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舊夢里(1)
隔著一道鐵窗,她又看到了那輪月亮。</br> 幼年在家時,娘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被抓許多天,已經記不清日子了,她只能靠窗外的一抹月亮辨認,昨兒月圓,今兒的月更圓,今天應該是農歷十六。農歷十六——是她的生日。</br> 一道鐵門之隔的走廊上傳來嗒嗒的腳步聲,每到夜里這個時候,總會有人送飯。一天一次,多了沒有。</br> 還是熟悉的膠鞋底踩地的聲音,相伴隨的是一首她前兩天也聽過的調子。</br> “……沒亂里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br> 門下的小鐵柵欄窗打開,一只手伸進來,遞來一個裝食物的托盤。</br> 烏玉娟貼著墻朝外看,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他靛藍色保安服的腰間別著一個小小的收音機,曲聲就是從那里傳出來的。</br> 今天的菜清淡,連點油腥都不沾,烏玉娟的心思不在飯菜上,她壯了壯膽,小聲問:“今天什么日子了?”</br> 男人把飯菜放下,像沒聽見她的話一樣,一言不發(fā)。她又問:“是十六?”</br> 依舊沒有回應,她將瘦弱的脊背貼在墻上:“今天是我的生日。”</br> 男人沒有像前幾天那樣立即關上窗,他靜了一會,告訴她:“十七。”</br> “十七嗎?”烏玉娟仰頭看著天上的圓月,失望地呢喃,“城里的月亮,原來是十七圓的,我的生日過完了。”</br> 她沒見過外面的世界,但初入城被套著麻袋關在車里時聽見了那幾個男人說的話,他們說這是大城市,燈火酒綠,有找不盡的樂子、喝不完的酒和數不清的漂亮女人。她聽到擦耳而過的車聲、人聲,還有吱吱的鳴笛聲,那是從前在深山里不曾聽過的。</br> 她問:“這是哪里啊?”</br> 男人拉上小窗,在臨走前留下兩個字:“西河。”</br> ……</br> 烏玉娟不知道西河是哪,也不知道這些人綁她來做什么。她被老鰥夫鎖在家里這些年,白天做臟活累活,晚上還要被他按在被子里折磨,打罵是常有的事,身上不知道帶了多少傷,她用盡全身力氣才跑出大山,路上喝了陌生男人遞來的水,醒來就被關在這了。</br> 她并不知道他們要把自己怎么樣,但聽山里人說,城里人也興買老婆,還會把女人賣到工廠里做工。總歸是給人做老婆,烏玉娟天真地想,當一個城里人的老婆總比當山里鰥夫的老婆強,至少城里人講文明禮貌,不會太苛待她。再多的苦難她都受過了,現在也沒什么可怕的。</br> 月兒的光漫在天邊,她把那點少得可憐的飯菜吃完,肚子里還饑轆轆得餓,于是盡可能蜷縮起自己,不讓胃發(fā)出聲音。</br> 走廊上的膠鞋聲又出現了,烏玉娟豎起耳朵聽,是那男人回來了。</br> 他停在門外,站了好一會才蹲下來拉開小窗,遞進來一塊用油紙包起來的東西。</br> 男人沒有離開,他沿墻邊坐了下來,拿火柴劃了根煙,靜靜坐在外面抽著。</br> 烏玉娟拆開油紙,里面躺著一小塊桃酥。</br> “給我的?”她問。</br> 男人沒有說話,回應她的只有從窗外飄進來的繚繞煙霧,她將桃酥掰碎,塞了一小塊進嘴:“在我老家,這是很金貴的東西,逢年過節(jié)都不一定能吃到,果然大城市就是好,什么都有。西河,我以前從來都沒聽說過。”</br> 她普通話說得并不好,隱約帶著鄉(xiāng)味的口音,但她音是柔的,有股吳儂軟語的腔調。</br> 男人忽然問了句:“你不害怕?”</br> 烏玉娟咽下嘴里的桃酥,在沒有燈的夜里,她吞咽食物的聲音格外得清晰,她吃完嘴里的東西,擦了擦嘴角的殘渣:“怕什么?”</br> 男人嗤地笑了一聲,就這一聲笑,害他被手里的煙嗆到了,捂著嘴拼命地咳嗽。他腰上的小收音機有些破,曲子咿咿呀呀地不停放,烏玉娟問:“這首調子叫什么?”</br> “牡丹亭。”男人停了咳。</br> “沒聽過。”</br> “以前過生日都是隨便煮碗面,今年雖然晚了一天,但吃到了好吃的點心,也不算虧,謝謝你。”烏玉娟說,“你喉嚨不舒服,要少抽點煙。”</br> 男人按上收音機,掐煙起身:“先關心你自己吧。”</br> ……</br> 4號房的女人很特別。</br> 于水生在帝王宮做了一年的保安,見過女人被抓進來后在里面泣不成聲,聽過她們聲嘶力竭喊救命,也知道有不少人經不住害怕和折磨變得精神失常,他還是頭一回見到這種不哭也不鬧的女人。</br> 趁著送飯的空隙,他朝屋里瞥了兩眼,但小窗太低,看不清那女人的面孔,只能聽到她的聲音。</br> ——平和里帶著點寂寞。她被關了很久,逮到一個人話就說個不停。</br> 于水生值夜班,夜里犯困,他坐在大門口一根接一根抽煙。