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八十八
車窗已經(jīng)破了, 月光從破損處照了進(jìn)來。
晏海并未昏睡, 而是半閉著眼睛靠坐在那里。
他抬起了自己的手, 在昏暗之中, 浸染血漬的手指抑制不住的微微發(fā)顫。
面對著月留衣的時候,有那么的一個瞬間, 他仿佛變回了從前的自己。
能夠把一切掌握在手里的感覺, 真的是很不錯……他笑了一聲, 嗆了不少的鮮血出來。
一枝箭擦著他的手背飛過,“咄”的一聲插進(jìn)木制的車壁, 車窗破損的地方更多了。
他閉起眼睛,能夠聞到盤桓于四周的,鮮血與利刃的氣味。
這種氣味, 熟悉又陌生。
他曾經(jīng)萬分熟悉,現(xiàn)在卻有些陌生。
這些年安逸的生活,終究還是讓他改變了。
就好比如今的他正躺在一架快被射成蜂窩的馬車上,被一個半大的孩子護(hù)著逃命, 這在曾經(jīng)的月翠微來說,是不可能發(fā)生的。
他也不是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形,甚至更危急的時候也有過。
不說在島上的那些年, 就說被百里孤飛連著手下的飛雪十二劍困在劍陣之中的那數(shù)個晝夜, 他也從來沒有如同此刻這樣斗志全無, 滿心疲憊……
又一枝箭穿透車窗, 這一回他沒有那么幸運, 這枝箭直直的穿透了他肩頭, 將他釘在了身后的車壁上。
黑狼一個人駕著車,奔馳在回上京的路上。
那些弓箭手們騎著馬在后頭追趕他,還不時的朝他發(fā)著冷箭。
其實他心里壓根不愿意獨自上路,想著要留下來幫郡王和統(tǒng)領(lǐng)抵擋那些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黑衣人,但是郡王下了命令,由不得他不遵從。
不過突圍出來之后沒有多久,這些騎著馬的弓箭手就纏了上來,他只能一邊加速一邊顧著馬兒,也顧不太到車上的那位。
畢竟……不說這輛馬車乃是用上好的木材所制,對弓箭總能抵擋一些,就看吐了那么多的血,應(yīng)該也是堅持不到上京的。
有一件事,黑狼并沒有和人說過,就連他平日里最信任的統(tǒng)領(lǐng)也沒有提過。
這個“晏公子”聞起來有一股氣味,尤其是現(xiàn)在加上了那種帶著奇怪香氣的血腥味,他聞上去簡直可怕至極。
其實……如果這個人能夠死掉的話,可能也不是什么壞事……
黑狼咬了咬牙,又用馬鞭打飛了一枝射向馬兒的利箭。
他雖然這么想,但是郡王說了讓他把人送回上京交給衛(wèi)大夫,他也答應(yīng)了郡王,就會竭盡所能去做到。
天色實在太暗,就算黑狼五感再靈敏,也不可能在飛馳之中看清楚地上的絆索。
等他意識到時,兩匹馬兒的前蹄已經(jīng)被繩索絆倒。
他心中大叫一聲糟糕,當(dāng)即就將連接馬兒和車轅之間的套索流環(huán)全數(shù)斬斷,防止連馬帶車都摔下去,并把自己當(dāng)做阻擋,一腳撐著地,運功想要將車子停下。
此時趕上來的弓箭手瞅準(zhǔn)時機(jī),將他的左腿射了個對穿。
疼痛激起了黑狼的兇性,他仰天長嚎一聲,硬生生將車子停下了。
車停下之后,他也不管腿上的箭,一手撐著車轅,一手拔出背后的刀。
拉車的馬兒們就地打滾之后又站起來,一瘸一拐的跑了,那些騎著馬的弓箭手沒有立刻靠上來,而是謹(jǐn)慎的將他們圍在中間。
黑狼知道這是暫時的,馬上這些人就會像禿鷲一樣,圍上來將自己啃食殆盡。
他用力握一下刀柄,想著等會殺一個夠本,殺兩個也就賺了……
但是他的這個愿望注定成不了真。
因為就在他這么想完的一眨眼之后,這些人都死了。
事后他向慕容極稟告的時候,也是這樣干巴巴的說了一句“一眨眼都死了”。
任由慕容極反復(fù)詢問,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因為,他什么都沒有看清。
他只知道這些人幾乎在同一時間,忽然就從馬上摔了下來,因為咽喉被割斷,鮮血一下子噴得到處都是,還有不少濺到了他身上,簡直就像是半空中下了一場血雨。
直到死去,這些人的表情都沒有變過,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被用劍割開了喉嚨。
黑狼也是看到那個人和他手里的劍,才反應(yīng)了過來。
那個人拿的甚至不是一直帶在身邊的那把黑色長劍,而是一把京畿衛(wèi)的佩劍。
這把劍當(dāng)然也是好劍。
京畿衛(wèi)那些人喜歡把自己的劍形容作“天地煌煌”,就是夸贊自己的劍多么明亮多么鋒利,能夠映照出世間一切險惡之事。
他們神騎營在背后也嘲笑過這種自我吹噓的無恥行徑,笑這些公子哥們把自己的劍吹成了鏡子,可惜刮個胡子都派不上用場。
可是此時此刻,這把劍拿在這個人的手里,黑狼就突然想起了“天地煌煌”這四個字來。
然后這把“天地煌煌”之劍,被隨手丟在了地上,鮮血從雪亮的劍身上盡數(shù)滑落,滲透到了泥土之中。
黑狼當(dāng)然認(rèn)識這個人,郡王他們稱呼他為“梟”,是一個武功非常高的西蠻人。
按理說,這個是“自己人”,他等到了這樣的高手支援,應(yīng)該覺得放松下來了,但是黑狼發(fā)現(xiàn)自己做不到。
他本已經(jīng)打定主意葬身此處,將生死都置之度外了,但就在這個人朝自己走過來的時候,他卻開始不自覺的四肢發(fā)顫,而等到靠得更近一些的時候,他將自己隱藏在馬車的陰影之中,恨不得蜷縮在地,俯首祈求。
至于要求什么,他也說不清……
但很顯然,這個人的目的,并不是黑狼。
他的目的,是那輛已經(jīng)沒有了馬的馬車。
或者說,馬車?yán)锏哪莻€人。
他知道,自己要找的那個人就在這里,在馬車?yán)铮谶@扇門后。
站在依然緊閉的車門前,他閉了一下眼睛,再次提醒自己,不論看到什么,都要冷靜一些。
是的,有血腥味,帶著香氣的血……
他拉開了車門。
月光里,瘦削的青年低垂著頭顱,被一枝羽箭,死死的釘在了車壁上。
“晏海。”他聲音很低,就像是囈語一般。
但偏偏那個在昏睡之中的人卻聽到了。
晏海動了一下,接著就睜開了眼睛。
他抬起頭,目光迷蒙的看了一眼。
“云寂……”看清楚之后,他笑了一笑,說道:“你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