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莫要哭了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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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昭眼中帶笑:“素聞白鶯姑娘舞姿曼妙,不想?yún)s在此處遇見,實乃巧事一樁。”
沃檀眼含重惑地盯著他,不知玩的什么把戲。
她驚疑不定,景昭又何曾不是心腔扭扯,氣亂如麻。
舞女裝素來暴露,此刻她里面穿著條訶子裙,外披一件藕色紗羅。
就算忽略那兩條若隱若現(xiàn)的玉臂,頸下坦著的肌膚也膩白得晃人眼,更別提那一截纖腰了。
強忍著心下情緒,景昭解了披風(fēng)搭在沃檀身上,給她打好系帶。
風(fēng)帽才攏上,劉小公子便聞訊而來:“這院里是本公子請來的貴客,沒規(guī)沒矩的,你們來做什么!”
嚷嚷著沖進院子,劉小公子這才見了景昭,登時嚇得心里一拎:“拜見王爺,不知王爺在此,小臣冒犯了。”
景昭見他余光往沃檀身上飛,便不動聲色地擋去前側(cè):“本王久仰白鶯姑娘美名,欲向劉小公子討個人情,邀白鶯姑娘回府一敘,不知劉小公子可愿割愛?”
那劉小公子名喚劉高昌,乍聽了景昭的話,還道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畢竟在眾人口口相傳之中,九王爺素來不近女色,出了名的端方自持,可今兒個……怎么就瞧上一名舞伶了?
過于震驚,劉高昌愣直著眼:“王爺?您是說……”
韋靖木著臉上前,與劉高昌揖手道:“不瞞劉公子,王爺早便對白鶯姑娘有所耳聞,想宣白鶯姑娘私下一晤,奈何屬下幾回都沒辦成那差。今日機會難得,還望劉公子割愛一回。”
早有耳聞,早想私晤。
話說得這樣明白,劉高昌霎時回神:“是小臣愚鈍,還望王爺海涵。能蒙王爺青眼,是白鶯姑娘百年修來的福分,小臣自是拱手相讓。”
景昭沒再說什么,攬著沃檀欲要離開,卻正正地,撞見被此處動靜引來的秦將軍。
秦將軍的雙目拿水沖過,眼眶里還泛著明顯的紅痕。
聽了此間事后,秦將軍攢起兩道濃眉:“假借舞伶之身扮作刺客,也不排除這份可能?且若她真是那刺客,王爺就這樣帶回府中,就怕王爺安危受脅。”
義正辭嚴之后,他又向景昭揖首:“為王爺安危著想,還請王爺將此女交予末將。末將適才與那刺客交過手,雖她蒙著面,但曾受過末將一掌,身上應(yīng)當(dāng)留有傷印,可供末將辨認一番。”
擔(dān)憂字句誠摯,可當(dāng)中的懷疑,卻也昭然若揭。
景昭眼眸幽靜,泰定自若地替身邊人攏了攏披風(fēng):“她適才受了驚嚇,本王來時已然瑟瑟不已,怎可一再唐突佳人?”
秦將軍目光微閃:“末將剛回鄴京,倒不知王爺幾時變作如此憐香惜玉,竟這般維護一名舞伶?”
景昭攥著身邊人的手,聲音里有了明顯的笑意:“本王雖常日欠安,卻并非無情無欲且無能,如今竟連青睞一名姑娘,也要受秦將軍多番質(zhì)疑了?”
這話乘著夜風(fēng)洋洋灑灑地飄到在場所有人的耳中,個個愕然呆住。
蓋因這話露骨得來,又有些施壓的意思。
然而說話的人卻不以為意,直接將身邊人往懷中一帶,便邁步離開。
秦將軍的眼珠子顫了顫,然他才張開嘴,便聽有人前來報信:“將軍!那兩名刺客不見了!”
