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四章 陛下,臣請清田厘丁!
“陛下。”金濂長揖,俯首說道:“臣有本上奏。”
“不用奏了,朕知道你要說什么。”朱祁鈺笑著說道:“鹽鐵會議再議就是。”
“這次的治河之事,朕出七成。”
金濂立刻眼睛一亮,但是五百萬的三成也是一百五十萬了,不是個小數(shù)目,但是治河之事,并非一朝一夕,仔細核算,應(yīng)當無礙。
“這得感謝南直隸的勢要和商賈啊,他們不僅贊助了這次的平叛之戰(zhàn),也贊助了大明治河之事,朕甚是欣慰。”朱祁鈺感慨的說道。
就像是渠家和孔府支持了大明平定河套之戰(zhàn)一樣,此次南下,叛軍搜刮了一部分,朱祁鈺又在南京兩次對勢要商賈出手,平定叛亂和治理黃河的錢,也都有了。
噶韭菜,當然是要奔著又高又壯的韭菜噶,割百姓,撈不到多少油水,還惹一身騷。
“陛下圣明。”金濂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這段奏對不需要翻譯,朝臣們都明白,陛下治河出七成的意思,就是先堵住金濂炮轟陛下吃獨食的嘴。
慎獨的學(xué)問,被人奉若瑰寶,但是在當下的大明卻不是很合適。
泰安宮和戶部的燈盞里燈芯,只有一枚,但是遇到了國家大事,該出錢的時候,戶部都奔著五百萬去了,皇帝自然也不能落后。
這美名不能都讓朝廷官員拿走了,皇帝也得有美名才是。
畢竟修完了河也要立碑著傳,名聲大家都可以分一分。
皇帝拿七成,朝廷拿兩成,剩下一成,則是歸石璞個人所有。
這個透明人一樣的工部尚書,居然要去修黃河,修好了自然是美名天下?lián)P,治不好,那是要遺臭萬年的。
石璞繼續(xù)說道:“其三,則是山西等地開采煤田,抑制煤價,防止靖安三府、甘肅等地大肆砍伐樹木。”
“《莊子》曰:川竭而谷虛,丘夷而淵實。”
“凡大河、漳水、滹沱、涿水、桑乾之類,悉是濁流,其泥歲東流,皆為大陸之土,此理必然。”
“皆因柴賤煤貴,若是柴貴煤賤,則民不伐則川固,紳不燒則丘茂。”
“此為三法,束水沖沙、黃河故道、固川茂丘,其三者相輔相成,方為治河之法。”
石璞在引經(jīng)據(jù)典,但是他沒有引孔孟之言,而是引的莊子,這和于謙很像。
因為孔孟之法,無法解決一些問題了,幸好種花家文明源遠流長,總能找到先賢們洞若觀火的觀察,進而引用。
大家都沒有離經(jīng)叛道,但是卻能解決一些事。
戰(zhàn)爭給大明帶來了許多的痛苦,這種思想上的轉(zhuǎn)變,讓朱祁鈺的心跳加速了幾分。
從于謙開始,大家終于不再抱著孔孟之說,而是尋找更多的根由去解決問題。
他當然知道一些朝廷里的暗流涌動的規(guī)矩,但是那些規(guī)矩,朱祁鈺作為皇帝,有的可以改變,有的則不能無法改變。
因為一些想法,在朝臣內(nèi)心之中,根深蒂固。
但是現(xiàn)在這種根深蒂固的禮法大倫,終于有了松動的可能。
這正是朱祁鈺希望看到的。
朱祁鈺露出了一些笑容說道:“準。”
“臣叩謝圣恩。”石璞行大禮叩首,隨后歸班。
金濂看了一眼左侍郎張鳳,示意他趕緊出班。
張鳳繼任了江淵的戶部左侍郎的位置,需要表現(xiàn)出自己的能力來,他趕忙俯首說道:“時四方兵息,而災(zāi)傷特甚,國初天下田八百四十九萬余頃,去歲數(shù)既減半,加以水旱停征,國用何以取給?”
“山東無額田,甲方墾辟,乙即訐其漏賦。臣請以稽為決,準輕則征租,不惟永絕爭端,亦且少助度支。”
張鳳的意思很有趣,就是說大明建國的時候,天下納稅的田有八百四十九萬頃,去年征稅只有四百二十萬頃田地了。
這是為何呢?因為災(zāi)傷。
這個災(zāi)傷二字,就十分耐人尋味了,到底是真的受災(zāi)了,還是沒有受災(zāi)呢?
張鳳的意思是調(diào)查清楚后,如果輕微的話,就不免稅,防止診斷的同時,可以資助國家開支。
戶科給事中成章即可出列說道:“陛下,祖制豈可擅自更改?”
監(jiān)察御史楊穟立刻出班,高聲說道:“臣亦彈劾張鳳災(zāi)傷之年,強征田賦,實乃不修仁政,致陛下于橫征暴斂之惡名。”
戶科給事中成章率先反對,然后是監(jiān)察御史跟進。
災(zāi)年了還要收稅!這天底下還有沒有王法?
