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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云團聚,一道閃電從半空劈下,緊接著驚雷炸響,讓本就嘈雜的雨夜更叫吵鬧,雨水落在地面一片汪洋,途徑時在腳邊濺起層疊的水花。</br> 天空如潑灑了墨水瓶一樣漆黑深邃,圍追、堵截、一場狩獵正在空曠的園區(qū)里進行著。</br> 江易沿六樓天橋跑向研發(fā)樓,身后的追逐者剛出電梯,緊咬著不放。同樣的雨夜,同樣的追趕,時空似乎在某一瞬間悄悄交錯,江易雖沒親眼見過,但可以想象,那年的暴雨夜,林清執(zhí)一定和他一樣,手里拿著重要的證據(jù),卻四面囚籠,無處可逃。</br> 北區(qū)沒有網(wǎng)絡(luò),也沒有信號,無法將信息傳遞出去,而要帶著東西在這么多人的抓捕下逃離小東山,幾乎沒有可能。</br> 江易在偌大的研發(fā)樓里飛奔,腦子快速運轉(zhuǎn)。</br> 自林清執(zhí)殉職后,他早把一切置之度外。他不在乎生死,但他在乎手里的存儲卡,四年前林清執(zhí)沒能送出去,四年后江易不想走上他的舊路。論起來,賀豐寶當初對他的評價很對,他并沒有多少社會道德感與責任感,案子偵破與否和他無關(guān),但這是林清執(zhí)拿命換來的,江易不想他白白犧牲。</br> 存儲卡里的內(nèi)容顯然對烏玉媚不利,霍璋那么恨她,如果把它交給霍璋和他聯(lián)手呢?</br> 這想法剛出現(xiàn)在腦海就被江易否定了。烏玉媚固然有罪,但霍璋也絕不干凈,林清執(zhí)在他身邊一年,不可能什么都沒察覺,如果存儲卡里不僅存有烏玉媚的罪證,也有霍璋的,那把東西交給他無異于銷毀證據(jù),況且霍璋不會放過自己,與豺狼交易等同于自我毀滅。</br> 再或者將存儲卡交給雙喜,讓他帶出去。江易蹙眉,今夜雙喜非要跟來,哪怕他什么都不知道,但在霍璋眼里也一定會被當成他同伙,雙喜不可能離得開小東山,就算可以離開,搜身也在所難免,東西放在雙喜手里并不安全。</br> 江易跑出研發(fā)樓,躲在槐樹下的暗影里,查看四周的地形。槐樹的枝葉能夠擋住一部分雨水,但腳下的土地依然潮濕軟爛,雨水把表層的土壤沖刷走后,這里的土色和其他處明顯不同,泛著死寂的灰白色。</br> 保鏢從研發(fā)樓不同的樓門里追出來,于道路的岔口匯合。</br> 一個帶著耳麥的保鏢叫住同伴:“霍先生要找人搜家,你們兩個去那邊聽安排,江易我們來追,快去!”</br> 江易瞳孔驟然緊縮,那年香溪邊他與林清執(zhí)和趙云今拍的那張照片,過了這么多年依然舍不得扔,就放在床下的箱子里。霍璋搜家,一定會把趙云今牽連進來,不管是和他的過往,還是和林清執(zhí)的關(guān)系,都足以把她置于死地。</br> 他本就冷漠的眼眸逐漸變得陰深而沉,起身朝東區(qū)狂奔。</br> 水花四濺,驚雷與閃電接連而至。</br> 監(jiān)控全開,江易行動的軌跡根本不是秘密,身后的人如同跗骨之蛆難以擺脫,不知道在暴雨里跑了多久,眼前終于出現(xiàn)了亮著燈的東區(qū)保安室,身后保鏢不過一兩百米,正在用耳麥和保安聯(lián)系。</br> 雙喜牌打到一半,出來解手,剛好看到眼前的一幕,他朝江易揮手:“阿易,我都按照你的要求做好了,你放心,他們肯定沒發(fā)現(xiàn)!”</br> 話說完,他忽然聽見身后傳來大門的關(guān)動聲,轉(zhuǎn)頭一看,保安室里原本正老神在在喝茶打牌的保安不知怎么出來了,手里的電話剛掛斷,幾個人合力將大門拉上。江易身后不遠處也有不少人追著,一派雙喜從沒見過的恐怖架勢。</br> 江易晚了一步,他趕到的時候,大門已經(jīng)合上了,柵欄之間的縫隙太小,他無法鉆過去,現(xiàn)在再跑去別的門也來不及了。</br> 保安朝他跑來,和身后霍璋的保鏢兩面夾擊,雙喜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江易扯開他,一腳踹開要來抓他的保安。