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風流債
【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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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面狹窄,容不得兩拔人同時過去,故丫鬟仆婦都跟在后頭,等主子們示下。
而身為小輩,沃檀自然不能失了禮節(jié)。
她上前親熱地喚了聲姑母,壓了壓膝問:“姑母這是往哪里去?”
不過小半日,連怯也不再裝一裝。陳夫人審視著沃檀,少頃目露哂意。
也對,裝給丫鬟婆子們看么?犯不著。況且她如今已是未來的九王妃,就算下人見了她前后不一的模樣,也不敢多什么嘴。
仿佛洞見陳夫人的思緒,沃檀再朝前邁了兩步,與之近到抬手可觸的距離。往后或朝遠了看,合像一雙長幼在說體己話。
“知道我的婚事,姑母應(yīng)當氣得不輕吧?”沃檀低聲笑著,兩頰融融:“姑母為我的終生大事操心,我真是感動,可惜那什么西川實在太遠,而且我早有姻緣在身,倒讓姑母的盤算落了空,實在過意不去。”
掌心已有深深的痕印,陳夫人嘴唇幾度張合,可要說什么?問這野種有何目的,還是……
“姑母可千萬扛住了,就是掉兩層皮,也不能生那討好議和的心思。”再度響起的聲音,打斷陳夫人紛亂的遐思。
陳夫人瞳光縮了縮,又聽得眼前人聲音輕俏地說出下半番話:“畢竟你清楚自己做的那些個好事,值得天打雷劈百八十回呢。”
這般,便是揭亮明話了。
陳夫人灼灼望著沃檀,眼里淬出譏意:“看來,你是篤定自己能把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間?”
“我對所有人都情真意切,怎么叫玩弄?”沃檀雙腮拱著,推出天真的惡意來:“姑母不多說兩句狠話嚇嚇我?雖然我指定不會當回事,但過過嘴癮也成啊,不然您多憋屈?”
分明是勸人說狠話,卻將人氣得渾身打顫。
橋面上無聲僵持著,沃檀并不懼這位生母突刺的目光,語氣反而越發(fā)松快:“說起來,姑母下回要再想約我去哪里,最好是光明正大些,何必拿祖母當幌子?莫不是連您的親生母親也要利用一道?還有箏兒妹妹,您該知道我和她相互都不待見,怎么還推她出面?就不怕……我對她下手么?”
“你敢!”陳夫人駭然大驚,險些沒壓住聲,喊出大動靜來。
見她失態(tài),沃檀差點沒樂出牙花兒來。
原來戳仇人肺管子這么有意思,還好她沒直接把這毒婦給了結(jié),不然哪里看得見這么引人開懷的場景?
沃檀故意拍拍心口,哀怨地看了陳夫人一眼:“姑母可千萬繃住了,別露馬腳,否則讓人知道你那些破事怎么辦?”
陳夫人面色泛青。
拍完心口,沃檀又一拍腦門:“說起這個,我突然想起件事來。聽說順平侯夫人今兒在侯府外頭救了個人,那人生了張豬腰臉,鼻子有燒疤,自稱姓柳,被人追殺。”
這說得可真順,后幾句韻腳都對上了,然而對陳夫人來說,正正是那幾句帶著韻腳的話猶如催命法符,催得她三魂六魄齊齊悚然起來。
“不,不對……”陳夫人于潑天的恐懼之中喃聲:“不對,他明明,明明不在了的……”
沃檀揚了揚腮,以防陳夫人暈到地上,還特意扶住她:“聽說那位侯夫人跟姑母有舊仇,這就不好辦了,萬一她問出些什么,轉(zhuǎn)頭跟陳姑父說了呢?又萬一……她讓箏兒妹妹知道了呢?”
點到即止。再下去,說不定人真暈了。
不過暈也不怕,不就兩腿一軟的事嘛,她也可以陪著暈。
“聽說箏兒表妹因為我的事去找了干爹,卻反□□爹訓(xùn)得不辭而別,還請姑母替我向箏兒妹妹多說幾句話,莫要讓她記恨我才是。改日再見,我一定親自與她賠情。”
委屈巴巴地說完這番話后,沃檀借口看老太君,退下那橋換道走了。
秋天真好,讓人神清氣爽。
臨翠北園的桂花開得實在是香,味道散得府里不少地方都聞得見,沃檀心情擺蕩,腳下飄輕。
而便在沃檀悠悠哉哉之時,藏于城北古廟的六幺門內(nèi),烏漁正拎著個食盒往左拐了拐。
甫一邁過院墻,便見得那位身板柴瘦的少年立于房櫳之前,呆呆地望著天穹。
烏漁立馬“哎喲”一聲,小跑過去:“少主,您這眼睛可還不算好全呢,這時辰日頭還刺眼睛的,您怎么不蒙條罩布就出來了?”
