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傷心處(下)
日頭漸漸偏西,一輛不起眼的普通兩輪馬車顛簸在崎嶇的山路之間。
此地距離圣京城已是數(shù)百里開外,位于宛南郡的一片崇山峻嶺中。
趕車的是趙安,不過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車把式,手中拿的不再是能翻江倒海的拂塵而是劈啪作響的馬鞭,倒是有模有樣。
汪柔坐在車中一直將姬澄澈攬在懷中不曾放手過,這幾天他時而昏迷時而蘇醒,渾身滾燙面呈緋紅色。
不過好在他的傷勢正在逐步恢復(fù)中,高燒從昨晚起也有了好轉(zhuǎn),慢慢地開始退落。
汪柔日夜不眠不休,冷艷的容顏略顯憔悴,心神更是高度緊張不敢有須臾的放松。
為了避開大隊人馬的搜索,趙安走了一條極偏僻隱秘的路線,馬車始終行駛在山間。奇怪的是一路上三人居然沒有遭遇到任何哨卡盤查,更不曾被追兵趕上。
起初汪柔還頗為疑惑,畢竟運氣再好也不至于接連數(shù)日暢行無阻。但到后來,她已經(jīng)明白過來,猜到這其中必然有人在暗中早早布置,才能如此順利地避開追兵和包圍圈。
即使這樣,汪柔也不敢放松警惕。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項麟的厲害,哪怕是有趙安為姬澄澈保駕護航,也絕對不可能阻止得了他。
姬澄澈一日不痊愈,她的心便一日懸著。
她凝視著姬澄澈熟睡的臉龐,為他輕輕撥開垂落在額前的發(fā)絲,眼中暗暗垂淚道:“都怪我不好,本以為是玩笑話,誰知竟一語成讖,害你這次竟傷得比上回還重。”
她隱隱約約曉得一些姬澄澈的心結(jié),也多少能夠猜到一點兒他為什么一定要冒險潛入圣京城。
然而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卻是汪柔無論如何也未曾預(yù)料到的。
“假如有一天你真的迷失了本心,求你千萬要記得我!”
她俯低在他的耳邊輕聲向沉睡中的他一遍遍默默哀求,這樣的心曲她從不曾向他訴說過,更不曾在清醒時教他明了。
這世上有一種感情,原本就只能永遠沉淀在心湖,不教他知道。
“可是我不想讓這樣的事發(fā)生。相信我,我一定會讓你好起來……。”
汪柔合上眼簾,一顆晶瑩的淚珠滑下來滴落在姬澄澈的耳側(cè)。
不曉得過了多久,姬澄澈睜開了眼睛,愕然地注視著她。
汪柔一醒,從車里取過水囊道:“口渴嗎?”
姬澄澈點點頭,她將他的頭靠枕在自己的臂彎里,打開水囊湊近在他嘴邊。
姬澄澈喝了幾口清水,精神一振道:“我在什么地方,你怎么會在這兒?”
“我們在一輛馬車里,正往北回返。”汪柔回答說:“你和項麟在炎霧山里打了一架,你失血過多昏死過去,他退走不知去了哪里。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事了。”
她沒有提龍化的事,姬澄澈躺在她溫暖柔軟的懷抱里腦袋有些發(fā)暈,仔細回想自己昏迷前的事情,只覺得亂七八糟昏沉沉地記不太清楚。
“你是怎么躲過追兵的?”片刻后他詫異地問道。
汪柔道:“是趙公公把我們帶出來的,這一路很安全。”
“趙公公?”
“他是彰武宮的太監(jiān)總管,是項翼跟前的人。”
聽到項翼的名字,姬澄澈的臉色立刻變了,沉聲道:“停車!”
馬車在山道上戛然而止,就聽趙安的公鴨嗓子在車前問道:“澄澈殿下,你醒了么?”
姬澄澈吸一口氣強撐著坐起身,問道:“誰叫你用馬車送我過境的?”
趙安笑道:“陛下吩咐,令老奴送澄澈殿下安然無恙地脫出重圍。”
“不必了,”姬澄澈冷冷道:“既然我已醒了,便不勞駕趙公公了。”
趙安道:“可陛下吩咐老奴送您到太岳山。”
“不需要,我自己有腿能走。”姬澄澈掀開車簾,對著趙安的背影道:“回去告訴你的皇帝陛下,我命大死不了,總有一日會重回圣京城拜訪諸位!”
趙安不以為然地咧開嘴干笑道:“澄澈殿下的怨氣好大啊。陛下這么做也并非覺得虧欠了誰,或想求得誰的感激與原諒,他不過是希望澄澈殿下能好好活著。”
姬澄澈嘿然道:“不勞操心,沒有他我會活得更好。”
趙安道:“陛下當然也知道澄澈殿下錚錚傲骨必不肯受人恩惠,因此命老奴帶一句話給你——今日你失去的,他日必會得到更多。”
姬澄澈扶住車轅下了車,一步步往前走道:“同樣的話請轉(zhuǎn)告你的皇帝陛下——今日他得到的,來日必會失去更多!”
汪柔聽著兩人的對話,默不作聲地伸手攙扶姬澄澈緩步前行。
趙安坐在車上沒動,勸道:“澄澈殿下,陛下暗中安排保護你的人手俱都認車不認人。即便你不愿老奴護送,也請將馬車帶走。”
姬澄澈嗤笑道:“馬車你便自己留著吧,年紀大的人腿腳不便,這一路回去省得勞累了!”
趙安道:“殿下,你勇氣可嘉令老奴佩服,卻未免過于年輕氣盛。依老奴看,離開這輛馬車,你會寸步難行!”