</br> “阿易……”雙喜嚇得面如土色,“……這是怎么了,他們要抓你嗎?”</br> “聽我說。”江易一路跑來,頭發(fā)已經(jīng)被雨水打得濕透,狼狽地貼在耳側(cè),但他面容依然沉定,有股叫人說不出來的安穩(wěn)與力量,他將車鑰匙塞進雙喜的掌心,“出門后直接開車下山,手機有信號后馬上打110報警,跟警察說我手里有林清執(zhí)當年留下的證據(jù),再打電話給趙云今,讓她立刻去我家把床下的照片拿走。如果霍璋的人中途把你攔下,你就說今晚只是陪我來的,其他什么都不知道,然后離開西河,走得遠遠的。”</br> 雙喜懵了:“這到底怎么回事啊?他們?yōu)槭裁匆ツ悖阏f的照片又是什么,不說清楚我怎么知道是哪張?”</br> 江易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又強調(diào)了一遍:“記著,一定要立刻去,照片絕對不能被霍璋的人拿到。”</br> 今夜山路難走,一旦警察沒有及時趕到,霍璋搜家得到了那張照片,那后果不堪設(shè)想。</br> 雙喜還要說話,江易捏住他肩膀:“我攔住他們,你快走。”</br> “阿易……”</br> “走!”</br> 后面的保鏢越來越近,雙喜一跺腳一咬牙,轉(zhuǎn)身沖進了雨里。他身材瘦小得異于常人,勉強可以從大鐵門的縫隙里鉆出去。保安要去抓他,被江易攔住,他一拳將保安打倒在地,將他腰間大門的鑰匙取下來,遠遠地扔到門外。</br> 雙喜已經(jīng)鉆出大門,回頭看了江易一眼,他本來就瘦,衣服被雨水沾濕后皺巴巴貼在身體上,像只落了水的雞崽,在冰冷的雨水中不停顫抖。他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沒說出口,調(diào)頭朝停在路邊的車子跑去。</br> 躺在污水里的男人掙扎著爬起來,抹掉口鼻的水。</br> 就這短短十幾秒功夫,后面的保鏢也追上來了,十個人團團圍住江易,為首的是霍璋身邊最貼身也最信任的保鏢,他粗氣直喘,嘲諷地看著江易:“不是挺能跑的嗎?你跑啊,怎么不繼續(xù)跑了?”</br> 江易面無表情:“既然霍璋盛情難卻,那我還跑什么?”</br> *</br> 山路如羊腸般曲折,暴雨夜凌晨的山路更是難行,雙喜開車的手都在哆嗦,他雖心急,卻只能小心翼翼,生怕把車開進懸崖里,手機放在車門上,他摸索著去拿,想看看有沒有信號,瞥了眼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外面待了一晚上,手機早就沒電了,于是又隨手摔到一邊。</br> 沒開出多遠,后視鏡里突然出現(xiàn)了幾輛追出來的車。</br> 雙喜嚇得心砰砰亂跳,再也顧不上謹慎了,一腳油門踩到底,朝山下飛馳而去。</br> ……</br> 幾輛車死咬著不放,一直跟了一個多小時,直到開到山下的平坦地帶,漸漸加速追了上來。</br> 武雙喜雖說當了十幾年混子,但也只是收收中學生保護費的水平,這么驚險的事別說沒經(jīng)歷過,就連看也只在港臺的黑.幫片里看過,他的心臟差點飛出來,開車的手腳已經(jīng)麻了,腦子混沌得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br> 似乎知道他想開往哪里,那幾輛車左右包圍,將能通往警局的路死死堵住。</br> 雙喜只好繼續(xù)朝前開。不遠處就是油燈街的范圍了,支撐他一路從纏山飆車下來的信念不過江易那一句話:</br> ——“記著,一定要立刻去,照片絕對不能被霍璋的人拿到。”</br> 就像他今晚對江易不滿時說的那樣,江易對他總是淡淡的,不好不壞,更不會有求于他,只是維持著簡單的關(guān)系。或許他對于江易而言不算什么人,但江易對于他而言卻是很重要的人,他無父無母,從小飽受欺凌,現(xiàn)在能長大成人還有份體面的工作,該感激誰,他一直記得。</br> 江易托他做的事,他一定會做好。