至此,老將軍再沒了旁的心思,提著步子也往另一頭去。
而望著自家王爺攬著姑娘背影的韋靖,心中幾多氐惆。
今晚一過,怕是他家王爺啊,少不得要背一樁風(fēng)流韻事了。
可他留下清場,還得裝模作樣地囑咐那劉高昌:“王爺素有清譽在,今日邀白鶯姑娘也不過是欣賞舞姿,曉談音律罷了,還請劉公子……莫要聲張。”
劉高昌滿口答應(yīng),心中已對這位九王爺有了改觀。
瞧著清風(fēng)朗月般的人物,卻原來,也是漁色之輩!
這般想著,心思難免活泛開來,他虛咳一聲,低著嗓子問韋靖:“王爺……就幸白鶯姑娘一人么?可還需要旁的姑娘助興?本公子隨時可以幫忙安排。”
“呵呵,劉公子好心,不用了。”仿佛預(yù)見長了腳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已經(jīng)撲面而來,韋靖狂按眉頭。
……
沃檀被景昭裹在披風(fēng)中一路帶出劉府,他力氣實在是大,捏得她手都發(fā)痛。
待上了馬車后,她還未發(fā)作,頭上便挨了一下。
沃檀不敢置信地捂住頭,眼睛眨巴兩下:“你敢打我?”
景昭指骨泛癢,方才著實是沒忍住才在她頭上磕了一記:“我與你說過莫要再扮作她人,你非但不聽,還扮成這樣,成何體統(tǒng)!”
沃檀慍極了:“我愛扮什么樣就扮什么樣,玉皇大帝也管不著我穿衣服,何況你只是個王爺!”
“這滿府高官貴眷,你扮個舞女,誰都可問劉高昌開口要你,你可想過其中利害?”
“那又怎么樣?誰能動得了我?!”
聽她任性頂嘴,景昭被氣得發(fā)昏,一時濁息撞喉,咳到直不起身來。
沃檀的手已經(jīng)到了腰后,握著匕首正想著要用什么姿勢捅他,卻見他咳得氣都快續(xù)不上了,右臂和右掌還都滲出血來。
她心頭微跳,手像是自己有意識似的,抬起來想去幫他撫順氣息。
可身子才前傾了下,沃檀自己卻先嘶出一聲痛哼,接著伏下身子,疼得瞇起了眼。
不是她想乜著腰,實在是挨了那么一掌后,身子不大直得起來。
沃檀躬成熟蝦,只覺后心辣辣作痛,倏爾眼前陰影一晃,熟悉的氣息罩來。
“乖些,莫要亂動。”
這話之后,沃檀被攬著向上一提,坐去了景昭腿上。
后裳被揭起,郎君的呼吸又潮又暖,伸張有力地濺在她后背。
看不見臉,聽他聲音發(fā)緊地問:“可疼?”
當(dāng)然疼了,疼得她想罵娘,又想掉眼淚。
沃檀抽抽鼻子,又覺得不該在敵人跟前展示軟弱,便將腦袋微微一傾,專心咒罵起秦將軍來。
好個糟老頭子,出手那么重,是真想取她的命不成?
溫厚的手掌貼上沃檀的背,有些許粗糲感,是握筆握出的手繭所致。
他在運功,替她療傷。
是了,阿兄說過他是有身手的。那時只怪她色迷心竅,丁點沒察覺睡在身邊的人,竟是個有功夫的……
車廂中有微微藥感的焚香味,讓人聯(lián)想到廟宇青燈,或佛寺古塔。
背后的手掌壓了壓,開始有勻動的氣息在沃檀體內(nèi)浮動流漾。
心腔有些癢嗖嗖的,像是剛撈出的炸物,呲呲地爆著麻又燙的油星兒。
好像每一寸骨節(jié)都喜歡他的掌心,沃檀被撫弄得神志昏昏,在這緩慢行走的車廂中幾欲入眠。
不行,不能睡著!
