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川往事(6)
暴風雨來臨前的松川市被一股悶燥的熱壓籠罩著,烏云陰陰沉沉遮蔽住藍天,已經(jīng)連續(xù)兩天沒出太陽了。</br> 丁晨凱從藥廠回來的路上,經(jīng)過一個十字路口時,在街邊看見了一家苗苗面包房。</br> 苗苗面包房是西河土生土長的甜品店,這些年越做越大,不知什么時候悄悄開到松川來了。</br> 他讓何通在路邊停了車,下車進到店里,剛開業(yè)的新店里氤氳著甜甜的面包香,丁晨凱要了一個巧克力面包,打包帶走。</br> 在等裝袋的時候,他忽然注意到角落的卡座里一對背對著他的小情侶。</br> 少女面前是店里新出的奶昔飲品,她喝了一口,嘴角粘上了些許奶白色的沫子,她卻無知無覺,抬頭望著身邊的少年笑得燦爛明艷。</br> 那少年英俊里帶著些生人勿近的疏離,但與她對視時,眼里的溫柔怎么都藏不住,他低頭,不顧身周有人,一個柔軟的吻落在她弄臟的唇角,不等少女反應過來,他探出舌尖,將那點白沫舔走。少女笑得更絢爛了,她將頭搭在他的肩膀,拿著小叉子吃盤里切好的的巧克力面包。</br> 丁晨凱付過錢,轉(zhuǎn)身出去。</br> 何通問他:“干嘛去了?”</br> 丁晨凱心情不錯,揚了揚手里的面包,何通笑道:“多大的人了,還愛吃小女孩的東西。后天去小東山的人定下來了,你,我,還有霍先生的舅舅,這兩天好好休息吧,纏山的路難開,要走好幾個小時的車程。”</br> “知道。”丁晨凱買了面包卻不吃,將它擺在中控臺上。</br> 車窗外是陰暗的天色和匆匆略過的城市街景,在沒有太陽的日子里算不上多美的風景。</br> 丁晨凱看膩了窗外,又將視線落回面包上,他回想起剛才在店里看到的那一幕,忍不住彎了彎唇角。</br> ……</br> 苗苗面包房。</br> 江易回頭朝店門口看了一眼,趙云今將腦袋從他肩膀上挪開:“怎么了?”</br> “好像有人在盯著我們。”</br> 女孩笑笑:“人在哪?”</br> 江易沒有找到。趙云今吃完最后一口面包,兩人起身去前臺結(jié)賬。</br> 江易掏出錢包,卻被收銀員告知:“你們這桌的賬已經(jīng)有人幫忙結(jié)過了?”</br> 江易語氣冷淡:“誰?”</br> “一位帥哥,剛走沒多久。”</br> 趙云今臉頰掛上了不明顯的笑意,倒是江易的臉色沒那么好看。</br> “你的感覺好像沒錯,剛才可能真的在看我。”趙云今嬉笑,“你猜他在想什么?”</br> 江易將錢撂在柜面,轉(zhuǎn)身出了面包房,趙云今慢悠悠跟著他:“我猜他在想,那女孩真漂亮,可惜已經(jīng)有了那么帥的男朋友,既然我和她沒可能了,那不如請她吃一頓甜品吧,畢竟這種美人兒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讓人大飽眼福,我看了她好幾眼,花幾個錢買開心也不算虧。”</br> 江易原本心情并不好,被她這樣一折騰氣全消了。</br> 雖然自己的女人被別人偷看買單這種感覺讓人煩躁,但趙云今的自戀總是能讓他快樂。</br> “少自戀了。”他說,“說不定他看的是我。”</br> 趙云今忍不住笑了:“好,是你。”</br> 她指尖被江易勾著,朝他身邊靠了靠:“我的生日快到了,有沒有想好送我什么?”</br> 江易停下腳步,看著她:“跟我回西河一趟。”</br> 趙云今不明白,他說:“送你的禮物在那里。”</br> 這勾起了她的好奇:“只能在西河送我?”