他聲音急切,喊得盧長寧緩緩回過神來。
盯著光照之處看了許久,視線收到身邊時,少年只見到漆黑一團的人影。
倏爾那團黑影消失,是烏漁放下提盒,跑進房里去了。
過會兒后,烏漁握了條兩指寬的紗布出來:“少主,您趕緊蒙上這罩布,這要給門主知道小的失職,定要給門規(guī)處置的!”
有了方才那片刻的緩,盧長寧瞇了瞇眼,終于看清烏漁面容。
少年瞳光有些渙散,喃喃說了句:“聽說宮里那位皇帝,給秦府下賜婚圣旨了。”
烏漁現(xiàn)在哪有心思聊天,正忙不迭抻開那罩布要替他遮護住眼睛,可人家向后退了一步,愣是不肯配合。
“少主不想戴這個,那咱們回屋歇著?”烏漁抓抓耳朵:“屬下帶了剛剛燉好的藥膳,給您補身子的。”
盧長寧搖頭:“我身子沒毛病,眼睛也是好的,不用這些。”
這話帶著固執(zhí)的意味,烏漁只能賠著小心道:“少主,您就別為難屬下了,這都是門主交待要做的,咱們可不敢不聽。她老人家一日不發(fā)話,這該做的該喝的,可一項都不敢少。”
盧長寧一雙眉壓得緊緊的,雖未再說什么,卻仍是執(zhí)拗地站在原地,態(tài)度明顯。
烏漁看著眼前的小祖宗直嘆氣:“您說您這是何必呢?既然知道那頭木已成舟,還是莫要再惦記了。這老話不是有說嗎,天涯何處無芳草,別說天涯了,就咱們六幺門……”話到這處頓了頓,烏漁聲音低下來:“就最近拔到您身邊照顧的那幾位姑娘,都還是地陽堂還沒出過任務(wù)的,個個可都生得不差,您瞧著可有中意的?”
盧長寧眉心皺褶越盛,似乎對這番話很是嫌惡。
烏漁察言觀色,也啞了會兒聲,沒有冒進。
沉默半晌,日光變得炯碎,刺得空洞的眼睛生了重影。
盧長寧斂了斂眼皮:“門主說那些話的時候,她肯定……被嚇到了吧?”
這個“她”是誰,不言而喻。
“應(yīng)該是吧?別說沃檀姑娘了,門派里換誰冷不丁聽到要被指給少主您,多多少少都要被嚇住的。”
烏漁說得憨直,盧長寧越發(fā)心如針刺:“所以為什么擅作決定,明明跟我有關(guān)的事,卻問都不問我一聲,還,還那樣逼人。”
聽出些切齒的意味,烏漁眼色微閃,再度上前勸道:“少主,咱們回房去吧,那藥膳再不喝就涼了,味道更要差些的。而且門主晚些回來也要查問,若給她知道您沒有按時用藥就不好了。”再看眼天光,他垂著手去給盧長寧擋那光束,嘴里喋喋不休:“這日頭實在太盛了,若給您眼睛再照出些什么毛病來,屬下是真擔待不起,咱們回去吧,啊?”
“身份見不得光,眼睛也要避著么?”盧長寧的情緒在烏漁這番話里遽然摞高起來,清秀的眉眼間擁著些慍色:“況且我早就說過眼睛好了,你們沒人聽我的,個個都只聽門主的話!是不是她說我沒好,我就得吃一輩子的藥?!”
“少主別動氣,”烏漁張惶地縮了縮肩膀,連忙苦笑道:“這,這門主雖武斷了些,但說到底也是為了您好,您何必跟她置氣……”
“叫什么少主?我分明連傀儡都不如!”盧長寧口吻加重:“還有她安排來的那些個姑娘,她拿我當什么?綿延子息的工具么!”
少年人到底氣盛些,這便一臉陰郁起來。
烏漁聲怯氣短,又是賠笑又是討好之際,目光突然亮了亮:“南堂主!”
喊這么一聲,盧長寧也轉(zhuǎn)了轉(zhuǎn)身子,看向那頭走來的青年。
“少主。”沃南走近后,先是朝盧長寧施了個禮,又瞥了眼烏漁:“怎么回事,你惹少主了?”
“哪能啊?真不是屬下……”烏漁苦著張臉囁嚅幾句,接著在沃南擺了擺手后,提著腳后跟一溜煙跑了。
“南堂主。”對上沃南,盧長寧的情緒平復(fù)了些。
沃南亦看著少年,面露忖色道:“烏漁是個粗率的,潦草起來難免疏漏,若他伺候不周,屬下明日拔旁的人來給少主使喚?”
