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
江易回到爛尾樓時,女孩全身滾燙,皮膚因高熱散發(fā)著不正常的粉。她蜷縮成一團臥在角落,嘴里說著胡話:“媽媽……”</br> “……喂。”江易踢了她一腳,“起來吃藥。”</br> 小云今沒有反應(yīng),像是做了噩夢極不安穩(wěn),江易將毯子丟在她身上,蹲下來拍了拍她手臂,上面的溫度燙得他眉頭一蹙。</br> 小云今被拍醒了,掙扎著爬起來,江易遞給她藥,她渾身酸軟,雙手無力,手一哆嗦把水潵了一身。江易很煩,但出于優(yōu)待“俘虜”的考量,還是強忍著扶她起來,他將藥塞進她嘴里,礦泉水瓶口懟上她的嘴:“張嘴。”</br> 女孩臉頰干凈細(xì)膩,戳上去像棉花糖一樣松軟,離得近了,聞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奶味,七八歲的年紀(jì)已經(jīng)開始懂得一些男女有別的道理,江易略微有些不自然,手沒拿穩(wěn),水瓶懟歪,一不小心倒進了小云今的鼻孔里。</br> 小云今咳嗽了幾聲,她生病了還被人這樣對待,纖細(xì)的眉毛皺了皺,努力把藥片吞了下去。</br> 江易用毛毯把她包起來,裹成一個小蠶蛹丟到地上:“睡覺。”</br> “哥哥,我頭疼。”</br> “你閉上嘴,頭就不會疼了。”</br> 江易倚著墻壁,雖然比小云今高不出多少,卻顯出一種少年老態(tài)的模樣。他不言不語,望著斷壁殘垣外天空中的一輪明月發(fā)呆。</br> 小云今一拱一拱的,像只小毛毛蟲一樣蠕動在江易腿邊,她絲毫不見外,將小腦袋搭在江易腿上睡覺。江易要抽腿,她死死壓住:“給我枕枕……”</br> 女孩低低呢喃:“頭好暈。”</br> 臉皮真厚,江易心想。</br> *</br> 小云今吃了退燒藥,高燒夜里退了。</br> 第二天一早江易睡醒,伸手摸了摸她額頭,確認(rèn)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溫度了,起身離開。他一晚沒回家,進門時江滟柳正在吃早飯,一杯豆?jié){兩根油條,旁邊剩了半根是留給他的。</br> “我今天去燙個頭發(fā),午飯你去巷口米粉店吃,我跟老板打過招呼了。”江滟柳絲毫不關(guān)心兒子昨夜的去處,吃完飯坐到梳妝臺前描眉畫眼的,她注意力全在自己臉上,漫不經(jīng)心說,“你白天老老實實待在家里,晚上回來我要檢查你作業(yè)。”</br> 她化完妝就拎著手包出門了,江易壓根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他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只在抽屜里翻出兩個五毛鋼镚,他將錢踹進兜里,叼上半根油條出門了。</br> 他回到福利院打探動靜。</br> 天空湛藍(lán)無垠,院外的薔薇花開得絢爛。福利院十分平靜,往日還能聽見女孩們在院子里打鬧的動靜,今天卻什么聲音都聽不見,天地靜悄悄,只有風(fēng)吹薔薇花葉的簌簌響聲。</br> 江易轉(zhuǎn)了一圈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只好回到油燈街。</br> 女孩燒已經(jīng)退了,正坐在爛尾樓里吃油桃,江易一無所獲有些煩躁,沒給女孩什么好臉色。</br> 小云今從墻邊掏出幾個桃子遞過去:“外面的荒地上有果樹,我爬上去摘的,給你吃,吃完別不開心了。”</br> 江易抬眼,看見女孩明艷嬌嫩的臉蛋,美好的東西是能治愈人的。