</br> 手機沒電無法通知趙云今,雙喜一咬牙,將車頭拐進了油燈街。</br> 小巷彎繞,雙喜憑借對地形的熟悉,短暫地甩掉了后面的車子,他隔著老遠就棄車下來,徒步朝江易家跑。</br> 他從窗臺那盆已經(jīng)枯死的蟹甲蘭下面翻出鑰匙,進門將江易床底的箱子拖出來,一路上他一直在想,江易口中的照片到底是什么,他不是趙云今,萬一理解錯意思找不到該怎么辦,但看到箱子東西的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了。</br> 那張照片太過扎眼,他一時驚訝地怔在那兒,不知所措。</br> 香溪傍晚風景如畫,趙云今將下巴輕輕搭在江易的肩膀,親昵而滿含愛意,在她身邊還有一個從沒見過的英俊男人。</br> 照片上的江易是十八九歲的模樣,趙云今也比現(xiàn)在稚嫩,少了份嫵媚,多了份天真,雙喜忽然想起從前的某一年里,江易一夜之間變了,他不再為九爺看場,不再打架生事,也不再虛度人生,他同時打著幾份工賺錢,似乎想要金盆洗手做一個正經(jīng)人了。</br> 雙喜問起,他只是淡淡地說有了女人,但女人是誰,長什么樣子,雙喜從沒見過。</br> 現(xiàn)在看來,江易當初的所說的女人,就是趙云今了。</br> 這東西要是讓霍璋看到,別說江易,就連趙云今都可能遭殃。</br> 雙喜將照片揣在懷里,剛要起身離開,忽然看到箱子下面放了一張紙,他撿起來,對著窗外一點微光辨認上面的字,那是一張2014年的協(xié)警報名表,江易從未說過想當警察,據(jù)雙喜所知,他從小是警局常客,對這職業(yè)不該有什么好感才對。</br> 這樣的夜里,樓下的踩水聲格外明顯——那群人追過來了。</br> 這張表出現(xiàn)在這實在奇怪,雙喜沒時間多想,將那張紙和照片一起拿著跑出家門,他去敲鄰居家房門,想借手機報警,可他忘了這里是油燈街,魚龍混雜,人心冷漠,沒有人會在夜里隨便給人開門,更別說是這樣深沉恐怖的雨夜。</br> 男人們追了上來,雙喜只能從另一側(cè)的樓梯跑下去,他跑到樓口,才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有人守住了。</br> 照片不能被發(fā)現(xiàn),也不能扔掉,雙喜只思考了幾秒,而后將那張照片塞進嘴里咀嚼幾下咽了進去,照片尖銳的邊角將他口腔和喉嚨刮出了血,可他像感覺不到痛似的,又要去吞那張協(xié)警報名表。</br> 男人們沖過來按住他,把紙從他手里搶下來,照著他肚子給了一腳:“你剛才吃了什么?”</br> 雙喜痛得蜷縮成一團,雙手按著胃部直冒冷汗,他咽下最后一口紙屑,艱難地說:“我什么都沒吃……”</br> ……</br> 霍明蕓冒著暴雨來到油燈街,將跑車停在巷口,她剛準備下車,忽然看見巷子里正在發(fā)生的事。</br> 幾個身穿黑西裝的男人將一個瘦小的男人丟在瓢潑的雨里,瘋了一般朝他身上踢打,那人奄奄一息地抱著腦袋,倒在雨里動也不動,西裝男將他拎起來,掰開他的下巴朝他喉嚨里摳挖,瘦小男人忽然睜開了眼,死死咬住他的手指……</br> 霍明蕓收回要去拉車門的手,這樣的夜里,這情景實在可怖。</br> 最令她震驚的是,打人的男人她曾經(jīng)在霍璋身邊見過,而被打的那個她也認得,是那天晚宴一直跟在江易身邊的雙喜。</br> 她關(guān)掉車燈,靜靜地坐在車里。</br> ……</br> 在巷子的另一道出口外,一輛銀灰色的面包車停靠在路邊。</br> 幾個撐著傘的男人跑來敲門,車窗搖下,里面露出金富源蒼白枯瘦的臉。</br> 男人聲音幾乎被雨聲淹沒,他湊近,在金富源耳邊說:“金爺,江易家里沒人,我們?nèi)サ臅r候,剛好看見霍璋的人把武雙喜帶走了。”</br> “霍璋要武雙喜做什么?”</br> “他好像是吞了什么重要的東西,我們不敢離太近,沒聽清他們說話……”</br> 金富源露出一個陰慘的笑:“跟上去瞧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