沃檀強打精神,扮出一幅穩(wěn)重的模樣,張了張嘴正想要說幾句話,卻被他壓著嗓子提醒:“專心。”
耳旁蜷伏著男人清曖的鼻息,二人間的距離短成方寸。不自覺地,沃檀靠在景昭掌下,身子放松。
……
時辰流瀉,不知過了多久,療傷結(jié)束了。
景昭才收了掌,便聽她問:“我阿兄……”
替沃檀掩好衣擺后,景昭打開案幾中的果盒,往她嘴里填了塊果脯:“放心罷,萬里不會傷他。”
停頓須臾,調(diào)整了駁亂的氣息后,景昭又補充道:“但若你動了我,一切就不好說了。”
這話平靜到不似威脅,沃檀莫名其妙地嚼起他塞來的果脯。
是想吐出來的,可這果脯又確實好吃,不干不黏,酸甜適口,她舍不得。
車廂之中,景昭拎了個藥箱出來,便開始寬衣解帶。
見他昂起脖子在松扣,沃檀打了個嗝,一顆心登時如同被鳥獸叼銜了下。
他蒼白孱弱,他膚如溫玉,他他他,他當(dāng)著她的面做這種事!!!
袍衫扒/開,清削的肩頭出現(xiàn)在眼前時,沃檀的腦海之中,俄而便出現(xiàn)頭一回見他的場景。
那時她扒了他的衣裳后,也被一身細白的膚子晃了眼,差點連魂都飛了。要不是靠別的得以辨認,她險些懷疑自己撿回去的,是個女扮男裝的姑娘家!
所以他是知道自己什么哪里誘人,才故意這樣搔手弄姿的吧,一定是了!
這樣想著,沃檀喉頭微咽,咕地一聲輕響,吞下些津液。
景昭兀自忙活著,并不知她腦子里這些古古怪怪牽牽連連的活動。
他微微側(cè)著身子,艱難地將整條右臂抽出:“幫個忙?”
虛弱的,惹人心顫的視線掃來,沃檀心神一凜。豈有此理!同樣的當(dāng)她才不會上兩次!
沃檀學(xué)精了,冷眼無情地瞥了過去,強自鎮(zhèn)定地指出道:“你在色|.誘我?歇歇吧,早不管用了,我不吃你這一套。”
“……”景昭被逗笑,笑得眼眶泛起靜冽的春水,唇角彎出些許弧度。
他看向沃檀那雙黑山白水般干凈分明,卻又如臨大敵般的眸子,眼中浮起薄薄的無奈:“我已替你療傷,讓你為我換回藥,要求很過分?”
沃檀頓一下。
倒談不上過分,就是可疑罷了。
正犯嘀咕時,又聽景昭輕描淡寫道:“你們江湖中人,不是最怕欠人情,最講究有來有往么?”
江湖規(guī)矩都抬出來了,沃檀唇角微撇。
動靜大了些,動作粗魯了些,但好歹,她最終還是出手幫忙了。
藥香漫開,沃檀低頭替景昭處理臂上的傷口,以及她上回咬破的皮肉。
車廂的一片寧謐中,沃檀的聲音悶得像在甕里頭:“為什么那么好心,還特意救我?”
景昭視線駐足,停留在她細翹的鼻尖:“你想聽我說什么?日行一善?還是每個來殺我的人,我都會拼死相護?”
“……我又沒瞎,你哪有拼死?”沃檀語氣微揚,滿當(dāng)當(dāng)?shù)南訔墶?br/>
明明只動了動嘴皮子的事,厚著臉皮這樣夸大,真是不曉得害臊兩個字怎么寫。
感受到她語氣中的波動,景昭微微側(cè)頭,于凝視之中暗自分辨她是否冷靜下來,適合談及些敏感的事了。
思量幾許,景昭沉吟著出聲:“檀兒,隱瞞身份不假,可我不曾對你有過加害之心,也不曾……”
“你帶走了盧長寧!”沃檀的話緊隨其后,她抬頭瞪景昭,面容上是張牙舞爪的惱意。
氣得狠了,字眼便咬得格外重,沃檀振聲:“怪我色迷心竅把你當(dāng)個寶,又是救你又是養(yǎng)你,到頭來養(yǎng)了頭狼,真虧得你裝!”