</br> 他沒那么煩了,接過桃子,心想就再包庇她兩天,兩天后就把這小殺人犯送給警察換錢。</br> “桃子不頂飽,好餓。”小云今摸了摸扁巴巴的肚子,她從昨晚起就沒吃過飯,小病初愈嘴里寡淡想吃點有滋味的,于是問道,“你家里有沒有吃的呀?”</br> “沒有。”</br> “我只吃一點點米飯扮辣椒醬就可以了。”</br> “沒有。”小江易不為所動,“我家窮,什么都沒有。”</br> 小云今若有所思盯著地上的藥盒和毛毯:“你家什么都沒有,這些東西哪里來的?”</br> 她狐疑地看著他:“不會是你偷的吧?”</br> 江易:“……”</br> “偷東西不好,要被老師和媽媽罵的。”小云今窺他表情,就知道這東西來路不正,她苦口婆心教導(dǎo)他,“以后不要做這種事了,可以嗎?”</br> 江易反問:“我偷藥是為了誰?”</br> 小云今十分禮貌地說:“是為了我,謝謝你。”</br> 江易無言以對了,女孩靈動漂亮,和學(xué)校里那些臟兮兮的鼻涕蟲不一樣。幼年的江易言語匱乏,還無法形容哪里不一樣,只覺得她像個粘人精,但粘得并不讓人討厭。她說話做事自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貴氣,一看上去就是有錢人家出來的小孩。</br> “哥哥,你不上學(xué)嗎?”</br> “不上。”</br> “為什么不上學(xué)?”</br> “不喜歡。”</br> “我很喜歡上學(xué)。”小云今托著下巴看他,“可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去過學(xué)校了,都是福利院的老師教我念書,講得好沒意思。我想回以前的學(xué)校,那里可以用電腦玩小游戲、可以彈鋼琴,還可以學(xué)英語,你學(xué)過英語嗎?”</br> 江易沒吭聲。</br> “我教你吧。”小云今坐正,看著江易,“跟我念,bread,卟——瑞——德,你知道bread是什么意思嗎?”</br> “是面包,香噴噴的面包。”小云今砸吧下嘴,鬼靈鬼靈的眸子眨了眨,“好想吃面包啊。”</br> 江易:“……”</br> 他兜里還剩下昨天舍不得吃完的半塊蛋糕,是打算再今天當(dāng)午飯的。</br> “好餓。”小云今朝后一仰,倒在毛毯上打滾,她的上衣翻卷,露出一個白乎乎的肚皮。</br> 半點女孩子的矜持都沒有,江易想。</br> 女孩將臉埋在手臂間朝他的口袋偷瞄,江易:“……”</br> 人質(zhì)要養(yǎng)肥一點才好賣,他默默告訴自己,而后掏出了口袋里的半塊蛋糕遞過去。蛋糕放了一晚上有些變質(zhì),加上沒有包裝直接塞在兜里,弄掉了許多碎渣,臟兮兮的。</br> 女孩小臉上滿是嫌棄:“算了。”</br> 她說完又有些不甘心,一臉天真地說:“你知道嗎?楹花路有家苗苗面包房,里面賣的巧克力面包最好吃了,我媽媽以前常常買給我,我每次生病以后都會吃那個。”</br> 江易眼皮子突突跳,聽她一本正經(jīng)說:“哥哥,這次你不要再去偷了?”</br> “……”</br> “我什么時候說要買給你了?!”</br> *</br> “那邊有個空瓶子,去撿。”</br> 小云今跟在江易身后,屁顛屁顛跑去撿起水溝里的礦泉水瓶。</br> 江易手里拖著一個破麻袋,里面裝了滿滿一袋塑料瓶,是兩人撿了一天的成果。</br> 天色擦黑,遠(yuǎn)處天邊露出一抹晚霞的艷色。</br> 江易掂了掂袋子,彎腰撿了兩塊石頭塞進袋子里。</br> 小云今拉住他的手:“不行。”</br> “你還要不要吃面包?”</br> 小云今點頭,又說:“但我不想你為我騙人。”