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川往事(4)
如果要將丁晨凱比作什么,霍璋的第一反應(yīng)是光,可那并不是贊美。</br> 光是種無孔不入的物質(zhì),正如丁晨凱這個人。他沒來多久,卻無孔不入侵進(jìn)了霍璋生活的每一個角落——他的鳥,他的狗,他的草坪,他的花園,他的屋子,甚至是他吃飯時耳畔響起的吃播聲,處處都有他的印記,如影隨形。</br> 車禍后那段日子是他這一生最脆弱的時候,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用種同情的心理關(guān)懷他,卻沒有人告訴他該怎么面對磋磨。被丁晨凱揭破傷口那一刻確實鮮血淋漓,但事后他想起男人的話,不得不承認(rèn)他說得對。</br> ——他霍璋的驕傲和尊嚴(yán),不會因為身體的殘疾而減少半分。</br> 從小到大,霍璋身邊只有冷漠疏離的親人和言聽計從的手下,關(guān)于“朋友”這兩個字,他所知不多。</br> 丁晨凱說了別人不敢說的話,也做了別人不敢做的事。只有他敢在霍璋吃飯的時候放吃播,只有他敢在夜里陪霍璋在院里看月亮,也只有他敢在霍璋心情差的時候在他面前放上兩罐便利店買來的兩塊一瓶的廉價啤酒陪他一起喝。</br> 霍璋留丁晨凱在這是出于寂寞,想要人的陪伴。他不似那些想朝他身上撲的女人,眼里只有他的錢,而是將他當(dāng)成朋友。和他相處的那些日夜里,霍璋幾乎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男人,心情不好時和狐朋狗友吃吃飯、看看月亮、喝喝酒,豪門的爾虞我詐,你爭我斗都被拋在腦后。</br> ——那是他一生為數(shù)不多的快樂時光。</br> 平凡的生活、平凡的快樂、還有平凡的朋友。</br> ……</br> 十九日。</br> 丁晨凱望著餐廳桌上的蛋糕,怔了一下后,隨即發(fā)表感言:“說實話,真的很感動。最近在這好吃懶做,養(yǎng)鳥遛狗,正事沒干多少,羊肉串也沒學(xué)會做,但霍先生還精心為我準(zhǔn)備了生日蛋糕,不知道該怎么答謝。”</br> 霍璋說:“今天也是我生日。”</br> 他留了后半句沒有說,這是他二十七年來第一次過有人陪伴的生日。</br> 籠子里的八哥被保鏢拿了下來,小黑背興奮地在地上亂跑,霍璋開了一瓶紅酒,倒在他杯里:“丁晨凱……”</br> 還不等他說完后半句,籠里的八哥忽然撲騰起翅膀:“肌肉增強(qiáng)劑——肌肉增強(qiáng)劑——一群廢物——送去試藥——送去試藥——”</br> 男人倒酒的手停滯了一下,偏過頭打量著那只雀躍的鳥,它并不覺得危險將近,依舊用羽翼拍打著籠子:“警察盯上我了——警察盯上我了——”</br> 霍璋能明顯感覺到坐在他對面的男人眼神恍惚了一下,丁晨凱朝四周看了一圈,問他:“你身邊那個高個子保鏢呢?”</br> 霍璋沉默片刻,平靜地告訴他:“送去藥廠了。”</br> 八哥雖然機(jī)靈,但也只是學(xué)人說話,它沒有聽過的話,是不會說出口的。</br> 霍璋知道丁晨凱是聰明人,有些事情既然已經(jīng)被知道,就無法再繼續(xù)瞞下去了。</br> 他扶著輪椅行至鳥籠前:“外界一直想知道,我接手松川藥廠短短一年時間,是怎么把業(yè)績提升了三倍。”</br> 他將手伸進(jìn)籠子,八哥以為他要喂食,湊頭過來,卻不料一下被攫住了脖子。霍璋眼里是漫不經(jīng)心的暗色,那鳥的掙扎每弱一分,他眸底的陰郁就濃重一抹。</br> 丁晨凱蹙眉:“霍璋,它會死的。”</br> 霍璋手下驀然又加了一分力,將自己養(yǎng)了十年的八哥親自扼殺在手里。