她咬牙切齒,景昭被罵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
盧長寧之事雖是意外,但他百口莫辯。待要教她分個孰先敦后,可他接近她,又確實動機不純。
若他當(dāng)時回了王府,便不會令她與他扯上關(guān)系……不管怎么說,確是他讓她陷于這般境地。
還有最重要的,是那六幺門主……
景昭正闔目小忖,冷不防間,切切的抽泣聲鉆入耳中。
他視線撩起,便見姑娘家明妍麗腮,汪著雙眼兒,潮潤潤地盯著他。
景昭目光一緊,頭個反應(yīng),便是她受了旁的傷,未讓他發(fā)現(xiàn)。
哪知方想關(guān)切一聲,卻見沃檀扁了扁嘴,一滴清淚滑到腮邊。
“我對你那么好,你居然騙我……”火藥味變作哀怨的控訴,沃檀凄楚栩栩,討伐娓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傷心?”
轉(zhuǎn)變堪比話本橋段,景昭默默盯著她看,倏爾喉結(jié)微動,片時眼亮如漆。
哭不是沃檀的強項,眼淚于她來說本是極為陌生的東西。然而有一就有二這個道理,好似連眼淚都通用。
順利掉了一顆后,沃檀眼眶發(fā)脹,蓄滿的淚開始啪啪往下墜,又是打濕鼻梁,又是滾入衣襟。
她帶著兩眼霧氣,朦朦朧朧看向景昭。
景昭嘆了口氣,伸手揉了揉她的發(fā)心:“是我的錯,莫要哭了。”
在被拉著倚去懷中時,沃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戲碼中,不曾注意到男人眼底那一點促狹的笑意。
臉上的淚珠被他輕輕揩去,然她淚水涌流,揩之不盡。
多少覺得有些丟臉,沃檀干脆趴去景昭肩頭,將眼淚鼻水一股腦蹭到他衣裳上。
“騙子!”
“嗯,我是。”
“恩將仇報!”
“是我居心不良,莫要氣了。”
她聲音委頓,哭腔沉郁,像要在他心間挖上一條潺潺溪渠。
一個哭一個哄,多么溫情細膩的場景。這若給人見了,還道是哪家小夫妻小打小鬧斗嘴之后的情趣。
然而正值貼耳親昵之際,一柄冰涼的利刃抵上景昭后頸,懷中之人語氣驟轉(zhuǎn):“不動你?真當(dāng)我傻!”
勾著脖子的手松脫,沃檀慢慢退出景昭懷中,直勾勾盯住他:“你或許不知,我最恨別人騙我。”
景昭默了默:“真要殺我?”
性命受制還這般沉得住氣,沃檀眉眼盡是狠戾:“廢話!”
景昭問:“不怕你阿兄有事?”
“少唬我了,你身邊那個武功再高,可能會傷他,但絕對捉不住他。”沃檀手腕發(fā)麻,字腔中的得意勁兒清晰可聞。
景昭提了下眉梢,眼中撞起些細碎且古怪的光。
他敲了敲車壁,馬車應(yīng)聲而停。
“掀開車簾看看?”
沃檀不信邪,一邊暗啐他裝神弄鬼,一邊拿腳蹬開簾布,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幾時駛到一片空曠之地,且后頭,還跟了輛馬車。
那馬車的前簾隨之撩起,便見里頭,有兩個被綁了手腳堵住嘴的人。
當(dāng)中一個是田枝,另一個,自然是涂玉玉。
田枝瞠直了眼,拼命沖她使眼力,而涂玉玉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哭得花枝亂顫。
“同伴,可要搭救?”
