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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趙云今第一次來小東山。</br> 一路都是蜿蜒山路,雨天泥濘實在難行,一邊是斷崖,一邊是峭壁,車子在窄路上緩緩行駛著,車前燈映著前方的路,但兩側(cè)景色依舊隱匿在黑暗里,看得久了,忽然讓趙云今產(chǎn)生一種奇怪的錯覺。</br> ——山不是山,崖不是崖,是吃人的兇獸。</br> 關(guān)于纏山的傳說十幾年來從沒消停過,西河人打小就知道,這座城市里有三個地方去不得。</br> 夜里的油燈街、傍晚的香溪邊,還有纏山的深處。</br> 趙云今從前不怕鬼故事,但自從父母殞命纏山后,她連續(xù)很久在夜晚做噩夢,夢里她光著腳,抱著媽媽送的玩具小馬在密林里奔跑,抬眼時古樹遮天,四下是數(shù)不清的藤蔓和荊棘,纏山的黑影陰森森罩下來,一眼望不到天光,也望不到邊。</br> 她總是在夜里驚醒,而后睜眼到天明,孤兒院的窗外可以看到纏山的一抹影,在無月的夜晚尤其深邃。</br> 小時候趙云今不覺得那是一片山脈,那更像是一張巨嘴,吞噬著來來往往的探險者,也吞噬了父母的生命。</br> 保鏢見她抱著手臂,以為她冷,伸手打開了車?yán)锏呐L(fēng)。陰漉的雨夜確實潮濕,但讓人覺得寒冷的并不全是溫度,而是狹隘的山路和纏山黑黢黢的遠(yuǎn)峰。不知下一秒山林之間會出現(xiàn)什么,自己又會被帶往哪里。</br> “謝謝。”她溫柔笑笑,在車前鏡里看見了保鏢的臉。</br> 來接她的一共兩人,都是霍璋貼身的保鏢,趙云今并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只知道他們是霍璋最信任的人。</br> 保鏢抬起頭,在鏡中和她視線交疊,這人的眼睛是淡漠的,永遠(yuǎn)沒有多余的神情,像是機器人一樣,除了霍璋的交代,不會關(guān)心別的事。</br> “不用客氣,趙小姐如果困了,可以睡一會。”保鏢看了眼時間,“這里離小東山還有半小時的車程。”</br> 車?yán)锏难阄兜篮艿呷怂撸w云今靠著后座寐了片刻。</br> 半夢半醒時候,她做了一個夢,夢里的她和幼年時一樣,拼命在纏山中奔跑,不知過了多久,她跑累了,坐在地上大口喘.息,在遙遠(yuǎn)的密林深處,父母穿著離家時那身探險服站在勾纏的荊棘叢中,天空不知被什么東西染了色,看在眼里一片紅,如同粘稠的血色漿水,灑發(fā)著腥味和惡臭。</br> 父母回頭,臉上全是生著蛆蟲的血窟窿,母親只剩半截的嘴唇張張合合,她在對小云今說:</br> ——“快跑!”</br> 小云今嚇了一跳,她驀然抬起頭,見血紅色的天上,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只怪異的巨眼,正一動不動,冷冷地凝視著她。</br> 車子緩緩?fù)O拢w云今從夢里醒來,額上滲出了一層冷汗。</br> 保鏢為她拉開車門:“趙小姐,小東山到了。”</br> 四下寂靜,路邊是一片茂密的槐樹林,在車的正前方,有一座圓拱形的建筑。</br> 保鏢小心地為她撐傘:“這里是北區(qū)的研發(fā)樓,霍先生在頂層等您。”</br> 夜雨傾盆,狂風(fēng)呼嘯,幾乎吹折了保鏢手上的傘骨,盡管他小心護(hù)著,趙云今裙擺上還是被風(fēng)雨打濕了一片。</br> 她進(jìn)了研發(fā)樓,保鏢按了電梯的頂層,見她在看電梯按鈕,貼心地介紹道:“烏玉媚在時,這棟樓就是北區(qū)的核心,專門負(fù)責(zé)高精尖藥物研發(fā),一到十層是實驗室,頂樓一整層都是辦公的地方,但據(jù)我所知,這里落成以后她從沒來過。霍先生接手后,就把頂層改成了他的休息間。”</br> “地下兩層是車庫?”</br> “不。”保鏢說,“也是實驗室。”</br> 他沒再多說,趙云今也沒有再問。電梯門開,撲鼻而來的是一股花香。頂層放置了很多盆栽和鮮花,入眼最多的是她喜歡的薔薇,保鏢說:“霍先生知道您喜歡花,這是他特意準(zhǔn)備的,說您一定喜歡。”</br> 不得不說,在某些事情上,霍璋是個相當(dāng)細(xì)心的人,趙云今喜歡薔薇的事從沒對他說過,但他卻能知曉。</br> 保鏢指著走廊盡頭的房間:“霍先生在里面等您,我就送到這了。”</br> 趙云今推開門,這是一間很寬敞的休息室,吊燈的光映得室內(nèi)窗明幾凈,但寬大的落地玻璃外是黢黑陰冷的雨夜做底色,于是這點明凈也染上了夜色。