他松開鳥尸,任由它落在冷冰冰的籠子里。身旁保鏢遞來擦手的毛巾,他接過,平靜地說:“背叛主人的畜生,死了就死了。”</br> “早晚都要和你說,今天這個時間也不錯。”霍璋沒有再理會桌上的生日蛋糕,盯著男人并不十分理解的臉,“丁晨凱,為我做事吧。”</br> “不一直都是嗎?”</br> 霍璋仔細(xì)揣度著他臉上的每一寸表情,涼薄的唇彎了彎:“我說的是,全心全意為我,你明白我的意思。”</br> 早前準(zhǔn)備吹蠟燭,他特意吩咐人關(guān)了客廳的頂燈,此刻只有燭火柔弱地?fù)u曳著,燃燒后的金色蠟油滴在潔白的蛋糕面上,給完美的東西染了瑕。男人的臉一半籠在黑暗里,并不很清晰,可霍璋卻將他每一個細(xì)微的表情都看得仔細(xì)。</br> 他蹙起的眉頭一直沒有放回去。</br> “你把他送去藥廠做什么?”</br> “試藥。”</br> “試什么藥?”</br> “肌肉增強(qiáng)劑。”霍璋人生從未有過如此坦誠的時刻,他說,“如你所見,這些人不僅僅是保鏢,更是我的助手,他沒有完成我交代的事情,監(jiān)督好實驗室研發(fā)我要的東西,所以我送他去試藥。”</br> 丁晨凱沉默了很久,輕聲說:“肌肉增強(qiáng)劑?你希望用它治好你的腿?”</br> 霍璋不說話,意思是默認(rèn)。</br> “可是霍璋,這藥是反科學(xué)的,如果有一天,我也沒能完成你的交代……”</br> “我不會。”霍璋的三個字干脆利落,他說,“除非你背叛我,否則我不會那樣做。你曾說過,你存在的意義是為了守護(hù)世界,這東西難道不好嗎?一旦我成功了,那么世界上就不會再有人經(jīng)歷我的痛苦。別管初衷如何,過程如何,它有它的價值。”</br> 霍璋如愿以償,在男人臉上看到了震驚、掙扎,和掙扎后漸漸釋然的神色,他說:“只要你別再提斯嘉麗,我什么條件都可以滿足你,錢?還是女人?”</br> “不用了,我這次什么都不要。”丁晨凱站起來,依舊是那副溫柔痞的樣子,他吹熄了桌上的燭火,“霍璋,生日快樂。”</br> 屋外的夜幕掛著一彎清明的月亮,他抱著狗走到窗邊,仰頭看著天空。</br> 霍璋問:“為什么?”</br> 男人靜了很久,回頭朝他笑了笑:“我們是朋友,不是嗎?”</br> 他說:“我?guī)湍恪!?lt;/br> *</br> 漆黑的港口沒有人的蹤跡,只有沿河的路燈亮著黯淡的光,落在香溪平靜的水面上,晃動著粼粼的微波。</br> 何通點了根煙,靠在碼頭的集裝箱上吞云吐霧,他望著寬闊的江面下洶涌的暗潮,若有所思。</br> 沿香溪而上,再向東一點就是入海口了,在這個碼頭入船的貨物最后的歸宿,大多都是海外,等船駛?cè)朊C4蠛V校磺卸嘉纯芍?lt;/br> 他遞了根煙給蹲在地上的男人,男人從地上撿了塊石子:“我不抽煙。”</br> 他說完,將石子朝遠(yuǎn)處的水面丟出去,石子在祥和的水面激起一道道溫柔的漣漪。丁晨凱打了會兒水漂,問他:“一會結(jié)束后,要不要去吃宵夜?”</br> “不去。”何通冷淡地把煙蒂扔在腳底踩滅。m.</br> “我說老何。”丁晨凱抬頭看著他,“你是不是對我的上位很不滿?”</br> “怎么說?”</br> “你在別人面前,不是這副模樣。”</br> 何通是霍璋的司機(jī),他的上一任死于當(dāng)初害霍璋失去雙腿的那場事故中,在車禍不久后,他就來到了霍璋身邊。</br> 這人平時老實憨厚,脾氣好得一絕,對誰都是眉開眼笑,可偏偏對丁晨凱總是不冷不熱的,趁著今夜周圍無人,丁晨凱問出了心中存在已久的疑惑:“霍先生最近總叫我開車,你擔(dān)心我的上位會讓你失業(yè),所以遷怒我?”</br> “不是。”何通依舊一副淡淡的表情,“我樂得清閑。”