</br> 江易嗯了一聲,于是她越發(fā)好奇和期待了,但沒有再問。</br> 她很有分寸,禮物和驚喜之所以讓人快樂,是因為它的神秘和未知,一旦戳破,那份期待就不在了。</br> 兩人漫步在松川的街頭,悠閑而愜意,趙云今忽然問:“阿易,我對你而言是什么?”</br> 她從前也這樣問,但江易從沒答過,趙云今認為一定是那答案讓他羞于啟齒,所以以他的性子才閉口不說,比如——她是他最愛的女人,是他心心念念的女神之類的。江易越是不答,她越隔三差五調(diào)皮地問一問。</br> 江易偏過頭看她,目光里繾綣溫柔,他第一次正面回答她,可答案并不是她預想的那些。</br> 他說:“無價。”</br> 趙云今愣了一下,隨即又更嫵媚地笑著:“我是你最重要的人?”</br> 少年不語,沉默代表著是,她又問:“唯一重要的?”</br> 江易說:“不是。”</br> 趙云今詫異,她問:“還有誰?你媽媽?你九叔?該不會是雙喜吧?”</br> 江易不答,牽起她的手,走在暴雨前悶熱的春日街頭。</br> 他神情淡淡的,仰頭看了看天空,快要黃昏了,遠處天邊的烏云散開了一點,在靄色的天幕上,緩緩升起了一抹慘白色的月亮印。</br> *</br> 暴雨終至。</br> 松川的雨已經(jīng)下了一整天,積水沒過了路沿,涌上人行的甬路。</br> 大街小巷都看不到人影,積雨云正漸漸挪到一道香溪之隔的另一座城市,電視上循環(huán)播放著香溪下游西河市淹水的新聞。</br> 離丁晨凱前往西河已經(jīng)過去了十多個小時,黑云沉沉壓著,從早到晚世界都是灰蒙蒙一片,叫人分不出時間,書房的鐘聲敲了十一聲,霍璋才驚覺——已經(jīng)夜里十一點了。傍晚六點鐘后,他就與他們完全失去了聯(lián)系。</br> 孫玉斗和何通的電話都已關(guān)機,丁晨凱的號碼則顯示不在服務區(qū)。</br> 霍璋靜等了幾個小時,再撥回去時依舊沒人接聽。</br> 他想起去年烏玉媚手下那個叫金富源的人送老關(guān)回來,捧著一盒輕飄飄的骨灰推到他面前:“霍二,該是你的東西你可以去碰去爭,但不該是你的東西,你連看都看不得。”</br> 他壓低聲音:“這是三太給你的提點,以后讓你的人離小東山遠點。”</br> 暴雨夜的天空驚雷陣陣,霍璋的平靜難以維系了,他拿起書桌上的座機,剛要撥通小東山的電話,手機上忽然打進來一個陌生號碼。</br> 霍璋想了想,按了接聽,對面是何通著急的聲音:“霍先生,您救救丁晨凱吧——”</br> “三房的人說丁晨凱偷了三太的首飾,人抓進去好幾個小時了,現(xiàn)在不知道情況怎么樣了,他們不讓我進去看他。”</br> “他做了什么?”</br> “我哪知道他干嘛了,我也不跟他在一塊啊。”何通急得快哭了,“可我尋思再怎么著丁晨凱也就是在園區(qū)逛了逛,三太今天連個面都沒露,他上哪偷首飾啊?頂多偷幾盒止咳糖漿幾包止痛片,又不值錢……”</br> 霍璋漂亮的瞳孔驟然縮緊:“丁晨凱去了小東山的哪里?”</br> “聽說是什么研發(fā)樓的地下,我不清楚他到底拿了人家什么,但不管是什么也不至于這樣,這肯定是三房在搞咱們,您可得救救晨凱……”</br> 何通后面的話霍璋沒再聽清,他腦海中剎那涌進許多記憶的碎片。</br> “霍先生,我是丁晨凱,以后請多指教。”</br> “這世上不完美的人很多,但沒幾個能像您一樣,有最專業(yè)的醫(yī)療團隊、護工和復健師,哪怕真的無法康復,您也可以裝最好的義肢,坐最昂貴的輪椅,身邊這么多保鏢,哪怕您想爬山、想攀巖,他們也總能找到辦法讓您如履平地。可您顯然沒有覺得這是上天給你厚待。”