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五章 明月出海(上)
第二天清早晨曦微露,姬澄澈一夜未眠來到煥鳳閣,先探視過汪柔的傷勢,而后順道接了唐雪落一同前往天都觀。
唐雪落見姬澄澈雙目通紅劍眉緊鎖,不由吃了一驚關(guān)切道:“澄澈哥哥,你有心事?”
姬澄澈勉強展顏一笑道:“我在想鐘離魑被擒,殤馗勢必不肯善罷甘休,這口氣少不得要出到上林苑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如何才能防護周全。”
唐雪落道:“大巫祝曾經(jīng)說過,殤馗為人偏執(zhí)行事不擇手段,手下又有眾多死士,是當世最難纏的人物之一?!?br/>
姬澄澈打了個哈欠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畢竟這是天都城,量他不敢太囂張。”
但他心里真正想到,卻還是那卷花滿溪交來的《起居注》。
“隆武七年臘月二十三亥時三刻,上起駕瑤光殿。少頃,瑤光殿突生異象有萬龍百鳳來朝,殿外侍衛(wèi)莫不為之驚懼?!?br/>
“隆武七年臘月二十五卯時一刻,上擺駕瑤光殿,嚴皇后、邱太醫(yī)從之……”
“子時二刻,上召嚴皇后于瑤光殿。”
姬澄澈的腦海里翻來覆去在分析這幾段重要記錄,試圖從中找尋蛛絲馬跡。
按照歷朝規(guī)矩,起居注記載帝王言行、兼記朝政大事,甚或能將君臣問對原汁原味地保存下來。
但這幾段記錄都極為簡單,顯然當時史官無法進入瑤光殿,只能在外面如實記錄自己所知的一切。
愈是如此,愈發(fā)說明瑤光殿中發(fā)生了非同尋常的變故。
姬澄澈想不出任何正常的理由,會令父皇深更半夜突然起駕瑤光殿,而且對其后發(fā)生的事情始終諱莫如深。
或許在旁人看來所謂“萬龍百鳳來朝”是祥瑞吉兆,但姬澄澈卻相信這是元界強者間決斗所產(chǎn)生的異象。
然而什么人能夠又膽敢夜入瑤光殿暗害母親,事后又令父皇百般遮掩放棄深究?
答案或許早已經(jīng)有了!
姬澄澈騎在馬上,握住韁繩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想到了此事中的另一個關(guān)鍵知情人物——姬天貴。
從起居注中可以看出,他是除了父皇和嚴子稚之外唯一得以參與善后的人。
但姬澄澈心知肚明,二叔絕不可能向自己吐露只字片語。
接下來的真相依舊要自己獨立尋找,好在黑暗中已曙光微露。
姬澄澈收拾情懷,下了馬偕著唐雪落步入天都觀。
無巧不巧這次在觀門前負責(zé)迎接的居然是度釀?wù)嫒?,他黑著一張臉有些尷尬地將兩人請入了觀中。
今次唐雪落應(yīng)邀而來,也是為了繼續(xù)商談兩教合作的密議,天道教一方出面的是天波真人。
司馬琰和陳思邈正監(jiān)督國子監(jiān)的生員在敬天大殿前列隊,幾百人鬧哄哄的沸反盈天,尤其是彭昌盛這樣的刺頭,更是嘻嘻哈哈沒個正經(jīng)。
一旁準備早課的天都觀道士冷眼旁觀,紛紛皺起眉頭心生不滿。
孰料姬澄澈一到,彭昌盛眼尖第一個望見,立刻肅容大叫道:“肅靜,大伙兒在道家圣地吵吵嚷嚷成何體統(tǒng)!”
眾生員先是一愣,繼而發(fā)現(xiàn)姬澄澈來了,登時閉緊嘴巴鴉雀無聲。
彭昌盛雄赳赳氣昂昂來到姬澄澈面前,也不顧自己年紀比對方還大點兒,躬身行師生大禮道:“先生早!”
“先生早!”
幾百位國子監(jiān)生員異口同聲,紛紛跟隨其后向姬澄澈行大禮。
司馬琰和陳思邈相顧苦笑,兩人滿腹的詩書都抵不過姬澄澈的拳頭加一篇二十二字學(xué)訓(xùn)在這些紈绔子弟心目中的分量。
姬澄澈還禮,吩咐道:“今日之事請司馬祭酒主持,各位務(wù)必聽從號令?!?br/>
“是!”數(shù)百生員齊聲回答,聲勢倒也不小。
只是許多男生的目光總不自覺地偷偷溜號,瞟向姬澄澈身旁的唐雪落。
這些少年俱都出身權(quán)貴家族,哪一個會不曉得走在姬澄澈身邊的紫衣少女便是巫教大司命唐雪落?
難得今日絕好的機會于近處細看大開眼界,果真是月如眉,淺笑含雙靨,魂蕩欲相隨,難怪姬學(xué)監(jiān)與她難分難舍寸步不離。
唐雪落迎著眾人的目光落落大方地微微一笑,道:“澄澈哥哥,我先去了。”
姬澄澈點點頭道:“我等你。”
唐雪落盈盈笑顏眩人眼目無酒自醉,直看得人目瞪口呆,暗暗贊嘆世上竟有這般超凡脫俗的女子!