</br> 霍璋在落地窗前看雨,手邊的矮桌上放了杯喝了一半的紅酒。他很安靜,聽到趙云今開門的聲音也沒有動作,身上的黑西裝幾乎和窗外的夜色融為一體了。趙云今腳步聲輕緩,走到他身后靜靜站著,她沒有出聲打擾,但燈光已經(jīng)將她影子投到霍璋眼前的窗玻璃上。</br> “吃晚飯了嗎?”</br> 趙云今說:“吃過了。”</br> “這樣的天氣還叫你來陪我,辛苦了。”霍璋說,“一個人待在這里,忽然覺得寂寞。”</br> 桌上還有沒動過的飯菜,霍璋顯然沒吃晚飯,她想了想:“我再陪你吃一點。”</br> 霍璋沒說話,過了很久,他搖頭:“算了,也沒什么胃口。”</br> 他轉(zhuǎn)過頭,手搭在她的小腹上:“最近還好嗎?”</br> “今天下午醫(yī)生剛來做過檢查,說胎兒一切正常,不用擔(dān)心。”</br> 霍璋的目光由平和漸漸變得灼熱,他輕聲呢喃:“如果這是我們的孩子,該有多好。”</br> “小時候母親把我送到霍家,一開始薛美辰對我很好,吃穿住行樣樣上心,冬天怕我冷,夏天怕我熱,無微不至到讓我覺得能一直這樣過下去也不錯。直到明澤出生,一切都變了。”霍璋聲音平靜,“可我并不討厭他,無論何時,孩子都是沒錯的。”</br> “那些年只要父親不在家,薛美辰對我輕則呼來喝去,重則侮辱打罵,我只有和明澤待在一起時,她才會露出一點慈母的樣子,作為一個母親,她應(yīng)該也不希望被兒女看到自己那不堪的模樣吧。”</br> 霍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我從前總在想,如果有天我有了小孩,我會怎么對他。”</br> “少年時只能待在一旁看明澤學(xué)這學(xué)那,攢了很多遺憾沒來得及完成,以后也很難彌補了。”霍璋望著自己的腿,“所以,如果我有了小孩,我會陪他學(xué)習(xí),陪他玩耍,陪他慢慢長大,春天去踢球,夏天去游泳,秋天學(xué)騎馬,冬天學(xué)擊劍。陪他做一切他喜歡的事,只要他快樂就好。我的遺憾,不必讓他也嘗過。”</br> “但有些事情終歸只能想想,我這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幼年喪母,后來舅舅鋃鐺入獄,現(xiàn)在連父親也要走了。”霍璋輕聲說,“世人覺得我什么都有,年紀(jì)輕輕功成名就。”</br> “可是云今,我很孤獨。”他說,“這世界很大,但沒有哪一處是真正屬于我的。和烏玉媚爭斗了這些年,我以為得到小東山會讓我開心,可是高處不勝寒,我坐在這,身邊卻連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br> 趙云今說:“不是還有我嗎?”</br> 霍璋凝視著她,目光里幾分迷醉。</br> 她一點都沒變,依舊是那副絕美到令人神魂顛倒的容顏,五年前在凱嘉爾思的巖壁上,霍璋曾一度以為自己的生命走到了盡頭,她突然出現(xiàn),笑吟吟遞來一條安全繩,令他那從未打開過的心門出現(xiàn)了些微的裂痕。</br> 兩年前,她帶著簡歷到公司應(yīng)聘,那塵封了已久,原以為已經(jīng)忘卻的畫面又重現(xiàn)出現(xiàn)在他眼前。</br> 他看著她的簡歷,唇邊不自主溢出笑:“如果趙小姐是來應(yīng)聘秘書的話,我不需要。”</br> 他眸子里閃過一抹戲謔的光:“情人倒是缺幾個。”</br> 霍璋一直認(rèn)為,這個年紀(jì)的女孩大多有股近乎愚鈍的傲氣和純真,他平時不會如此輕浮,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并不習(xí)慣,他可以預(yù)見,接下來有九成的概率,趙云今會將手里那杯溫茶潑在他臉上。</br> 可她沒有。</br> 趙云今微微歪著腦袋,一雙盈潤的眸子毫不避諱地與他對視,天真到讓他誤以為她沒聽清他的話。</br> 許久后,女孩開口,嗓音繾綣得讓人迷醉。她笑著回他,恣意嫵媚:</br> “可是,養(yǎng)我很貴的。”</br> ……</br> 霍璋從往事里醒來,當(dāng)初那一幕留下的印記,直到今日都沒有磨滅。</br> 她那一笑美艷不可方物,能將人的魂人的魄一起勾走。</br> 趙云今冰冷的手掌搭在他肩膀,他將她握在掌心,用體溫焐熱:“你說的是,我身邊還有你,既然來了,就在小東山多陪我?guī)滋彀伞!?lt;/br> “人活在世上,總得有點寄托。”