悠然不迫的問詢響起,沃檀緩緩回過頭。
空氣中,蠕動著不言而喻的尷尬。
僵持半晌后,景昭格開沃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慢慢傾身過去,于幾寸之外,與繃起下巴的沃檀雙雙對視。
沃檀本還銜在眼底那點自得的余韻徹底掛不住,取而代之的,是羞惱與驚疑。
景昭展開眉笑了笑,那聲音低又潤,溫溫地磨著她的耳:“別急著動手,檀兒,我們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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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疊加意外,等沃檀極不自在的下了馬車,且無言地目送著那隊人馬走遠后,已是夜靜更深。
近子時,風(fēng)過枝搖,月灑松間。
一株蒼勁的楠樹旁,沃檀板著臉問:“到底怎么回事?”
“還不是怪他!”田枝氣急敗壞地踹了涂玉玉兩腳:“這蠢貨嬌氣得很,一驚一乍的,居然能被條狗給嚇破膽,還把秦府的人給招了過來!”
涂玉玉吃痛,哎喲哎喲地叫喚:“是那狗太嚇人了,烏漆麻黑地突然躥出來咬人家褲腳,人家一時沒繃住嘛……”
“你是不是男人?被狗嚇成那慫樣,你怎么不割了寮子當(dāng)太監(jiān)去!”田枝氣得牙根直癢癢。
沃檀看著那對你追我逃,鬧得林間雞飛狗跳的男女:“所以,你們什么都沒做成?”
“怎么沒成?我護他護得好好的,毒也下了人也迷了,就他壞事!”越說越氣,田枝扯住涂玉玉后脖領(lǐng)子,連罵了幾聲蠢夯貨。
涂玉玉哭爹喊娘的求饒聲中,忽聞樹影嗤嗤,風(fēng)聲疾勁。
是沃南到了。
他一出現(xiàn),涂玉玉像見了佛祖似的,立馬撲上去扯袍角:“南堂主,快救人家啊!”
“鬧什么鬧!”沃南抬腿拂開他,又以眼攝住田枝。
被這么一訓(xùn)斥,田枝也不敢再施暴,只狠剜了涂玉玉兩眼,束手正立。
聽過劉府里發(fā)生的事后,沃南掌心虛握,聲音一沉:“那異族人全心與我纏斗,久難脫身。我早便懷疑他是存心絆住我,如今看來,果然是此用意。”
沃檀賣了會兒呆:“那怎么辦?”
思索片刻,沃南先是打發(fā)田枝與涂玉玉:“且回罷,今日之事,勿與旁人提及。”
田枝干咳一聲,賠著笑道:“南堂主,雖然任務(wù)失敗,但我也是出了力的,還險些被人捉住受性命威脅,那后頭的差使……”
“還有我呢!”涂玉玉也緊隨其后:“南堂主,您可是答應(yīng)了小人,要替小人免些責(zé)罰的!”
沃南覷了眼天上的彎月,負手道:“許諾的,我自然會做到,你二人放心便是。”
得他再四確認,田枝與涂玉玉這才沒再多言,乖覺地轉(zhuǎn)身走了。
涂玉玉怕黑,不敢一個人離開,便厚著臉皮跟在田枝身后。
待田枝罵罵咧咧的聲音走遠,沃南這才擰眉關(guān)切胞妹:“你受傷了?”
“還不是那姓秦的糟老頭,經(jīng)脈差點給他震斷了!”
這話聲出口,沃檀避無可避地看到阿兄面色上的異樣。可不知是否她生了錯覺,竟從阿兄眼中看到一閃而逝的恨意,甚至于留意到他咬了下牙。
心中云遮霧繞,沃檀不解地悶聲嘟囔:“不過我沒什么事,傷已經(jīng)療過了。”
沃南面色松了下來,可他猶不放心,還是親自給胞妹探脈,又重新打坐替她調(diào)了許久的息,這才稍稍松了繃緊的心神。
“內(nèi)傷或有緩解,外傷還需休養(yǎng),早些回去歇著罷。”
沃檀接過阿兄遞來的藥,鼓著腮兒沉默了下:“阿兄,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感受到胞妹的一腔彷徨,沃南心中滋味萬千。
那九王爺城府深,又是個極為機敏的,恨只恨自己到底托大了些,到底還是低估了他。
上前一步,他給胞妹順了順額前的凌亂發(fā)絲:“你我是兄妹,談什么麻煩二字?莫要胡想了,回罷。”
……
依言回到家后,沃檀在榻上側(cè)躺著,老久都睡不著覺。
輾轉(zhuǎn)來去,她越想越覺得自己窩囊極了,兩回行動下來,要么被他預(yù)先識破,要么被他輕松化解,
這種被拿捏的感覺,實在惱人!