</br> 她把石塊拿出來:“今天不夠明天再撿,我晚一天吃就是了。”</br> 男孩比她高半個頭,她仰頭凝視,他臉龐稍顯稚嫩,卻也已經(jīng)有了英俊的雛形。他雖然冷言冷語,但嘴巴毒不妨礙他在很努力地?fù)炜掌孔樱瑥淖蛲砦顾运帲浇裉煜朕k法給她買面包。小云今覺得男孩并沒有看上去那樣冷漠。</br> “哥哥,你真好。”她甜甜地說。</br> 江易一臉不吃她這套的冷淡表情,酷酷地說:“去廢品廠。”</br> ……</br> 楹花路的傍晚是很好看的。傍晚靛藍(lán)的天幕散著幽幽的清光,緋色的晚霞還剩最后一點頭角,像朵生在夜晚水面上的紅蓮,招搖著濃艷的姿態(tài)。暗色與霞光交織在一起不分你我,于是天空變成了絢爛的畫板。</br> 兩個小小的人影一前一后走在天光未盡的小路上,兩邊綠樹匆匆,如油畫入景。</br> 個子矮一點的女孩一蹦一跳,沿著花壇的小窄邊走平衡木,她兩根白凈的胳膊平伸著,快樂得像只小鳥。</br> 苗苗面包房燈火明亮,小云今開心跑進去,趴在櫥窗上選面包。</br> 江易跟在后面,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臟臟的衣服,和這明亮昂貴的蛋糕店格格不入。</br> 小云今撿了一天瓶子,身上不見得比他干凈多少,但她臉色是坦然的,回頭朝他招手:“你快來。”</br> 她指著里面一塊巴掌大的小面包:“就是這個。”</br> 江易攥著手里賣瓶子得來的五塊錢去結(jié)賬,店員將面包包好,溫柔地笑笑:“十五塊錢。”</br> 江易愣了愣,沒想到看起來不起眼的一個小面包竟然這么貴,他的錢連買上半塊都不夠。小云今也愣了,但她很快緩過神,拉了拉江易的衣角:“算了,明天再來買吧。”</br> 江易望著女孩失落的神情,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他回頭看了眼四周,確定店員要繞一圈才能走出柜臺出來捉他后,把小黑手伸到蛋糕盒上。他一手抓著袋子一手扯著女孩,昨晚一樣故技重施,轉(zhuǎn)身就跑。</br> 可這次沒能成功,他才跑出兩步就被在隔壁櫥窗前選蛋糕的客人攔住。</br> 是個帶著棒球帽的少年。</br> 他拽著江易的胳膊,屈指彈了下他腦袋:“小弟弟,你還沒付錢呢。”</br> 江易目光兇狠,盯著他:“放開。”</br> 他伸出腳去踢那少年,卻輕輕松松被制住,少年將他手臂反壓在身后,掀開帽子露出一張清俊的臉:“喲,還挺兇呢。”</br> 一旁的小云今咬著嘴唇:“你不要打他,是我想要吃面包的,要打就打我好了。”</br> 少年笑了笑:“吃東西要付錢的,拿了就跑可不好。”</br> 他掏出二十塊放在柜臺上:“請你們吃。”</br> 江易揉著發(fā)痛的手臂,并不領(lǐng)情,小云今怔了怔:“謝謝。”</br> 少年背著雙肩包,一副高中生模樣,他買好自己的東西,揮揮手離開。</br> 小云今望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對江易說:“那個哥哥人真好。”</br> 男孩剛才被鉗制的沒有一點反抗的能力,身為一個八歲男人的尊嚴(yán)被那少年按在腳下踩得粉碎,加上小云今又在旁邊說這樣的話,他出離地憤怒了:“你剛才還說我真好,到底誰是你哥哥?!!”</br> 小云今:“……”</br> ……</br> 江易人不大氣性不小,一個人坐在爛尾樓破損的邊緣的生悶氣。</br> 小云今坐在她身邊,兩條小腿垂在空中一晃一晃的,看起來十分自在。</br> 她拆開面包的包裝盒,江易聞到一股撲鼻的香味,但他還在氣頭上,一言不發(fā)。