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冰原上的霧氣稍稍消散，大地上呈露出漫山遍野的死尸。
    血紅雪白，屠龍的人馬足足丟下近萬具尸體，剩下的大部分投降做了俘虜，只有不到千余人僥幸逃脫。
    原本有數(shù)千人馬一路北躥企圖和解玄匯合死守千墳雪岡，但當(dāng)他們看見解玄、哲宇航和林曉一同出現(xiàn)時便徹底崩潰了。
    兩萬大軍就此土崩瓦解，姬澄澈與林曉勝利會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屠龍在一干心腹拼死保護下隱匿逃遁去向不明，端午正率領(lǐng)蒼狼騎四處搜捕。
    姬澄澈沒抓到屠龍深感郁悶，待發(fā)現(xiàn)率軍前來的是林曉和哲宇航不由得心中一驚。
    ——他太了解林隱了，那家伙只要有口氣就肯定會沖在前頭，唯恐別人不把自己當(dāng)靶子。
    “澄澈！”林曉遠遠望見姬澄澈悲喜交集，晶瑩的淚珠一下子奪眶而出。
    “大姐，我們又見面了。”姬澄澈走上前去，給了林曉一個火熱有力的擁抱。
    哲宇航冷眼旁觀低哼了聲，目光一掃發(fā)現(xiàn)坐在軟榻上的父親，當(dāng)即上前請安，父子兩人竊竊私語起來。
    “我差點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林曉含淚帶笑松開姬澄澈，打量他道：“嗯，又長高了，也壯實許多。”
    姬澄澈見林曉面容消瘦，關(guān)切道：“大姐，你還好吧？”
    “好，我們都好。”林曉曉得姬澄澈的心思，也知道他最關(guān)心最想問候的人是誰，只因為倔強所以不肯主動開口，便道：“林隱那日在冰谷中耗盡真元，回到大營后便昏迷不醒。不過檀神醫(yī)已經(jīng)看過，說是勞累過度再加上傷勢過重，所以才會昏睡過去，應(yīng)該沒有性命之憂。說不定等你到了大營，他已經(jīng)醒來。”
    她接著說道：“雪落也在昏睡……多虧了這丫頭，夜火部命懸一線時，若不是她，我們無論如何都堅守不到今天。”
    姬澄澈聞聽林隱和唐雪落并無大礙，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下來，笑了笑道：“大姐，我?guī)Я艘患Y物給你。”
    他右手一揮，兩名武士拖著一個五花大綁的男人走了過來。
    林曉嬌軀一震，俏臉轉(zhuǎn)冷露出復(fù)雜難名的神色。
    屠徊被拖拽著扔到地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抬頭，不意眼角余光瞟到站在姬澄澈身邊的竟是林曉，登時就像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抬頭哀叫道：“夫人救命，求求你看在孩子們的份兒上饒了我吧！”
    林曉咬著牙圓睜雙目緩緩拔出佩刀道：“屠徊，你也有今天！”
    屠徊見狀嚇得魂飛天外，趴在地上苦苦哀求道：“夫人，一夜夫妻百日恩，我當(dāng)初舍不得你是堅決不肯對夜火部落下手，可是父親他一心想統(tǒng)一北荒做霸主，父命難為，我都是迫不得已啊！如今我知道錯了，求你饒過我，給我活命的機會……孩兒們還小，你還年輕，我也不想死啊！”
    他放聲大哭涕淚滿面一心想用夫妻親情打動林曉，但林曉目睹父親族人慘死，對屠家父子早已恨之入骨，萬念俱灰時五臟如焚，只恨不能手刃仇敵。
    她神情凄然伸手為屠徊揀去沾在發(fā)上的亂屑，又抓一把雪抹去他臉上的骯臟污跡，哀傷道：“我們北荒的女子就像冰原上的雪蓮花，一旦扎下根就絕不會動搖……”
    屠徊聞言心頭萌生一絲希望，叫道：“夫人——”
    “你放心，你死之后我絕不再嫁！”
    “噗！”刀鋒送出沒入屠徊的胸膛，一灘鮮血慢慢在他的衣襟上散開。
    屠徊驚恐欲絕地瞪大眼睛，看著林曉嘶聲道：“你好狠……”
    頭顱垂下來，身體也隨之栽倒在地。
    海明月在后面看得驚心動魄，下意識地捂住嘴暗自道：“林隱的姐姐好可憐，害死父親屠殺部族讓自己無路可逃的仇敵竟然是自己的丈夫，到最后雖然大仇得報，卻只能滿懷哀傷孤老終身。我將來可不能像她一樣，一定要找一個真心疼我愛我的男子，相伴一生。”
    她自顧想著心事出神，冷不丁姬澄澈指著她向林曉介紹道：“這位是海明月海姑娘，是林隱的好朋友。”
    林曉明白，姬澄澈是想引開自己的注意力，于是強打笑顏道：“明月妹妹，我曾聽林隱說起過你，不想這么快就見面了。”
    海明月芳心不爭氣地一跳，施禮問候道：“林姐姐，像屠徊這樣的負心郎不值得你為他傷心。若是心里覺得煩悶，回頭我請你到中原去玩兒。”