滿心的氣無處撒,許是睡前這些攪心的事兒作祟,好不容易沉入夢鄉(xiāng)后,卻發(fā)了個古怪的夢。
似是哪日午憩將醒,她瞇著眼睛爬了起來,迷迷沌沌之中,看見病秧子走了進來。
他穿著皎白色的襕袍,腳上蹬一雙凈底子的皂靴,腰間長絳掛穗,身如青柏,濯若青柳。
“醒了?”
病秧子聲音好聽,她眼睛里頓躥過亮亮的光,其實想克制的,但身體卻很誠實地偎了過去。
她抻起腰來,響亮地親了他一口。
他將她提到懷中,眼中帶笑:“青|.天.白日的,乖一些。”
讓她乖一些,可他說話時卻故意磨她鼻子,氣息撫在她唇珠上,酥酥\\麻麻的,怪讓人腿軟。
她掛在他身上哼哼唧唧:“牙疼……”
“還疼?”他低下頭來:“可是又吃了許多甜物?”
聽出他語出帶著的薄薄責(zé)備,她心氣不順極了。
不過一小盞桂花秋梨,十來個藕心黃豆圓,還灌了半壺柚皮奶酥罷了,哪里多?
他拿指肚點她額頭:“今日的藥可吃了?”
藥?“我不吃藥!”她扭手扭腳,不愿答應(yīng)。
那藥最是涼苦,能放倒一頭驢,她才不吃。
本以為又要聽啰嗦,可他這回竟沒再說什么,將她往上提了提,便也坐到榻上來與她逗悶子。
他聲音溫|如|春瀾,徐徐與她說著些新鮮事兒,不緊不慢,不焦不躁。
他好似喝了些酒,令她聞到些果子發(fā)酵的甜味。
那味道勾得她生了好奇心,便撐在榻上貼臉嗅他。一追一躲間不知怎地,呼吸就卷到一處去了。
他抬手摸著她的發(fā)頂,一雙光華萬千的眸中盡是無邊曖融:“似雪也沒你這么窩賴,當(dāng)真是貓變的不成?”
“你才是貓,你渾身長毛!”
“又說胡話。”
耳邊響起他溺人的低笑,她的后腦勺像爬過一群螞蟻,細栗潺潺。Xιèωèи.CoM
眉間被他映下一吻后,她不滿地指責(zé)道:“你又色|誘我。”
“我用色|誘么?檀兒不是向來饞我身子?”才聽他笑說完這句,腰間便是一緊,猝不及防被放倒在他臂間。
相貼來得突然,她只覺他唇鼻誘人,便閉起眼懵懵承受著,如入五里霧中。待有東西渡了過來,她才矍然覺察到,他竟在給她喂藥!
她使力想推開他,奈何唇舌被堵,腦后也被扣著,待那藥喂完,她鼻子眼睛早苦作一團。
意識到被他作弄,她嬲得拿腳踹他:“王八蛋!我滅你全家!”
“檀兒,你是我的妻。”他伸手替她拭著吻漬,語中幾多無奈。
她格開他的手,想也不想便沖口而出道:“我可以當(dāng)寡婦!”