</br> “霍先生,要向恐懼屈服嗎?您的驕傲和尊嚴就這么不堪一擊?在磨難面前脆弱得像塊玻璃。”</br> “生活本來就是要認真的,快樂也沒有那么難,一頓麻辣火鍋,一塊甜巧克力,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人的快樂不就是從這些點滴平凡的東西里獲取的嗎?霍璋,你把自己架得太高了,站在云尖上,當然只能看到四周白茫茫的云雨,向下一點,才是人該待在的大千世界。”</br> “我存在的意義——”</br> “——是為了守護世界。”</br> “我要娶斯嘉麗做老婆,您能辦到嗎?辦不到的話我就去浪跡天涯賣羊肉串了。”</br> “霍璋,生日快樂。”</br> “我們是朋友,不是嗎?”</br> “朋友,朋友……”霍璋嘴里反復咀嚼著這兩個字,眼底驀然泛起酸意。</br> 窗外驟雨不停,他一陣耳鳴,想起港口.交易幾次差點被警方圍捕,想起他反復叮嚀不要靠近研發(fā)樓,但他一轉(zhuǎn)念,又想起曾經(jīng)和丁晨凱在夜色下結(jié)伴看天上的月亮,霍璋從不覺得星月有多詩意,但那男人卻能賦予一切漆黑夜色以溫柔。</br> 種種一切,在腦海交錯著輪流回放,好與壞,真誠與虛偽,霍璋一陣抑制不住的頭痛。</br> 除了警察,他想不到任何丁晨凱要這樣做的理由。他咬著牙,兩個字逼仄著從牙縫里鉆出來:“騙子。”</br> 那男人耀眼而清澈,似夜幕上永不缺席的月亮。</br> 可再清明,都不是他的光。</br> “霍……霍先生?您能聽到我的話嗎?”</br> 暴雨天信號不好,何通的話斷斷續(xù)續(xù)傳過來,他不停地叫他,終于將霍璋的思緒從過往里拉回了現(xiàn)實。</br> 潮意在屋里每一個角落里悄然蔓延,霍璋雙腿冰涼,漆黑的眸子里映著窗外無邊的雨色。</br> 他沉默了很久,開口時音調(diào)全然變成了從前霍璋的冷漠,他說:“自己犯的錯,自己兜著。”</br> ……</br> 那夜的雨沒有停過,書房里的臺燈也一直亮著。</br> 霍璋在窗前看雨,脊背僵直,從黑夜坐到黎明,一動都沒有動過。</br> *</br> 四年后。</br> 霍璋望著對面的男人和他胸前的工作牌:“羅海警官,久仰。”</br> 羅海笑了笑,換回警服以后,整個人仿佛脫胎換骨,從前的軟弱氣質(zhì)消散無蹤,留有的只剩平和與堅毅。他剛進來時,霍璋甚至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他來。他說:“還是叫我何通吧,羅海這個名字我已經(jīng)很久沒用了,聽起來不太習慣。”</br> 霍璋自嘲:“你在我身邊待了五年,我竟然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br> “如果不是林清執(zhí),我或許早就暴露了。”</br> “林清執(zhí)。”霍璋嘴里呢喃著這三個字,“這名字比丁晨凱要適合他。”</br> “你當年不是一直在找港口交易的消息是誰傳出去的嗎?”羅海說,“是我,但你卻懷疑到了林清執(zhí)的身上。我調(diào)查的是松川黒藥案,而他調(diào)查的是西河市器官販賣案,沒有十足的證據(jù)證明那些人的失蹤與你有關(guān),他不會輕易暴露自己。”</br> “作為司機,我無法接觸到交易的核心信息,只能根據(jù)你手下保鏢交易當天的行蹤來猜測交易的地點和時間,可你總是交易時在其他港口虛晃一槍,干擾我的判斷,最后浪費了松川警方很多人力和精力也沒有抓住交易現(xiàn)場。