在張鳳的奏稟之中,需要以稽為決,核查地方是否災(zāi)傷,這就需要都察院的監(jiān)察御史去配合了。
若是得不到都察院的支持,張鳳這個災(zāi)傷核準定制征稅,就沒辦法推行下去。
朱祁鈺看著都察院眾多御史,笑而不語,既不準奏,也不批駁,而是等待著戶部繼續(xù)出招。
張鳳振聲問道:“祖制?國初都江南,轉(zhuǎn)輸易。今居極北,可守常制耶?”
“給事中和監(jiān)察御史,敢請問,定都江南是不是祖制!今不過稽查災(zāi)傷,爾等百般阻攔,是何居心?”
張鳳反駁的是祖制,但是問的卻是是何居心。
戶部給事中成章,嘴角抽搐了下,高聲說道:“太祖高皇帝言:凡歲災(zāi),盡蠲二稅,且貸以米,甚者賜米布若鈔,以度民生!”
“今日卻以稽為決,準輕則征租,怎么不是違背祖制!”
監(jiān)察御史楊穟挺直了腰板,厲聲說道:“陛下以民為邦本,惓惓以生靈為念,為萬民謀福祉!今日你戶部為了些許稅賦,便災(zāi)年征租,又是何居心!”
張鳳抓著風(fēng)憲言官的懶惰攻訐他們居心叵測。
而成章拿著皇明祖訓(xùn)里的話:災(zāi)傷減稅。
的確是高皇帝當年定下的愛民祖制。
而監(jiān)察御史楊穟的角度則,是以當今陛下定下的民為邦本的朝綱,給張鳳扣了一頂橫征暴斂的大帽子出去。
朱祁鈺看著風(fēng)憲言官,這些人的戰(zhàn)斗力果然很強,邏輯完整,論據(jù)十分的充足。
胡濙看了看陛下的臉色,他站了出來俯首說道:“陛下,臣無疑卷入這紛爭,只是戶部給事中成章引得祖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
“洪武十九年太祖高皇帝準戶部奏請,鳳陽等府被災(zāi)秋田糧,以十分為率,減免三分。其余七分,除存留外,起運者,照江南折銀則例。每石征銀二錢五分,送太倉銀庫,另項收貯備邊。”
“以后事體相類者,俱照此例。”
禮法這件事上,胡濙始終拿捏的死死的。
大明的災(zāi)傷在洪武初年,的確是免征二稅,且貸以米,甚者賜米布若鈔,但是很快朱元璋就發(fā)現(xiàn)上當了。
這四百四十九萬頃額田,累年減少!
成章眨了眨眼,有些愣神的說道:“啊,還有這等事兒?”
胡濙笑瞇瞇的反問道:“給事中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啊。”
這個問題,它不好回答。
成章說真的不知道,是不學(xué)無術(shù),假不知道,那是故意欺瞞。
胡濙四十年的常青樹,上次被都察院的御史賀章摁著腦袋承認自己無德,他雖然時常說自己無德,但是他可是六部尚書,心里能沒點脾氣?
這一句話,就問的成章進退兩難。
成章不愿意作答,正準備歸班,朱祁鈺坐直了身子問道:“余事修提,成給事中,你是真的不知道嗎?”
成章打了個哆嗦,俯首說道:“臣誠不知,洪武十九年舊事,歷經(jīng)靖難,文章散佚,臣不曾修史,對此所知不詳,臣惶恐。”
朱祁鈺點頭說道:“這樣啊,那成給事中,就再去翰林院學(xué)兩年吧。”
這不是革職,是讓成章去翰林院再讀兩年書,翰林院現(xiàn)在考算學(xué),真的去讀書,就要面對七天一小考,一月一月考,六月一大考,一年一歲考的數(shù)學(xué)考試了。
“那楊御史知道嗎?”朱祁鈺繼續(xù)問道。
監(jiān)察御史楊穟俯首說道:“臣知道,但是臣并未以違反祖制彈劾戶部左侍郎。”
楊穟和成章攻擊的角度不同,立場也不太相同。
朱祁鈺點頭,認可了楊穟的觀點。
大明的災(zāi)傷是個玄學(xué),到底有沒有?規(guī)模有多大?朝廷不知道。
都察院的御史不愿意去查,也不是都察院的御史懶惰,懈怠。
而是這個去地方核查災(zāi)傷、田畝、丁口的差事,但凡是去,就得面臨李賓言在山東的局面。
最好的結(jié)果就是和地方官員沆瀣一氣,否則性命不保。
景泰四年的今天,已經(jīng)有兩百萬余頃田畝,無法征稅了,卻是事實。
“都察院既然不愿意查,那就讓緹騎去查,暗中走訪好了。”朱祁鈺坐直了身子,確定的說道:“事體相類者,俱照太祖舊例即是。”
陳鎰趕忙站出來說道:“陛下,此事乃是外廷之事,何故動用錦衣衛(wèi)呢,錦衣衛(wèi)乃是國之重器,豈可擅動。”
錦衣衛(wèi)雖然是法司,但實質(zhì)上,它是軍隊性質(zhì)的,如果讓錦衣衛(wèi)去稽查各地災(zāi)傷之事,那必然是一陣陣的雞飛狗跳。
都察院的權(quán)力就拱手讓人了。
陳鎰作為總憲,當然不能看到都察院權(quán)力流失。
王文收回了自己的腳步,雖然陳鎰是左都御史,但是他王文在文淵閣也是掛的左都御史職位,若是這陳鎰護不住都察院的權(quán)力,只能他出馬了。
就跟于謙要保住陳汝言在兵部好好干活一樣。
在其位,謀其職,是臣子的本分。
朱祁鈺笑著說道:“這樣啊,朕還以為都察院非常為難呢,若是戶部收到災(zāi)傷奏疏,都察院可不能推諉啊。”
“臣遵旨。”陳鎰趕忙俯首說道。
張鳳的奏議還沒有完,他高聲說道:“陛下,臣請清田厘丁!”