</br> 帝王宮燈紅酒綠,夜夜笙歌,只有這里靜悄悄的,就連月光下的樹影都比別處要深邃很多。</br> 太天真了。他無聊地想著,不知者不懼,她之所以不怕,是因為還不知道自己以后會面臨什么,但凡進了帝王宮的女人,就沒有能囫圇出去的,等再過段日子,她就笑不出來了。</br> 于水生一根煙抽到半截,腰上的傳呼機響起來,隊長喊他去前邊招待客人。</br> 幾輛黑色汽車從大門外緩緩駛入,停在預先準備好的車位上,保安隊長拉開最前面那輛轎車的車門,迎下來一個中年男人。</br> “這些都是我朋友,告訴他們好好招待著。”男人穿著得體西裝,手里拿著一個油黑的文件包,舉止投足間都是上位者的從容,他隨手將包遞給保安隊長,問道,“阿九呢?”</br> 于水生剛在路口露了個頭,隊長看見了連忙喊他:“于水生,快點過來!”</br> 于水生走到男人面前,恭敬地叫了聲四哥。霍嵩從車里拿出一袋東西遞給他:“知道你好煙,我朋友從古巴買回來送我的,特地帶幾盒給你嘗,今晚忙不忙?跟我一起上去玩玩?”</br> “今晚值班。”于水生看著手里的雪茄,“這太貴重了……”</br> “也好,我今兒談生意,你去也插不上話,改天再找你好好聊。”霍嵩笑著拍拍他肩膀,“給你就拿著,兄弟之間說什么貴不貴重的話?見外。”</br> 霍嵩和朋友進屋了,留于水生一個人站在燈火輝煌的院里,他復雜地看著手里昂貴的雪茄,拎著它朝該屬于自己的后院走去。</br> 在小路的拐角,幾個保安圍在一起抽煙。</br> “剛才那人誰啊?開那么貴的豪車,一出手就是一包古巴雪茄,也忒大方了。”</br> “霍嵩聽過沒?這幾年在西河混得風生水起,咱們這的常客,一晚上光酒錢就能撂好幾萬,老板見他來都眉開眼笑的。”</br> “那于水生跟他又是什么關系?”</br> “聽說他以前跟霍嵩混過,還認他當了四哥,不過要我說霍嵩根本沒把他當回事,真要鐵打的兄弟隨便安排進自家公司做點什么,不比在這守夜強?守著煙酒吃不到,守著女人也操不著,圖個什么。”</br> “可那雪茄也不便宜啊……”</br> “那算什么?”保安隊長吐了口煙圈,隨口說,“霍嵩隨便在個女人身上花的錢都不知比那多多少,狗屁的兄弟情深,不過是怕人說他不講情義,做給外人看呢。”</br> 他刻薄地說:“人一旦發(fā)達了,有幾個會記著落難時的舊友?充其量把他當條狗,隨手喂口吃的罷了。”</br> 于水生站在隱蔽的角落,隱約還能聞見男人指尖傳來的劣質香煙味。他沒出聲,靜靜地從他們身后走過,途徑垃圾桶,他停下腳步,將霍嵩遞來的那包雪茄丟了進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br> ……</br> 于水生一晚上抽了兩包煙,吊著精神守夜。天蒙蒙亮時,他看見兩個男人抬著一個蓋著白布的擔架出來,白布下是一具已經失去了溫度的尸體,從垂下來的手腕上不難看出是個纖弱的女人。</br> “又死了一個。”跟他一起值夜班的保安說,“4號房那女人該補上去了。”</br> 于水生蹙眉,他想接話,但煙抽多了,嗓子眼發(fā)緊,剛一張嘴就忍不住咳。</br> 院里離他最近的那扇門開了,幾個工作人員帶著一個年輕女孩走出來,女孩穿著老舊的白色碎花棉布衫和一雙臟兮兮的布鞋,乍一見陽光被刺得睜不開眼。她衣著雖然土氣,但面容卻十分清秀,皮膚白凈沒有瑕疵,一雙大眼睛小鹿一樣純真。</br> “要帶去體檢了。”于水生的同伴瞥了眼女孩,“聽說才十五歲,還是個小丫頭。”</br> 女孩四處張望,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好奇,她看見于水生,目光落在他腰間那永遠掛著的收音機上,忽然掙脫身邊的人朝他跑過來。于水生見多了被抓來的女人想要逃出去的事,剛要堵她,那女孩卻在他面前停住了。</br> 她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得可憐的梨,伸手遞過去。</br> “昨晚是你送我的桃酥吧?謝謝你。”女孩怯怯地笑,“這是前兩天晚飯里帶的梨,我沒舍得吃,你咳嗽得厲害,這送給你了。”</br> 她剛將梨放到于水生掌心,就被身后的人抓了回去,那男人脾氣暴躁,劈手就給了她一巴掌:“你他娘的還敢跑?”</br> 女孩被打在地上半天沒爬起來,最后被男人揪著衣領拖走。</br> 于水生怔怔地盯著她,她那白皙的臉頰顯出一個紅色的巴掌印,女孩沒有回頭,也沒有再試圖逃走,安靜地跟著男人走了。</br> 同伴取笑他:“怎么,送了幾天飯還送出感情了?我瞧瞧,喲,這梨還能吃嗎?”</br> 于水生望向手里的梨,一半已經爛掉了,腐敗的部分泛著一股發(fā)酵般的腌酸味,他沒說什么,轉頭進了保安室。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