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武瘋子(上)
    日暮天昏,山里起風(fēng)了,一場大雨欲來。
    火盆里閃爍的焰苗猶如調(diào)皮的孩童,在不停地蹦跳,映照在唐雪落的面頰上,更顯得肌膚沒有血色的蒼白。
    姬澄澈頹然跪坐在旁,默默地將手里的紙錢丟入火盆里,看它一下變得紅亮又迅速化為灰燼。
    汪柔在梅中雪的陪護下剛剛睡著,靈堂外寂靜無聲,連巡邏的衛(wèi)士都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尖走路。
    姬澄澈的心情矛盾之極,千言萬語堵在嗓子眼里委實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商婆婆剛走,唐雪落正是最難受最需要自己安慰陪伴的時候。然而他卻陰陽差錯地和汪柔橫生枝節(jié)有了糾葛,明日一早,自己便要遠赴北海冰瀑,也不知何時才能歸來。
    這是他欠汪柔的,要還;然而對雪落的一腔深情,自己又該如何交代,一句對不起么?
    在出事之前,他盡管也曾隱隱約約感覺到汪柔對自己情義遠超主仆抑或朋友,但并沒有真正放在心上,只想著能和唐雪落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直至此際,他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汪柔對自己用情如此之深??上Ъ讶硕髦兀约涸撊绾蜗??
    他可以為汪柔去死,去做一切的事,卻唯獨無法將心交給她。
    想必汪柔早已懂得這些,卻還是義無反顧地這樣做了,不求回報不求結(jié)果。
    也許在她想來,以自己的死換來心上人的生,便是此生最美的結(jié)果。
    “傻瓜!”姬澄澈鼻子發(fā)酸,思緒載沉載浮亂得像一團麻線。
    “你不要太自責(zé)了。”唐雪落用火鉗撥弄著火盆里的余燼,眼神朦朧宛若蒙了一層雨霧,輕聲道:“如果你一直深陷愧疚不可自拔,未免就辜負(fù)了汪姑娘舍命相救的心意?!?br/>
    姬澄澈沒想到唐雪落會主動來安慰自己,胸中五味雜陳,脫口道:“對不起?!?br/>
    唐雪落聞言勉強笑道:“澄澈哥哥,這可不像你說的話啊。在我心目中,你永遠是頂天立地敢作敢為。別傻了,明天一早就帶著汪姑娘啟程趕路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等你……回來?!?br/>
    “雪落!”姬澄澈怔了怔,愕然凝視唐雪落的俏臉,不知是甜是苦是喜是悲?
    唐雪落緩緩握住他的手,用力緊了緊道:“一定要回來,我每一天每一夜,從日升要月落,都會等著你!”
    “我發(fā)誓,我一定會回來!”姬澄澈的心底里陡地生出無限豪情,重重地頷首許諾。
    火光中,兩人便這樣手握著手不再說話,也無需再開口。
    火盆里最后一點焰苗熄滅,靈堂里只剩下火燭的昏黃光亮。
    姬澄澈看著唐雪落影影綽綽嬌弱瘦削的身形,想起商婆婆臨終前的話語與囑托,眼中濃情轉(zhuǎn)深竟是漸漸癡了。
    也不曉得過了多少時候,外面的天色早就黑透,營地里亮起了篝火,一閃一閃如同天上的星辰閃耀。
    “姬澄澈,滾出來?!?br/>
    忽然,靈堂外響起了項麟的聲音劃破了黑夜的靜謐與凄美。
    姬澄澈不知項麟何故去而復(fù)返,對唐雪落道:“我去看看,他又放什么幺蛾子?!?br/>
    唐雪落叮嚀道:“別打架?!?br/>
    姬澄澈淡淡一笑道:“如今他想打,只怕是打不過我的?!?br/>
    他邁步走出靈堂,山野里風(fēng)吹得越來越猛,穿越過林木發(fā)出隆隆嘯聲,猶如海潮在拍打巖石。
    唐雪落目送姬澄澈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里,目光不覺黯淡了下來。
    她獨坐在黑夜里,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寒冷。
    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
    在千萬巫教信眾眼中,她是超凡脫俗優(yōu)雅絕倫的大司命,不能軟弱不能哭泣。
    即使在姬澄澈的面前,她也要堅強也要從容。
    可當(dāng)他離開,她便能感受到眼淚的形狀與溫度。
    婆婆走了,姬澄澈也很快會遠走,去做一件艱險且前途未卜的事,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撐得住,能撐到幾時?
    她不能讓姬澄澈見到自己哭哭啼啼凄凄切切的柔弱模樣,那樣他會擔(dān)心會心亂。
    她必須顯得堅強,讓他走得無牽無掛滿懷信心。
    愛他,便應(yīng)成就他。
    只是,無論她如何努力,都忘不了姬澄澈和汪柔有了肌膚之親的事實,更清楚以他的性情,未必能狠心拋下汪柔不管。
    果真如此,他就不再是自己的澄澈哥哥了。
    思來想去心緒飄忽,她直感到一陣陣的虛弱無力,伏倒在商婆婆的棺槨上,輕輕哽咽道:“婆婆,孫女該怎么辦,你教教我?!?br/>
    商婆婆沉睡在棺槨里,已經(jīng)無法回答她。
    此時此刻,姬澄澈和項麟已然走出了營地,在蜿蜒繚繞的山澗旁站定。
    山林寂寂怪石嶙峋,偶爾有巡夜的金吾甲士手舉火把從遠處經(jīng)過。
    “說罷,為什么事發(fā)神經(jīng)?!奔С纬翰荒蜔┑貑柕溃骸叭绻谴蚣苣蔷退懔??!?br/>
    “你怕輸給我?”項麟嘲諷道。
    姬澄澈嘿然道:“閣下現(xiàn)今算是半個殘廢吧,我打你,勝之不武?!?br/>
    項麟冷笑著反唇相譏道:“你不覺得這是打贏我的唯一機會?錯過這個村,可就沒那個店了?!?br/>
    “如果你非要犯賤送上門來求揍,我滿足你就是?!?br/>
    項麟仰天打了個哈哈道:“犯賤的是你,居然異想天開要強闖北海冰瀑。你以為你是大先生?你想死,我樂于旁觀,卻也不必拖著汪柔去陪葬。”
    姬澄澈怒道:“廢話,除此以外,你還有其他法子嗎?”