</br> 女孩將面包一掰兩半,將大的一半遞過去:“喏。”</br> 江易別扭:“我不吃他買的東西。”</br> “你太瘦了,要多吃一點才能長高長大,只有長大了,你才能打得過他呀。”</br> 江易轉(zhuǎn)過來:“我問你,我好還是他好?”</br> “當(dāng)然是你好。”小云今想也不想,“你會帶我離開孤兒院,會為我偷藥,會帶我去撿瓶子,還會搶蛋糕給我吃,你是最好的。”</br> 江易臉上的慍色消了消,心想這個小馬屁精還算會說話,就讓你再逍遙兩天,等過幾天,你就會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再也不能拍馬屁了。</br> 他和小云今一起分吃了面包,兩個小腦袋擠在一起,頭頂清澄透亮的月光。</br> 小云今吃了想吃的東西,心滿意足拍了拍肚皮。</br> 她仰躺著望向天上皎潔的月亮,平靜安詳,像昨夜的事情沒有發(fā)生過一樣。</br> “你不怕嗎?”江易忽然問道。</br> 小云今歪著腦袋想了想:“如果警察叔叔找到我,他們一定會把我槍斃的,做了錯事本來就應(yīng)該受到懲罰,我不害怕,說不定死了以后還能見到爸爸媽媽呢。”</br> 男孩看她一眼,問:“那你為什么要跑?”</br> “因為還沒有吃到想吃的東西,還沒有喝到想喝的飲料,還沒有玩夠,等把想做的事情都做一遍,我會去向警察叔叔自首的。”小云今淡定地說。</br> 那怎么行。小江易暗暗想,你要自首了,我的錢怎么辦。</br> 兩個小孩坐在絕美的月光之下,依偎著看了會月亮。后半夜女孩困了,昏昏沉沉睡過去。她又做夢了,嘴里呢喃著喊著“媽媽”。江易沒有睡著,聽著晚風(fēng)吹拂樓下草叢的沙沙聲和微弱的蟲鳴。</br> 他聽著女孩的夢話,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br> 江易坐起來,就著月色端詳女孩安詳?shù)拿纨嫛?lt;/br> 就當(dāng)是送她一場最后的美夢,男孩不知第多少遍這樣想。</br> *</br> 江易溜回了福利院。</br> 女孩們住在三樓的集體宿舍,他一間間摸過去,在一張沒人睡的小床上看見了小云今的玩具小馬。他夾在腋下,又要悄沒聲溜走,走到二樓時,他聽見盡頭的會議室傳來男人的低語,那聲音有些耳熟,他走近去聽。</br> “人還沒找到嗎?”</br> “還沒有。”</br> “那丫頭會不會說出去?”</br> “王總放心,馨馨已經(jīng)安撫好了,就算那丫頭出去亂說,我們也肯定堵住她的嘴。”</br> 小江易躲在暗處,看見應(yīng)該死在昨夜的男人,頭上纏著一圈紗布走出來。</br> 男孩面如死灰站在原地。</br> 他望向手中那找來逗“俘虜”開心的玩具小馬,想起了昨天爬墻時為了拉小云今而弄掉的零食,想起了深夜里沖進藥店搶走的礦泉水和退燒藥,想起了自己白天頂著烈日在太陽下辛苦地?fù)熘V泉水瓶,想起在苗苗面包房伸手去勾柜臺上的面包……</br> 他在女孩最后的時光里盡可能給她帶去歡愉,并不是出于善意,而是他是要拿女孩去換錢,不對她好點怕她跑了,而女孩能換到錢是因為她殺了人,但此刻,她“殺死”的那人活生生站在他的面前,他那即將到手的錢就這樣打了水漂!</br> 想起自己這一天一夜的辛苦,小江易的天,轟然崩塌了!</br> 到底還是小孩子,短短時間內(nèi)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在這一刻,男孩的眼睛竟然微微濕潤了起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