</br> “那為什么拒絕了我請你去吃宵夜的邀約?”</br> 何通胖乎乎的臉頰嘟了嘟,過了好半天,極其羞恥地說:“我減肥。像你這種人是不會理解我們中年胖男人的心酸,跟你說了也白說。”</br> 丁晨凱不明所以:“我哪種人?”</br> 何通瞇著眼睛,從頭到腳將他打量個遍。</br> 如果非要形容這男人,除了“一塵不染”外,他想不出別的詞來。無論外貌還是眼睛,都干凈而謙和,雖溫柔沒有攻擊性,卻能使人時時刻刻都注意到他的存在,像是天然帶著一圈光環(huán),耀眼卻不刺眼地存在著。</br> “長得比小白臉還好看,你說呢?”何通嘟囔。</br> 丁晨凱聽了,并不很滿意,他剛要辯解自己是一個十分有男子氣概的人,前頭集裝箱區(qū)忽然跑出幾個人來,他認(rèn)得那是霍璋的保鏢。</br> 那人很急,隔著遠(yuǎn)遠(yuǎn)一段距離,就朝他招手:“老何,丁晨凱,快走!”</br> 何通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但也知道應(yīng)該是很重要的事,拉著丁晨凱上了車。</br> 他發(fā)動車子揚長而去,寂靜的港口只留下一抹汽車的尾氣,和夜里深沉的寂靜。</br> 丁晨凱透過后視鏡望著身后的港口。</br> 兩側(cè)的路燈忽明忽暗,勉力將燈光投入港灣,但那光實在太過于微弱,難以照穿這一汪黑暗。</br> “聽說霍先生這次交易的藥品里夾了點貨。”車上只有他們兩個人,何通忽然開口。</br> 丁晨凱愣了片刻,問他:“你聽誰說的?”</br> “我猜的,跟霍先生有一段時間了,藥廠的事我多少能看出點端倪,這次壓貨派了十幾個人,要不是有重要的東西,何必這么謹(jǐn)慎。”</br> “我才剛來沒多久,并不清楚。”丁晨凱說。</br> 何通瞥了他眼,沒從他嘴里套出什么,可他并不惱,只是笑笑:“你才剛來沒多久,倒是很受霍先生的器重,像你這樣的人,做什么事都能出頭,怎么會甘心待在別人手底下鞍前馬后?”</br> 丁晨凱說:“我和霍先生是朋友。”</br> 何通臉上那抹笑意更濃了,他挑眉:“朋友?”</br> “我比你在霍璋身邊多待了一些日子,還算了解他,這人的心和外表是兩個不同的極端,笑得再好看,心里就越狠。他不把你當(dāng)朋友還好……”他說,“如果對你的期望過高,你卻沒達(dá)到他的預(yù)想,就會像小于一樣。”</br> 他口中的小于,是霍璋身邊那個不見了的保鏢。</br> 何通說:“他是霍璋很信任的人,可下場呢?我一直信奉中國的道,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要想活得長久,就得處處謹(jǐn)慎。”</br> “中國的道是什么?”</br> 何通眼睛盯著黑夜中的漫漫長路,輕聲說:“中庸。”</br> “哪怕你的鋒芒再柔和,任由它太過張揚也不是一件好事,丁晨凱。”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別那么耀眼。”</br> 此時的何通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質(zhì),從前的憨厚與低伏討好統(tǒng)統(tǒng)不翼而飛,他望過來的目光里,是一個睿智,卻深不見底的男人。</br> ——他那雙溫純的眼仿佛能透過他的外表看穿他內(nèi)里的許多東西。</br> 丁晨凱沉默片刻,朝他笑了笑:“可是老何,并不是所有人的愿望,都是活得長久。”</br> 何通聳肩:“你就當(dāng)我是隨便說說。”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