情緒過于激促,話沒說完便被嗆了啖口水,沃檀當(dāng)即彎下腰去,咳得眼泛水澤。
咳著咳著,整個人像被浸在一片白光中,眼前又像起了一堵霧墻,身邊的場景漸次消融,連原本幫她拍著背的病秧子都模糊起來。
她驚訝地直起腰,身子卻冷不防向后仰了仰。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力量一個倒吸,沃檀驀地睜開眼。
眼前,一團漆黑。
瞠著雙目喘了半刻的氣,沃檀才反應(yīng)過來,意是個夢。
醒過腔來,沃檀矜傲地往空中掄了兩拳。
撞邪了,發(fā)的什么怪夢!
……
轉(zhuǎn)天中午,沃檀還賴在榻上時,門里的召令響了過來。
如沃南所說,她內(nèi)傷雖無大礙,但背上的外傷還是牽得有些發(fā)痛。然而令不能不遵,便還是拖著一身的困意爬了起來。
彼時的六幺門中,楊門主正靠在背椅上,沉著聲音說了句:“好個九王爺,果然多智近妖。”
沃南臉色微青:“可他為何這樣說?難不成只憑那鑰匙,他便可尋得古墓?”
“他這是在逼我們。”楊門主的聲音喜怒不辨:“逼我們將鬼功球交出去,交給陳府,獻給東宮。”
便在今晨,五皇子將古墓之事上奏圣聽,道是尋得古墓之鑰匙。
此舉給五皇子邀了一功不說,又引得圣上下旨追查,還偏把這樁差派給了太子。
眼下太子領(lǐng)了差使,萬一查到六幺門頭上,便勢必會引陳府與東宮懷疑,進而與這兩方生隙。
所以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索性|交出那鬼功球當(dāng)做人情,讓太子把差給交了,亦可洗刷與舊朝的嫌疑與瓜葛。
畢竟那古墓莫說未曾尋到,就算是尋到了,六幺門也需維持這場結(jié)盟,需要陳府與東宮的勢,一時半會不可能斬斷。
沃南瞳孔暗了暗:“可他隱瞞了盧小郎的事,并未提及盧小郎。”
“這位九王爺,是在釣魚。”楊門主抬眸遠眺,笑意譏誚。
看起來像留有余地,在賣人情,可又何嘗不是在引誘他們?
既如此,那便當(dāng)一回咬鉤的魚。
但餌么,也不止他手里有。
此刻,沃檀正迎著楊門主的目光入了堂內(nèi)。她尚懵著,不知為何又喚自己前來。
見了沃檀,楊門主神情一如既往的親切:“小檀兒,來,上來。”
沃檀看了眼阿兄,有些忐忑地走去門主身旁。
楊門主拉著她的腕,藹聲關(guān)心道:“聽你阿兄說你受傷了,今兒身子可見好些?”
沃南背脊木住,心跳驟然墜跌一瞬。
他根本……不曾報過這事。
可沃檀并不曉得內(nèi)情,還道阿兄當(dāng)真與門主提起過自己的傷,便點頭答道:“已經(jīng)好很多了,應(yīng)該過幾日就會痊愈。”
楊門主緩慢地唔了一聲:“本該讓你好生歇個幾日的,但事發(fā)突然,想著還是宣你過來,想聽聽你可有何良策。”
話落,楊門主示意沃南,將事由從頭至尾陳述一遍。
聽罷沃檀恍了恍神,眼中仍是空茫之際,門主已然開了腔:“多好的機會。那位王爺本可造出翔實證據(jù),借朝廷勢力打壓我六幺門,甚至端掉六幺門,可他卻硬要留這么幾手,讓人好生不解呢?”
楊門主聲音輕慢且虛啞,像極了普通的垂垂老者,然她后一句卻問的是:“檀兒,你說這位王爺……到底是怎么想的?”
