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章 玩歸玩,鬧歸鬧,不拿九族開玩笑
作為大明皇帝,朱祁鈺心里一直有一個疑惑,既然今天于謙和胡濙都在,朱祁鈺坐定后,頗為疑惑的說道:「朕想不通,這些蠹蟲到底想要什么?」
「朕很奇怪,他們求財(cái),朕的水師只負(fù)責(zé)打仗和秩序,不負(fù)責(zé)做買賣,官船官貿(mào),也不過是敲打一二,是武耀四海的由頭;他們求權(quán),朕很少獨(dú)斷專行,朕登基至今,未曾有一策未過廷議廷推,止今天有一件事,便是朕赦免了劉氏告夫之罪。」
胡濙笑呵呵的說道:「刑部是贊同陛下赦免的,俞尚書知道王復(fù)在做什么,也不會揣著明白裝糊涂至于他們,就是想讓陛下投降,還想什么。」
朱祁鈺兩手一攤,對著胡濙和于謙說道:「具體的呢?想讓朕投降,連個投降條件都不給嗎?怎么在這群蠹蟲的眼里,朕連阿刺知院都不如是吧,阿刺知院投降,大明還給了條件,他體面,朕也給了體面。連個投降條件都不提?朕是愿意協(xié)商的。時至今日,朕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張貼黃榜,而且至少,朕愿意談兩次。」
于謙笑著說道:「他們求的是世襲罔替,各個方面都想萬古不移。」
朱祁鈺連連擺手說道:「做夢也沒有這么做的,要是求這個,不應(yīng)該跟朕這么鬧騰,朕也要動刀子殺人,他們丟了命,朕丟了臉面,朕就是投降了,他們就能世襲罔替了?他們應(yīng)該去廟里許愿去。」
「也不對,佛祖的國家都滅亡了,現(xiàn)在是帖木兒汗國的蒙兀人在那地方逞兇,佛國都沒法世襲罔替,萬古不移,他們這夢做的,忒不真實(shí),」
于謙點(diǎn)了點(diǎn)頭,佛國確實(shí)亡了,他想要跟陛下把這件事拆開了揉碎了說清楚,他稍加思索了一下說道:「陛下,兩宋三冗,冗兵、冗官、冗費(fèi),單講這冗官。」
「南宋嘉定六年,朝廷銓曹四選,這四選分別為中書門下審官東院,也就是今日之京官,也叫尚書左選;中書門下吏部流內(nèi)銓,也就是地方官,又叫侍郎左選;中書門下審官西院,閤門祗候以上至諸司使,也就是武官,又叫尚書右選,中書門下三班院,三班使臣,班直戍衛(wèi)武官,又叫侍郎右選。」
「京官共2392人其中進(jìn)士出身僅975人,不到一半,地方官共17006人,有出身把舉人也算上僅4325人,大抵四分之一;武官有15600人,武舉人出身僅415人,不足四十分之一;班直戍衛(wèi)武官3866人,武舉人出身77人,僅占五十分之一。」(宋代官員選任與管理制度)
「沒有出身的官員占了多數(shù),即恩蔭、吏職、舉薦、雜入流、輸納,其中恩蔭也占了大頭。」
朱祁鈺越聽這個數(shù)字越是震驚,這滿朝文武自下而上遴選上來的僅僅占了朝廷幾十分之一,只能說,不愧是大宋。他就著于謙的話說道:「他們?nèi)羰乔蠖魇a,朕也恩蔭啊,又沒有說不恩蔭,這王復(fù)兩個兒子,朕剛給他們恩蔭官。」
「陛下給的恩蔭官任事嗎?」于謙反問了一句。
朱祁鈺搖了搖頭說道:「那自然不行,恩蔭來的官員不任事,就是任事他們也干不了不是?干砸了,朕還得給降罪,還不如讓他們當(dāng)米蟲。」
于謙立刻回答道:「這便是了,兩宋入流太濫,北宋前期還好些,大都是進(jìn)士舉人,后來都是遍地恩蔭,而且不僅僅是寄祿官,都可以去任事,這是兩宋吏治敗壞的根源。」
「這些恩蔭官把持了大部分的權(quán)柄,多數(shù)都是酒囊飯袋,這朝政糜爛,是可以想象的,兩宋通過恩蔭實(shí)現(xiàn)世襲罔替。」
朱祁鈺恍然大悟的說道:「原來這就是兩宋的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原來是如此共治。」
于謙說兩宋是老趙家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就不只是紅口白牙憑空指摘,而是講事實(shí)、講依據(jù)的將事情拆開了。揉碎了,講的清楚而且明白。