他輕緩地說,“孩子沒有錯,無論是誰的,等他出生后,我都會將他視如己出,好好對他。我要你和他,一直留在身邊,好好陪著我。”</br> 霍璋神情里流露出了些許的脆弱,他揉磨趙云今的手,深深地看著她:“云今,別讓我失望。”</br> *</br> 夜半,趙云今被一聲驚雷嚇醒,霍璋睡在她身側(cè),呼吸平穩(wěn)。</br> 窗外的暴雨又下了起來,落地玻璃上滿是水痕。</br> 趙云今口干,起床喝水,路過門口時聽到屋外傳來隱約的人聲。</br> “是嗎?真是解氣,那小子把我們耍得團團轉(zhuǎn),就算弄死他都不為過。”</br> 一陣壓抑的笑聲在這暗夜里聽得人發(fā)滲,趙云今端著水杯站在門口,才發(fā)現(xiàn)是房門沒關(guān)牢。</br> 霍璋謹(jǐn)慎,休息時也要有保鏢守在門口,說話的正是今晚接趙云今來的那兩個人。</br> “TPX009藥勁本來就大,霍先生一下給他打了兩針,夠他受的,他現(xiàn)在最好盼著自己別那么快清醒,否則后面的日子可不好過。”</br> “哪還有后面的日子?”一個保鏢冷笑道,“江易的嘴有多硬你不是不知道,他咬死不說,就是跟自己的命過不去。”</br> 同伴問:“你這話什么意思?霍先生總不可能……”</br> “現(xiàn)在于水生的人來要他,霍明蕓也在滿世界找他,留一個活人在這總不如死人安全,他知道自己必死,嘴是肯定不會張的,你以為霍先生會有耐心留著他?”男人吸了口電子煙,“金富源的話不能全信,丁晨凱到底有沒有留下存儲卡還得另說,就算真的有,又真的被江易找到了,他被抓之前壓根就沒有離開過小東山,根本不可能把卡送給警察。”</br> “所以。”男人頓了頓,殘忍地笑,“無論怎么看,讓江易去死都是最省事的選擇,不信你等著瞧,看看霍先生會不會這么做。”</br> 話說完,他腰間的傳呼器響了起來,他掏出來看了眼:“時間到了,負(fù)三層值班的人已經(jīng)走了,該我換班了。”</br> 他一摸兜,蹙起眉來,同伴問:“怎么了?”</br> “卡沒帶,你的借我用用。”</br> “電梯卡?”同伴說,“今天我不值班,也沒帶過來,要不別去了,下面那么多道鎖,江易也不可能跑了。”</br> 保鏢說:“不去看一眼總不放心,門口保安也有一張,我去問他們拿。”</br> 他說完起身走了,那同伴嘁了一聲:“這種天還上趕著去地下找罪受,是不是傻啊。”</br> 他繼續(xù)玩著手機,忽然來了便意,捂著肚子跑去衛(wèi)生間。</br> 趙云今手里的水還氤氳著熱氣,她放到一旁的桌上,拿起沒有信號的手機看了眼。</br> 霍璋的西服掛在衣鉤上,她伸手進(jìn)去,摸到了一張光滑的卡片。</br> 床上的男人睡得孩子般安詳,仿佛窗外的暴雨并不能干擾他的好夢,趙云今走到床邊:“霍璋。”</br> 她彎腰摸了摸他的臉龐,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綿長的呼吸,她將電梯卡緊緊攥在手里,轉(zhuǎn)身出了房間。</br> ……</br> 卡片刷上去,電梯直通負(fù)二樓。</br> 趙云今腳上的拖鞋單薄,大理石地磚上反上來的涼氣浸透了腳掌。</br> 電梯門開,眼前出現(xiàn)一條筆直的通道,兩側(cè)是江易當(dāng)初見過的,以鐵柵欄隔開的囚籠,一直通往走廊的盡頭。剛換過班,盡頭的鐵門沒有關(guān),房間里的書架也是挪開的,露出一道黢黑的樓梯。</br> 趙云今在樓梯口站了一會,不知哪里透進(jìn)來的陰風(fēng)拂起了她的裙角。</br> 她一節(jié)節(jié)臺階走下去,負(fù)三層的全貌展露,眼前是幾間明亮的實驗室,左邊那間吊著一個滿臉血跡的男人,奄奄得只剩一口氣,江易在右邊。他靠墻坐著,一腿平伸,一腿曲起,頭低垂著,看不清臉上的表情。</br> 負(fù)三層每天都會來人監(jiān)守,傳來腳步聲并不稀奇,江易靜坐了很久,如同死了一樣,從不抬頭看。</br> 但今天的腳步聲和從前都不一樣,很慢很柔,像是有心靈感應(yīng)一般,江易抬起頭。</br> 趙云今穿著一身棉白的睡裙,站在監(jiān).禁室門口。她平靜得不像話,沒有任何表情,就那樣看著他:“原來你躲著這,讓我找得好辛苦。”</br> 江易對自己注射藥物后說過的話是有記憶的,幾乎是一瞬間,他察覺到了危險:“誰讓你來這的?走!”</br> 她眉梢淡淡地?fù)P著:“我走了,你怎么辦?”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