姬澄澈懶得理睬,人已走出十多丈遠。
趙安叫道:“汪姑娘,你應(yīng)該勸勸澄澈殿下,你應(yīng)該比他更清楚老奴所說的絕非恫嚇之詞。”
汪柔淡淡道:“如果你的皇帝要你從一旁的峭壁上跳下去,不知趙公公會怎么做?”
趙安嘆氣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是汪姑娘……”
“那就是了,”汪柔打斷他道:“他是我的主人,我聽他的。”
趙安無奈道:“怎么兩個死腦筋碰在一塊兒了?如此老奴唯有祝澄澈殿下一路順風(fēng)來日再會。”
姬澄澈一步步向前,再不理會身后的趙安,趙安也果然沒有再駕車跟來,留在原地目送兩人離開。
當下行到傍晚時分,姬澄澈已然力不能支,只能尋了處僻靜的地方停下歇息。
這地方位于一片茂密的灌木叢中,旁邊有條小溪流水潺潺。
趁著天色未黑,汪柔打來一只獐子洗剝干凈,架在火上燒烤。
姬澄澈依靠在樹干上望著汪柔手腳麻利地烤獐子,紅彤彤的火光映照在她羊脂玉般的臉上,說不出的明艷動人。
他心頭一動歉疚道:“我拒絕趙安護送,是不是干了件傻事?”
汪柔抿著嘴翻轉(zhuǎn)獐子,半晌鼻中輕輕一“嗯”算是回答。
“知道我在被人追殺還來找我,”姬澄澈微笑道:“你是不是比我更傻?”
汪柔不答話了,姬澄澈等了半晌連嗯也聽不到一聲,以為她生氣了,忙解釋道:“我是在和你開玩笑。”
“我知道。”
“沒想到這么快又能見到你,其實我很開心。”
“我不開心。”
“為什么?”
“你差一點兒就死了。”
“哪能呢,我命大得很,從兩千人的鐵陣里沖出來也能活得好好的。”
汪柔輕咬櫻唇道:“自欺欺人。”
姬澄澈哈哈一笑,道:“來,讓我嘗嘗你的手藝。”
汪柔用龍陽神劍割下一小塊烤熟的獐子肉,喂給姬澄澈。
姬澄澈吃了口,遺憾地嘆道:“要能喝口酒,這滋味就更好了。”
汪柔默默地又割下一小塊獐子肉喂給他,“等你傷好了,想喝多少都有。”
姬澄澈又吃了兩口,搖頭道:“我飽了,你吃吧。”
汪柔一言不發(fā)地吃著肉,眸中忽然泛起了點點淚光。
姬澄澈怔了怔道:“你做什么?”
“你……吃了幾口?”
“你沒那么小心眼兒吧?我才吃了兩口就要哭,萬一我把整只都吃了,你不得哭出一條河來?”
汪柔搖頭道:“我還記得剛從北荒回返經(jīng)過云門關(guān)的時候,你帶著我逛集市,四處亂吃一通的事。”
姬澄澈笑道:“我當然也記得,叫你吃串冰糖葫蘆,結(jié)果像要砍頭似的。”
汪柔道:“你現(xiàn)在連多吃幾口獐子肉都吃不下,教我怎么不傷心?”
姬澄澈一愣,突然覺得自己蒙了。
“砰!”汪柔猛然將整只獐子遠遠丟開,奔到小溪旁俯下身背對著姬澄澈清洗手指。
姬澄澈張張嘴,終于認識到自己錯了:“是我不好,不該惹你生氣的。要不麻煩你再打一只獐子來,我保證吃得干干凈凈連骨頭都不剩下。”
汪柔不理他,捧起溪水潑在臉上。
自父親敗亡之后,她很少出現(xiàn)過情緒失控的時候,可是不曉得為什么今天就是忍不住。
“好吧,我說實話。”姬澄澈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是你的手藝實在太差,害得我沒胃口。其實我現(xiàn)在餓得能吞下八頭牛——”
話音未落,汪柔霍然回首,溪水將她黝黑的眉毛畫成兩條驚人的弧線。
“我只想你好好的,你就不明白嗎?!”
姬澄澈盯著汪柔梨花帶雨的容顏,臉上早已分不出是溪水還是淚水,但她眼圈泛紅珠光閃閃的模樣還是第一次看見,當即吃驚得什么也說不出來。
他忽地展顏一笑道:“我剛才說的是真的。等我再睡一覺,親手打一只獐子烤來給你吃,你就知道什么是差距了。”
汪柔一動不動盯著他,半晌后神情恢復(fù)了清冷,說道:“早點兒休息,我們還要趕路。”
說完,她便在溪邊盤腿而坐,眼觀鼻鼻觀心凝神入定,運功修煉起來。
姬澄澈有些心神不寧地望著汪柔,不自覺地回想起林寒寺將她送給自己做女奴的往事。
“你會做飯么?”
“我、我……”
“不會啊,那你會洗衣服么?”
“……”
“沏茶呢?”
“劈柴生火呢?”
“收拾屋子總干過吧?”
“那你總會學(xué)吧?”
“我……我愿意學(xué),我保證很快就學(xué)會!”
“那好你留下,先從洗衣服學(xué)起——不是我的,是你自己身上的這件。”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里,他感到自己的眼皮愈來愈沉愈來愈重。
“最后到底還是把你留了下來,這么多年過去,你做飯的本事其實已經(jīng)很棒了,至少不比天都城里大廚的手藝差……”
他打了個哈欠,忍不住又長長地嘆息,自言自語道:“我不知道你還記得這些,早曉得多吃幾口就沒事了,一定不惹你哭。”
說著說著,他睡了過去。
這一宿,山外草木皆兵風(fēng)聲鶴唳,他卻睡得很沉很沉。(83中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