    項麟嘿嘿低笑幾聲,搖頭道:“蠢貨,莫非沒人教過你有句話叫做‘解鈴還需系鈴人’么?”
    姬澄澈一怔,就聽項麟繼續(xù)說道:“既然醒龍方是我?guī)煾邓鶄?,你為何不找他去試試?至少比你前往北海冰瀑大海撈針尋大先生來得靠譜?!?br/>
    姬澄澈心頭微動,卻沒有說話,只盯著項麟,琢磨他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
    項麟明白姬澄澈信不過自己,自顧道:“汪柔撐不了多少天,你必須用最快的速度找到我?guī)煾?。他居住的地方極隱秘,除了我們師兄妹和父皇外少有人知??上覀麆萏兀彝羧嵝枰悴粫r地續(xù)血存命,也只好便宜你了?!?br/>
    姬澄澈的眼睛亮了起來,他已經(jīng)相信項麟不是在開玩笑。
    “不知鬼師在何處隱居?”
    項麟低聲道:“云深不知處?!?br/>
    “云中山?”姬澄澈訝異道,沒想到鬼師隱居的地方就在圣京城左近,距離巫教圣地所在的靈山亦不過咫尺之遙。
    “師尊所居之地叫‘陌廬’,周遭設(shè)有奇門遁甲陣。我現(xiàn)在將陣訣告訴你,只要不是太笨,過去應(yīng)該沒問題?!?br/>
    項麟彎下身,撿起一根樹枝在泥地簡單幾筆便成一幅地圖,說道:“你先發(fā)誓,絕不將陌廬的所在告訴第二個人。如若背誓,天打五雷轟,你與你愛的人,終身鰥寡孤獨不得相見?!?br/>
    姬澄澈咬咬牙終于還是應(yīng)了,舉起左手對天立誓。
    項麟畫好地圖,又將陣訣教與姬澄澈。
    姬澄澈對奇門遁甲之術(shù)造詣頗高,故而一點就透,很快便將陣訣牢記住。
    項麟用靴底抹去地圖,說道:“如果師傅救不活師妹,你最好祈禱今后不要再被我遇上。萬一,僥天之幸?guī)熋镁然钸^來,你打算今后如何待她?”
    姬澄澈呆了呆,這個問題他當(dāng)真不曉得如何回答。
    項麟見狀一記冷笑,厲聲道:“果然,吃干抹凈轉(zhuǎn)身走人。王八蛋!師妹若活過來,自有我會照料她保護她,而你——有多遠滾多遠,要是再敢沾惹她分毫,我發(fā)誓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姬澄澈聽他罵得難聽,火往上撞,微微瞇縫起雙眼徐徐道:“汪柔是死是活不勞閣下操心,我自會好好待她。你,喜歡怎么上竄下跳指手畫腳悉聽尊便,但最好管牢自己的嘴巴,否則我不介意替你縫上!”
    “你會好好待他?”項麟嗤之以鼻道:“你拿什么待她?娶她?師妹就是個傻瓜,明知你會對不起她,還心甘情愿為你死!”
    “我沒工夫聽你瞎扯!謝謝你告訴我令師隱居的地方?!?br/>
    姬澄澈不耐和項麟撕扯不清,更怕自己會忍不住火氣扁他一頓,扭頭便往營地里走去。
    項麟見姬澄澈撇下自己回營,不禁惱怒異常,緊盯著他的背影心里發(fā)狠道:“你這混蛋,等救下師妹,我必要殺你而后快!”
    姬澄澈卻沒心思關(guān)懷項麟此時的抑郁。若說他起初不明白對方為何對自己懷有強烈的殺意和敵意,這仇怨究竟從何而來,現(xiàn)在終于多少明白了點兒。
    誰若是被項麟這般行事不擇手段偏又實力雄厚修為卓絕的人當(dāng)作假想情敵,晚上都該睡不好覺。但姬澄澈無所謂了——自己連這龜兒子的老子都惹了,還會怕他?
    他回到營地,遠遠望一眼唐雪落所在的營帳,寂靜無聲一片漆黑,想是已經(jīng)睡了。遲疑著來到汪柔帳外,掀開門簾,就看到汪柔正在酣睡。
    微弱的燭火在閃動著金黃色的光芒,她在睡夢里露出一絲無憂無慮的笑容,宛若一個嬰兒般。
    姬澄澈悄然走到汪柔的身旁盤腿坐下,輕輕捋過她鬢邊的一縷亂發(fā)。
    然后定下心神凝精煉血,靜待黎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