毀一個人。
如果舅舅是無辜的……她不想以后后悔。
云嵐跟云韻替封浮霜整理好衣裳發(fā)髻,幾人便朝乾清宮去了。
七月的天,正是灼人的時候,封浮霜拒絕了云嵐撐過來的傘,徑直站在陽光下。
這熱氣,只讓她覺得真實。
宮里的路,尤其是去乾清宮的路,沒有封浮霜不熟的。
這么多年,宮里她最在乎的,也不過一個皇帝舅舅而已。
至于以后的皇帝、太后,如今的齊妃、二皇子,她不會再讓他們踩著她上位了。
到了乾清宮門口,封浮霜停下腳步,她不敢進去。
即使舅舅可能是害她失去雙親的人,但那么多年的寵愛,不是假的。
現(xiàn)在是景平十五年,景平十八年時,舅舅會駕崩。
景平十八年……距今也不過三年而已。
封浮霜還記得景平十六年。
南邊潛江決堤,北邊崇州大旱,洪澇饑荒接踵而至。
到最后,西南竟有人起義,北邊還有外族虎視眈眈。
國勢之艱難,讓苦苦支撐這個王朝的舅舅迅速衰老。
他只撐了兩年,就在景平十八年春末駕崩。
從那以后,深宮之中,封浮霜再無親人。
看著乾清宮高高的屋檐,封浮霜出了神。
她怕她是在做夢,其實并沒有機會讓她重過一回。
直到皇帝的貼身太監(jiān)魏九出來迎她,封浮霜才回過神。
能讓魏九親自來迎的人不多,昭華郡主封浮霜算一個。
跟著進了殿內(nèi),看著桌前端坐著正批奏折的人,封浮霜鼻頭一酸。
景平帝年近四十,正值壯年,看起來比朝堂上的那些臣子年輕了不知多少。
這樣的他,卻在三年后積勞成疾,逝世于任上。
封浮霜不是個愛哭的人,但此刻眼淚好像不受她控制。
剛批完手上折子的景平帝抬頭,就瞧見了這一幕。
他乖巧可人的小郡主,正哭的異常傷心。
他朝魏九看過去,淡淡的一眼,魏九卻立刻懂了他的意思。
他輕輕點頭,退出去找跟著郡主出門的禁軍首領(lǐng)了。
景平帝朝封浮霜招手,溫聲道:“到舅舅這兒來。”
封浮霜上前,坐在階下,正好把腦袋放在景平帝手邊。
景平帝不是個性子溫和的人,但在封浮霜面前時,卻耐心十足。
他摸摸小郡主的頭,聲音放緩了些:“怎么了?誰給朕的昭華氣受了,朕找他算賬去。”
封浮霜臉上還掛著淚,卻笑了聲:“沒誰欺負(fù)我,是我想舅舅了,還沒離開過您那么久。”
景平帝心里一暖,這話誰說他都不會信,偏是昭華說的,他信。
宮人早已準(zhǔn)備好了帕子,封浮霜擦干凈臉,就聽景平帝說起了賜婚的事。
封浮霜沉默了很久才道:“舅舅,我不想成親了。”
她很認(rèn)真。
“去青州前不是還鬧著要朕趕緊將你的郡主府收拾出來?朕早寫好了賜婚圣旨,就等你回來呢。”景平帝溫聲詢問。
封浮霜抬頭直視他的眼睛。
大逆不道的動作,很少有人敢,放在她身上,卻沒人覺得意外。
“舅舅,我是認(rèn)真的。”封浮霜神色堅定。
“理由呢?”景平帝也看出了她的堅持,沒再說什么,只問她理由。
“我想多陪舅舅兩年,我想出去看看。這次去青州,我遇到一位獨行的姑娘。她跟我講了很多事,我很羨慕她的日子,我不想那么早嫁人。”
封浮霜沒撒謊,確實有這么一位姑娘存在,即使讓人去查,也不會露餡兒。
只不過上輩子的她,聽過她講的事,只當(dāng)個故事罷了。
“你再玩兩年可以,但李慎可不會等你。”景平帝點出了問題關(guān)鍵。
“我想過了舅舅,我跟他,其實算不上男女之情……他應(yīng)當(dāng),也不怎么喜歡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