    她這些天跟隨姬澄澈南征北戰(zhàn)，那日三千蒼狼騎奇襲夜火城，海明月開始時精神振奮滿以為自己十?dāng)?shù)年的潛心修煉大有用武之地，但看得滿目瘡痍血流漂櫓，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轉(zhuǎn)瞬間便肢體橫飛血漿迸流，禁不住一陣陣犯起惡心背過身去拼命干嘔。
    她這才懂得什么是戰(zhàn)爭，什么叫一將功成萬骨枯。
    然而令姬澄澈刮目相看的是，海明月不僅沒有因此畏懼退縮，反而很快就適應(yīng)過來，重新投入到了血雨腥風(fēng)的沙場中。
    而海明月也終于明白過來，為何天道教所謂的天之驕子們包括卿天照在內(nèi)，會在姬澄澈和林隱的面前那樣不堪一擊。沒有經(jīng)受過真正狂風(fēng)暴雨的催壓，怎能成為等閑生死笑淡風(fēng)云的昂然男兒。
    中午時分姬澄澈、汪柔、林曉、哲宇航等人押送熊戰(zhàn)啟程去見林夫人。
    眾人沿途望去，成百上千具尸體暴露在荒野中，天空上一頭頭獵食的雪鷲白鴉盤桓不去，發(fā)出令人煩躁的叫聲。
    翻過千墳雪岡，眾人便進入到冰谷之中。由于巨浪的沖刷，這里幾乎已看不出數(shù)日前激戰(zhàn)的痕跡，唯有一群龍族匠人在冰壁前忙碌不休，用鐵釬和鑿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像是在印刻什么。
    海明月好奇道：“他們好像在刻字？”
    林曉點點頭，回答道：“是那一晚戰(zhàn)死在冰谷中兩千零二十五位勇士的名字，會永遠留在冰崖上。”
    哲宇航冷冷補充道：“冰谷最后一役，除了林隱、唐雪落和呼達爾，其他人都在這里，沒有一個投降，沒有一個逃跑。”
    海明月的俏臉登時失去了顏色，吸口冷氣道：“怎么會這樣？”
    姬澄澈緩緩道：“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的親人就在身后不遠處。只有殺死敵人，才能讓親人活命的希望多留一分。”
    說話時，他已經(jīng)站在了冰壁前，仰望著上面一個個刀削斧鑿的名字——
    紀恒金、鐵櫟、薄虎視、格勒爾、柏撒……
    姬澄澈的眼睛不知不覺濕了，冰谷里忽然變得異常安靜，呼呼的風(fēng)聲伴隨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鐵釬錘鑿敲擊在冰壁上的清脆響聲，像死去的戰(zhàn)士盤桓不肯離去的英魂在默默吟唱不朽的戰(zhàn)歌。
    眾人心情沉重在冰壁前默立許久，連海明月也被這種情緒所感染眼眶紅紅的不再說話。
    下半段路程幾乎是在鴉雀無聲中走完，日暮西山時眾人來到了夜火最后的大營。
    林夫人已得著通報，由林夕攙扶著走出大帳，遠遠望見姬澄澈等人行來，她憔悴的臉容上露出一縷笑容，張開臂膀道：“孩子，你終于回家了。”
    ——“回家”，簡簡單單普普通通的兩個字，莫名地擊中了姬澄澈心靈最柔軟的地方，剎那間熱淚便涌到了眼眶里。
    看著頭發(fā)已花白的林夫人，看著她笑容里蘊藏的悲愴與堅強，姬澄澈再也按捺不住，跪在她的身前叫道：“林嬸嬸！”
    一霎間，滾燙的淚水滾滾淌落，沾濕了林夫人的面頰。
    關(guān)山萬里冰原鏖戰(zhàn)，只為這一刻的真情流露。
    林夫人含著笑噙著淚愛憐地輕撫姬澄澈，聲音微微發(fā)顫道：“好孩子，好孩子……”
    她沒有說謝謝，更無需說謝謝，誰需要對自己的孩子說謝謝。
    晚風(fēng)從峰頂呼嘯而過，似是天地在嗚咽在悲歌，卻又將人們的哀思帶去無垠的大海，仿佛那一去不返的流金歲月。
    解玄神色尷尬躲在人群的最后，目睹此情此景他不由得感慨萬千。
    屠龍以為殺死了林寒寺便能瓦解夜火部，一統(tǒng)北荒的夢想旦夕可成。
    可是他錯了，夜火部落的強大，并不僅僅是因為林寒寺一個英雄而已，還因為冰壁上那兩千零二十五個永遠沉默的名字，還因為冰原上無數(shù)不知名的長眠戰(zhàn)士。
    “砰！”哲宇航突然跪地，膝蓋重重撞擊在冰雪上濺起一蓬寒霧。
    “宇航請夫人發(fā)落！”
    不管出于何種目的，在連場大戰(zhàn)中他的雙手沾滿了同袍的鮮血，必須有一了斷。
    林寒寺不在了，林隱昏迷，林夫人便是夜火的最高統(tǒng)帥。
    “小夕，扶宇航起來。”林夫人輕輕一嘆道：“宇航，委屈你了。”
    哲宇航垂首不起，道：“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林夕哽咽著上前扶起哲宇航道：“哲將軍，你起來說話……”
    哲宇航忽然反手握住林夕的胳膊，低聲道：“除非你答應(yīng)我，否則今日我只能以死謝罪！”
    林夕猝不及防低低驚呼，一時間竟呆住了……(83中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