胡濙接過了話茬補(bǔ)充道:「到了咱們大明,因?yàn)槎魇a不任事,沒了權(quán)柄,之前咱大明朝那點(diǎn)俸祿,還要折鈔七成,多數(shù)還給不了,這恩蔭與否便不是世襲罔替的關(guān)鍵。」
「那怎么實(shí)現(xiàn)世襲罔替呢,科場舞弊。」
不任事的寄祿官,在景泰年間亦足俸發(fā)祿,足俸是大明吏治反腐抓貪的前提條件,但是不任事就是不任事,并不掌控權(quán)柄,這也是朱祁鈺在拿走駙馬都尉對五城兵馬司的權(quán)力之后,駙馬都尉們跟瘋了一樣,跟皇帝鬧別扭的原因。
于謙仍然在朝為官,有些話于謙講不方便,但是胡濙現(xiàn)在是無官一身輕,就直接把話講在了明處,將事兒擺在了臺面之上,大明的官員絕大多數(shù)都是出自恩科。
比如即將回京的強(qiáng)盜湖廣巡撫年富,他是會試副榜出身,不在一二三甲之內(nèi),嚴(yán)格來講,年富是進(jìn)士,只不過是特賜進(jìn)士,在一二三甲進(jìn)士出身眼里,特賜進(jìn)士不是進(jìn)士。
大明讀書人過千萬眾,三年一次的恩科,又有幾人能夠魚躍龍門?即便是中了副榜,那也是足夠光耀門楣之事了。
既然無法在制度上保證官僚數(shù)量的絕對,那么就通過把持上升通道,來間接把持權(quán)力。
正統(tǒng)年間,現(xiàn)在的山東巡撫裴綸,就是因?yàn)樽鰰囍骺脊偾逭龂?yán)明,連自己的女婿都不肯行個方便,最后回縣里修縣志去了。
朱祁鈺立刻就理解了于謙和胡濙到底想說什么,于謙只是單純的以南宋冗官為引,而后胡濙補(bǔ)充說明,他們兩個在告訴皇帝,這些竊國為私的蠹蟲到底想要陛下在哪方面投降,怎么去投降。
雖然于謙只是單純的把遴選官員拿出來說事兒,但不僅僅是科舉取士,而是各個方面,蠹蟲們都希望皇帝投降。
皇帝陛下會投降嗎?不會。
竊國為私的蠹蟲們,他們有幾個團(tuán)營?憑什么摁著大皇帝的腦袋,逼皇帝投降!
大明朝的朝士們,真的很喜歡拿兩宋的例子來諫言,文武皆是如此。
朱祁鈺探著身子對著于謙說道:「于少保若是來勸朕不要?dú)⑷耍蔷褪前讈砹恕!?br/>
「王復(fù)、王越是大明墩臺遠(yuǎn)侯的瞭山,他們二人,是我大明朝西北方向探查情報(bào)的核心人物,即便是王復(fù)和王越的身份,在這次阿史那儀回京后,只差一層窗戶紙就捅破了,可就是這一層窗戶紙,朕不說可以戳,就不能戳。」
「可是他們回京的消息如此快的被散播出去,朕一定要把這條線上的人抓出來,該送解刳院的送解刳院,該斬首示眾斬首示眾,家眷一眾流放爪哇。」
「朕的底線一直非常清楚,無論怎么斗,為大明國家安危奔波的軍卒們,是不能碰的底線,這涉及到了朕能不能在這椅子上坐得穩(wěn)。」
于謙眉頭緊蹙的說道:「不應(yīng)該夷三族嗎?」
「嗯?于少保在以退為進(jìn),勸朕仁恕嗎?」朱祁鈺聽聞于謙所言,也是一愣,他還以為于謙是來勸他不要?dú)⑷耍Y(jié)果卻是一種很新的勸仁恕的辦法,我把你的路走了,讓你無路可走。
于謙頗為認(rèn)真的說道:「重罪十條,以謀反為首惡,意為企圖顛覆推翻朝政國家大事,在戎在祀,破壞戎政,以謀反論,大明律:犯重罪十條者,不在八議論贖之限。臣以為理當(dāng)論夷三族。」
于謙,是一個封建禮教下謹(jǐn)遵千年以來君君臣臣的六正之臣,所以在一些事兒上,于謙有理由比朱祁鈺更暴戾。
于謙詳細(xì)的解釋刑名,十惡不赦,在大明律法中則是重罪十條,遇赦不赦,不僅僅是大赦天下不赦免,更是不能八議來寬宥的重罪,而這個案子,涉及到了戎政,企圖顛覆推翻朝廷的謀反大罪。
「十惡之罪名者,雖無犯意之聯(lián)絡(luò),夷三族,以收威嚇懲戒之效。
」胡濙又補(bǔ)充了為何要夷三族,以收威嚇懲戒之效。
朱祁鈺沉思了片刻搖頭說道:「晉書刑法志有言:罪不相及,古之制也。近者大逆,誠由兇戾。兇戾之甚,一時權(quán)用。今遂施行,非圣朝之令典,宜如先朝除三族之制。」
「至此之后,夷三族再無成文,朕以為不妥。」
夷三族這個罪名是在魏晉南北朝之后,徹底從中原王朝的刑名中廢除,雖然這個罪名被完全廢除之后再沒有設(shè)立過,但其實(shí)仍有執(zhí)行,比如大明朝胡惟庸案。
朱祁鈺和于謙、胡濙在處置此事的罪名上,發(fā)生了一些分歧,朱祁鈺還是想只誅首惡,而于謙和胡濙認(rèn)為應(yīng)該連坐。