圖窮匕見。
張鳳的這個奏議,是戶部部議出的結(jié)果,他們認為是時候到了清田厘丁的時候了。
南衙的李賢在叛軍手下的時候,就進行了南直隸的清田厘丁,雖然不夠精準,但是也比北衙這八十年如一日的清田厘丁要精準了數(shù)倍!
難道北衙還不如南衙僭朝的一個貳臣賊子忠誠嗎!
那指定不能。
張鳳此言一出,成章等人才知道戶部到底要做什么了。
清田厘丁,連僭朝都能做,如果大明朝廷不能做,那豈不是說大明朝廷還不如南衙偽朝呢?
“準!”朱祁鈺看了一眼張鳳,隨后看向了金濂,顯然清田厘丁是金濂要張鳳做的。
金濂身體不太好,戍邊多年,又是走南闖北,把金濂折騰的夠嗆。
不是人人都像胡尚書那么擅長養(yǎng)生之道。
金濂已經(jīng)在謀劃著給戶部找一個接班人了,而且還要借著清田厘丁的大功,將一個擅長戶部諸事的左侍郎捧上戶部尚書。
“金尚書,朕記得你有軍功在身。”朱祁鈺忽然提到了一件事。
金濂發(fā)愣,隨即出班俯首說道:“臣的確有軍功在身。”
“朕賜你沭陽伯,以獎功勛。”朱祁鈺點頭說道。
朱祁鈺并不是不讓文官封爵,前有于謙文安侯,后有金濂沭陽伯,不過這個沭陽伯,卻不是世襲,類似于終身榮譽一樣的獎勵。
這并非朱祁鈺臨時起意,而是禮部遞上來的。
國朝財經(jīng)事務(wù)初行,剛走上正軌,金濂的身體已經(jīng)不太行了,又根本不可能此時致仕。
太醫(yī)院診斷說能挺過下一個冬天,就是天幸了。
天人五衰,不是藥石可以治愈的,朱祁鈺先把這個沭陽伯賜下了。
金濂完全不知道此事,呆滯了一下,俯首說道:“臣受之有愧,寸功未立下,未有漢馬功勛,豈可封爵?臣請陛下收回成命。”
朱祁鈺十分確定的說道:“在寧夏參贊軍務(wù),與諸將論兵,指授方略,無不取勝,算不算軍功?并教以軍士習(xí)射演武,寒暑不斷。這種亦文亦武算不算軍功?南征福建,與寧陽侯抵背殺敵,算不算得軍功呢?”
“朕以為算,特賜勛爵。”
這是個流爵,并非世爵,只是個嘉獎。
金濂只能俯首顫抖不已的說道:“臣謝陛下隆恩。”
朱祁鈺笑著說道:“朕從不虧待有功于社稷之臣工,無論文武。”
賞罰是皇帝最重要的手段,無論有多少的潛規(guī)則,賞罰只能由皇帝定,不能假手于人。
金濂本身亦文亦武,還記得郕王府的時候,金濂拿著手銃試槍,一轉(zhuǎn)眼,快五年的時間了。
金濂是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的,所以他才推出了張鳳去做清田厘丁之事,就是想打破暗流涌動的規(guī)定,想讓戶部出身的戶部官員,成為戶部主事,達到一種人盡其才,才盡其用的局面。
朱祁鈺笑著說道:“讓年輕人多擔一些擔子。”
金濂再俯首說道:“臣領(lǐng)旨。”
陳鎰猶豫了下站了出來說道:“陛下,臣以為蘇州省定首府于徐州,是不是有所不妥啊。”
“有何不妥?”朱祁鈺十分平靜的問道。
終于談到了南直隸拆分的大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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