再看姬澄澈和唐雪落旁若無人如膠似漆狀,眾生員終于忍耐不住開始在下頭起哄。
姬澄澈目送唐雪落離開,也不惱怒這群好事的家伙,負手微笑靜心等待。
司馬琰重重咳嗽了聲,道:“眾學(xué)子不得鼓噪,且聽老夫安排?!?br/>
冷不丁有人冷冷道:“司馬祭酒,今日排演你們一體師生俱都要按照貧道的要求行事,令行禁止不得違拗,必須保證大后天的齋醮大典功德圓滿?!?br/>
司馬琰一怔,側(cè)目望去只見說話的是天都觀主持度寒真人。
他是天波真人的弟子,天道教二十八宿之一,未來極有希望更進一步。
此次的齋醮大典名義上是由天都觀觀主天池真人主持,但實際負責(zé)操辦的正是這位度寒真人。
司馬琰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度寒真人駁斥,饒是他涵養(yǎng)極佳也有些下不來臺。
但讀書人到底是讀書人,自不會如市井人物般一語不合便沖上去頭頂牙咬廝打成一團,而是彬彬有禮道:“敢問真人可有吾皇的圣旨?”
度寒真人一愣,哼了聲道:“祭酒大人此言何意?”
司馬琰呵呵一笑道:“若是沒有圣旨,那口諭也行?!?br/>
度寒真人面沉如水,意識到自己碰上了一個老頑固,當即道:“齋醮大典乃普天同慶的一大盛世,今次由我天都觀操辦主持。所有人等皆須聽從號令安排,何須圣旨口諭多此一舉?”
司馬琰笑容收斂,道:“老夫乃大漢臣子,非貴觀奴仆;國子監(jiān)乃大漢學(xué)府,非天道教私塾,還是請真人即刻入宮請來吾皇圣旨再說?!?br/>
“你!”度寒真人起先防備的是姬澄澈搗鬼,孰料一個新上任的老夫子會蹦出來鬧騰。
司馬琰和姬澄澈不同,他的祖上是儒家圣人門第顯赫,本人又是德高望重學(xué)識淵博,為當世儒林第一代表人物。
雖然至今不過才混上個三品國子監(jiān)祭酒,但上至王侯下到寒門士子,無不對此老崇仰恭敬有加。
毫不夸張的說,他在儒家士子心目里的地位絕不亞于天淼真人之于道門。
面對如此一位泰斗宗師,度寒真人亦不好輕易發(fā)作,只能強咽一口氣道:“國子監(jiān)師生要在齋醮大典之上誦讀《道經(jīng)》,這事總該是出自陛下的旨意吧?”
司馬琰神情從容,反問道:“真人可知《道經(jīng)》中有幾處提到‘玄’字?幾處說到‘靜’字?”
度寒真人呆了呆,不明司馬琰的用意,一時半會兒卻也只能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來。
畢竟,他精修道門諸般玄功絕學(xué),而《道經(jīng)》不過是兒時出家背誦過幾年。如今就算還記得其中經(jīng)文,又哪里能點數(shù)出里頭有幾處“玄”字幾處“靜”字?
司馬琰謙淡而笑,說道:“一共是三十一處‘玄’,二十二處‘靜’。再請問真人,可知曉《道經(jīng)》中所說的‘寧靜致遠’,最早可追溯到哪篇典籍?”
度寒真人微怒道:“誰稀罕記得這些,如此尋章摘句有何意義?”
姬澄澈目光掃過數(shù)百國子監(jiān)生員,問道:“誰能告訴我寧靜致遠語出何處?”
幾乎一多半的手舉了起來,七嘴八舌道:“諸葛武侯《誡子書》!”
司馬琰含笑撫須,說道:“《道經(jīng)》乃到家之本,就似人之發(fā)膚。若是不求甚解囫圇吞棗,與數(shù)典忘祖何異?老夫雖非道門中人,然四歲誦《道經(jīng)》,十七歲作《道經(jīng)注》,至今業(yè)已五十余年。試問真人如何誦讀《道經(jīng)》,何以教我?”
度寒真人臉色僵硬,醒悟到司馬琰繞了一圈竟是在這里等著自己。
他終于領(lǐng)教到了這位當世鴻儒的厲害,自己本想給姬澄澈一個下馬威,結(jié)果竟是在自討沒趣!
國子監(jiān)數(shù)百生員見狀紛紛鼓掌大笑,彭昌盛帶頭怪叫道:“請真人教我《道經(jīng)》該怎么念?我不識字啊!”
緊跟著人群里便有人接口道:“學(xué)生請教真人,那個‘玄’字怎么寫?”
馬上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家伙便罵道:“笨蛋,就是股癬的‘癬’!”
頓時原本肅穆寂靜的敬天大殿外眾生笑得前仰后合,亂成了一鍋粥。
說到底他們都是朝廷的子弟,未來的大漢棟梁選用之才,打心底里就不會站到天道教一邊。再看到度寒真人一副盛氣凌人樣,這些天大地大老子才是第一大的勛貴少年哪里還會買賬?反倒覺得司馬琰一改往日古板形象,實在痛快。
度寒真人的臉一陣白一陣青難堪之極,強自抑制怒氣喝令道:“三夏,領(lǐng)他們前往奉天壇!”說罷便拂袖而去,只聽到后面又是一陣哄笑。
姬澄澈和陳思邈相視一笑,心里均道司馬琰老而彌堅,連隆武皇帝都拿他沒法兒,才派到國子監(jiān)做了祭酒。
度寒真人想擺譜耍威風(fēng),實在是找錯了對象。
當下三夏道人如履薄冰,領(lǐng)著國子監(jiān)眾人往奉天壇行去,路上一句話不敢多說,唯恐落得和度寒真人一個下場。(83中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