林清執(zhí)去世后,你更謹慎了,所以這些年我只能耐著性子潛伏在你身邊,不敢有其他動作。”</br> 羅海望著霍璋,遺憾地說:“松川和西河兩市警方派出的臥.底信息并不互通,雖然我一直覺得他不是普通人,卻沒想過他也是警方的人,如果我早一點知道,也許結(jié)果會有不同。當初在小東山,他知道自己有去無回,但卻堅持那樣做,因為那是拿到器官販賣案證據(jù)的唯一機會。”</br> “中庸,這是臥.底之道。”</br> “他懂,但他不愿意這樣做,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才是他的道。”</br> 電子鬧鐘發(fā)出滴滴的聲音,一個警員推門進來:“羅警官,你的時間到了。”</br> 招待室桌上的花瓶里插著幾朵新鮮的百合,繚繞得整個屋子都是香味,霍璋盯著那些花發(fā)呆,陷入長久的沉默。</br> 羅海起身:“只是想來看看你,霍璋,你還有心愿沒有實現(xiàn)嗎?”</br> 霍璋抬起眼,眉眼里還是從前的幾分輕蔑和幾分驕傲:“你能幫我什么?”</br> 羅海大度地笑了笑,戴上警帽,沒有和他一般見識,轉(zhuǎn)身離開。</br> 他走到門口時,霍璋突然開口:“書房架子最頂層放著一本書,拿來給我。”</br> “我們從一開始就是兩條路上的人,注定針鋒相對,我曾懷疑他對我有二心,可他從始至終,都沒有真的背叛過我,不是嗎?”</br> 羅海說:“背叛這個詞不是這樣用的,人民警察如果做錯了事,那是背叛黨,背叛國家,背叛人民,背叛身上的警服,林清執(zhí)不會那樣做。”</br> “至于背叛霍璋。”羅海說,“你還擔不起這兩個字。”</br> ……</br> 霍宅。</br> 籠子里的黑背見到人來兇狠地直叫,像兩只被困在籠子里的瘋狗,可羅海明明記得,在它很小的時候還不是這幅惡犬模樣。那時大黑背是由林清執(zhí)養(yǎng)的,后來怕它寂寞,他又養(yǎng)了只小的,每天帶著它們在草坪上溜,人和狗追逐在陽光下,都無比快樂。主人變了,狗也跟著變了。</br> 他來到書房,找到霍璋說得那本書,在書架的最頂端,已經(jīng)落滿了層層的灰螨。</br> 那本書并沒什么特別的,身后跟的小警員不知道霍璋為什么要它。羅海翻開,在其中一頁里掉出來一張金色的錫箔,錫紙內(nèi)側(cè)的筆痕經(jīng)過歲月的侵襲已經(jīng)不算清晰了,但依舊不難看出是一副小漫畫。</br> 小人破開果殼,張牙舞爪地叫囂整個世界,有趣又滑稽。</br> “霍璋要這個做什么?”</br> “誰知道呢。”羅海嘲諷地說,“或許是為了贖罪,再或許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心理慰藉。像他說的,一開始就是兩條路上的人,注定針鋒相對,但林清執(zhí)——”</br> “——林清執(zhí)是他唯一的朋友。霍璋本來有機會救下他,卻因為多疑把他推進了深淵。他現(xiàn)在也許后悔了。”</br> “那這個要拿給霍璋嗎?”警員問。</br> “你覺得呢?”</br> 警員撓了撓頭:“按理說死刑前的心愿一般都給滿足,總不能叫人死了還留下遺憾啊。”</br> “人都會犯錯,可并不是所有的錯都有彌補的機會。”羅海笑了笑,把錫紙夾回書里,又將書放回書架上,“林清執(zhí)的死又是多少人的遺憾?也該叫他嘗嘗遺憾的滋味。”</br> 他說:“霍璋不值得。”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