朱祁鈺看著于謙說道:「人無信不立,業(yè)無信不旺、國無信不興,既然國法無成文,朕以何***夷三族?」
于謙極其擅長國家之制,能夠明白陛下的大道之行,他思索了片刻,俯首說道:「陛下圣明。」
于謙說的是圣明不是寬仁,是因?yàn)檫@件事不是陛下不生氣,相反,陛下非常的生氣,怒火中燒。
而皇帝在極其憤怒的情況下,依舊遵循律法做處置,而不是以個人意志和主張去處置國事,這對大明而言是一件大好事。
嚴(yán)格按照法條行事,是法家的核心思想,而儒家的核心思想,則是尊卑有序,作為至高無上的皇帝,對法律擁有最終解釋權(quán)。
于謙是儒生,思考問題下意識的從儒教思想去思考問題,而忽略了一旦皇帝以夷三族論處的后果,大明本就是人治,有法不依、執(zhí)法不嚴(yán)、爭權(quán)諉責(zé)比比皆是,陛下這里搞個無成文處置,那大明上下就會有模有樣的學(xué)。
朱祁鈺琢磨了半天,不確信的說道:「朕怎么還是覺得于少保在勸朕仁恕之道呢?」「那還是夷三族好了。」于謙立刻說道,謀反大罪,連漢王府都逃不過一劫,陛下真的夷三族,造成的惡劣影響,于謙也能處置,陛下要是真的不順氣,要撒氣,那就夷三族。
朱祁鈺聽聞,最后做了決定說道:「還是首惡送解刳院,從犯斬首示眾,家眷一律流放爪哇也算是廢物利用,為大明開海事做出貢獻(xiàn)了。」
于謙想了想說道:「要不流放康國?」
朱祁鈺沉默了片刻點(diǎn)頭說道:「啊,這真的是一個好主意,于少保,不愧是讀書人啊。」
論狠毒,于謙作為讀書人在這方面是極為合格的,家眷流放到康國去,到了王復(fù)的地盤上,王復(fù)還不是想怎么收拾他們收拾他們?的確陰損。
胡濙對人性理解深刻,他搖頭說道:「還是流爪哇吧,流放到了康國,康國公不會拿他們怎么樣,反而會格外優(yōu)待畢竟大家都是出門在外。」
和大明的讀書人送到官廠做苦役的道理是一樣的,干活自然要干一點(diǎn),但是仍然是待遇最上等的一群人。
在不做人這件事上蠹蟲向來不做人,可王復(fù)是先公后私之人,以大明利益為先,優(yōu)待這些流放家眷,有利于大明對康國的羈縻,可想而知王復(fù)的選擇。
朱祁鈺和于謙聽聞之后都有些莫名的悵然:這好人,就活該該被槍指著?
大明內(nèi)外,感受到了大明皇帝的暴怒,這幾年很少出動的錦衣衛(wèi)們開始出動,緹騎奔波出京,一場震驚整個大明官場的大案,一場波及京畿、山西、靖安、陜西、甘肅甚至是西域行都司的清汰,在緹騎的繡春刀下,快速展開。
錦衣衛(wèi)左都督盧忠親自提領(lǐng),東廠督主李永昌為督辦,證明了皇帝陛下對查處此事的決心。
天明節(jié)的最后一天,是大明春秋大閱的日子,朱祁鈺在前往北土城之前,看著風(fēng)塵仆仆的盧忠和帶回來的奏疏,手指在案桌上不停的敲動著。
作為大明水猴子的大頭目,盧忠辦事能力是
毋庸置疑的,在原來的歷史線上,只要皇帝有決心,盧忠甚至能把明堡宗給弄死。
「這一趟差事,盧都督辛苦了,若非愛卿,朕還不知道西北,已經(jīng)糜爛至此。」朱祁鈺看著手中的奏疏,越看越是心驚。
給柯潛遞條子的是陜西布政司左布政孫毓的司務(wù),而這條子可不是司務(wù)在假借左布政的權(quán)威,而是真正來自于孫毓的授意,除此之外,右布政楊璿、參政婁良、按察使余子俊、都指揮使劉靖皆參與其中。
而陜西道的三司如此行事,是在用行動反對大明重開西域,設(shè)西域行都司的廷議。
養(yǎng)寇自重、內(nèi)外勾結(jié),自古都不是什么新鮮事,石敬瑭為了權(quán)為了利,能把燕云十六州獻(xiàn)出去,甘愿當(dāng)兒皇帝,陜西三司用實(shí)際行動維護(hù)他們的切身利益。
讓朱祁鈺意外的是,這次居然沒有京官參與其中。
原因很簡單,京官離皇帝近,比地方官更清楚朱祁鈺這個亡國之君的脾氣,更知道哪些地方能碰,哪些地方真的不能碰,玩歸玩,鬧歸鬧,不拿九族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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