“不干烏左使的事,他待我很是細致,是我……是我讓他難做了。”盧長寧翕動著眼睫,脊背微垮,是幅消沉模樣。
沃南便也不吭聲,陪著站了會兒后,果然盧長寧再度虛啞著聲音問:“要不是被逼,她不會真的嫁給那九王爺,對嗎?”
指誰這么清楚,也沒必要打啞謎。沃南抬手捏了捏眉心:“屬下那妹子向來是個有主意的,雖喚我一聲阿兄,但有事也極少與屬下說,好比她回秦府,也只是知會了我這個阿兄一聲。不瞞少主,那所謂的婚事,屬下也是今日方才聽說。”
這話半真半假,半幽半嘆,聽到盧長寧耳朵里,便令他眼前晃了一瞬,看著越發(fā)呆滯僵冷。
沃南朝前踏了兩歲,伸臂將廊前的蔑簾打了下來。廊下便蔭著,日頭只曬得到腳。
回身,又聞盧長寧吞吐一句:“南堂主……因何不愿回秦府?”
“這些年闖江淌湖的,屬下自在慣了。那些個突然冒出的親人于我來說,實則與陌生人區(qū)別亦不大,左不過有些血脈牽連罷了。”沃南負手站著,一雙狹長的柳葉眼中盡是寡漠:“況什么將軍府邸,簪纓顯達人家,少不得規(guī)矩約著,行止束著。被拘被管的下場,便是想做些什么事都不由自己,那樣的富貴又有甚意思?”
規(guī)矩約著,行止束著,有血緣的陌生親人……這些話于盧長寧聽來,亦使他眉心輕絞,目色中搖起些殷殷觸動的細芒來。
“可南堂主與陳府那位夫人,不是早有往來么?”這話脫口后,盧長寧觸到沃南投來的視線,立馬聲音發(fā)緊:“抱歉,是我唐突了。”
沃南松和一笑:“我與檀兒不同,她小姑娘家家的,打小跟著我在外頭受苦,也沒被血親長輩疼過,眼下冷不防知道還有生母與外家在,自然會生出孺慕的心思。于我來說,也愿支持她回那秦府待著,全她那份孝悌之心。”
話畢,沃南沉默了下。
與胞妹不同,家中遇變之際,他已記事。
于他的記憶中,生母也曾抱著他耐心喂吃哄睡,一聲聲南兒喚得親綿溫柔,也……曾見過生母與生父恩愛的模樣。
檀兒的孺慕之心,他能理解。畢竟初初認出生母時,他也有過那樣的心緒。
沃南沉默著,盧長寧也沒好意思馬上說什么。
雖這門派日后要交予他打理,但實則許多事,他卻仍是一知半解……譬如妹子說是去報仇,當兄的卻全然不知。
蔑簾被吹得動了動,院門慢慢傳來一陣嘻嘻哈哈的聲音,幾個穿著禙子的年輕姑娘走了進來。
都是不大的年紀,甚至沒有特意點妝打扮,連耳垂都是空著的。但經(jīng)地陽堂□□過的姑娘,舉手投足里都有著勾人的風情,又哪里看得見眉眼間那股爛漫與靈泛。
待見了檐下的沃南時,姑娘們一聲“南堂主”且還喚得恭恭謹謹,但望向盧長寧之際,面上卻已然堆起媚笑,嬌嬌地喚了句:“少主”。
拖著長音,說不出的儇薄與勾撈。
幾乎是立時,盧長寧的面色便青了起來,咬牙撂了聲:“滾!”
見他動怒,姑娘們笑意卻也未減,雖說腳下要進不進的,但更多似是礙著沃南在。
走在最前頭的甚至拿扇子擋了擋鼻尖:“喲,少主因何面色不佳?可是遇著煩心事了?”
“讓你們滾!都聾了么!”盧長寧捏緊了拳,甚至朝前逼近兩歲,作驅(qū)趕之態(tài)。
然而少年郎身形單薄,眉眼韶秀,儼然撐不起話中那份威,瞧著反是無甚斤兩的氣急敗壞居多。
挨著他的怒斥,沃南也瞥去一眼:“少主讓你們退下,都聽不見?”
得他發(fā)聲,姑娘們雖沒敢再嬉皮笑臉,但仍解釋道:“可屬下幾個也是奉門主之令,來,來服侍少主的……”
沃南皺了皺眉:“少主眼下不愿讓人打擾,且都退下罷,門主若怪責,我自會交待。”
這般,終于是把人給打發(fā)了。
眼看著人悉數(shù)離開,沃南親自護著盧長寧回了房內(nèi),正待給倒杯茶緩緩時,手臂卻突然被他抓住:“南堂主,我,我能見她一面么?就一面……”
對上少年目中忐忑的希求,沃南眼眸微動,不由心內(nèi)謂嘆。
他那個妹妹,可真是背了好些風流債。
……
當夜子時,秦府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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