將整個六幺門的人扒拉幾遍,沃檀充期量也不過小嘍啰一名,素來門中之事哪犯得著與她說上幾句的?故門主此舉,她再是棒槌一根,也咂摸出不對勁來。
沃檀偷覬阿兄一眼,卻見阿兄臉上僵得厲害,甚至可說是木然失色的地步。
沃檀心內(nèi)惴惴,硬著頭皮答道:“請門主恕屬下愚鈍,屬下著實也摸不清那位王爺?shù)南敕ā!?br/>
堂室中響起楊門主一聲幾不可聞的笑,徐徐緩緩,似乎不帶什么情緒。
她端起桌上的杯盞,里頭盛的不是茶,而是泛著嗆鼻生草氣息的酒液,想來烈度應(yīng)當(dāng)不低。
便是這樣高烈度的酒,楊門主低頭喝了大半盞,這才重新開口道:“小檀兒既已知那古墓中有什么,便更應(yīng)知曉本座復(fù)國大業(yè),亡國之辱,皆系于那墓穴之內(nèi)。”
沃檀點頭:“屬下知道。”
“拜那位九王爺所賜,鬼功球本座是藏不住了,但我六幺門卻并非任人欺辱之輩,且那鬼功球既是小檀兒你所尋回……”楊門主側(cè)目看她,嘴角笑意寬和:“想來,你也不會愿意白白將它拱手于人?”
沒來由地,沃檀眼皮一跳。
……
日光薄淡,風(fēng)兒微息。
相近時辰的王府內(nèi),五皇子也正與景昭談著這事。
“若六幺門將那鬼功球給了太子,屆時尋墓,太子必然要插手。”五皇子不安地撓了撓桌面,思忖道:“皇叔,我們是不是也該尋摸個合適的人選,與東宮的人爭上一爭?”
景昭頷首:“自然要尋。”
舊朝勢力既一直不肯放棄尋那鬼功球下落,想必當(dāng)中之藏寶,足可支撐他們復(fù)國之望,只具體有哪些寶藏,卻并無清晰記載。
而既是未知,便意味著,當(dāng)中大有手腳可做。
東宮不傻,定然不會放棄這樣的大好機會,因而必會派人搶那主導(dǎo)的差使。
五皇子搜腸刮肚,一連舉例好些個合適的,卻都悲催地發(fā)現(xiàn),東宮都能壓出更有力的人選來。
正意頹之際,陡然聽得景昭問:“依你看,本王如何?”
“皇叔?”五皇子驚詫:“可皇叔身子骨向來病弱,那古墓看著便山迢水遠,那般奔波皇叔如何受得?”
景昭慢慢敲擊著手爐,目光探向匐于坐楣凳上的雪貓。
這貓兒不過才跟她待了幾日,便學(xué)來些嬌憨招人的小動作,這會兒趴臥于地,正用前爪托住頰肉,直看得人忍俊不禁。
收回視線,景昭徐徐答著五皇子:“你推再多的人,東宮都有法子爭替,唯有本王出面,此事才會落定。”
“皇叔何以這樣篤定?”五皇子有些直愣愣的。
“因為本王若出面,陛下定會力保。”
輕描淡寫的話聽到耳邊,五皇子先是神思凍結(jié)了下,不久后,他眉梢一個起伏。
是了,皇叔行事向來最為牢靠,公認的操守方正,穩(wěn)健持重之人。縱是朝中袞袞要臣,也無人能抵得過皇叔之名望。恐怕都不用旁的人質(zhì)疑,父皇便會力保于他。
愁緒消散,喜色暈開,五皇子心神松泛下來,復(fù)又開始猜測道:“也不知那六幺門,到底幾時會將東西獻給東宮。”
“喵嗚——”
軟軟的貓叫聲響起,那小貍奴想是嫌地上硬實,起身輕靈地躍上景昭膝頭,不管輕重便一團亂踩,且毫不講理地往他懷里拱了拱。
這般窩賴之氣,著實令人眼熟得緊。
景昭收著眼睫看了這貓兒小片刻,唇角浮出些笑意:“很快,應(yīng)當(dāng)也就這一兩日了。”
這場交談后的后日,果然正午剛過不久宮里頭便傳來消息,道是東宮已然尋得鬼功球的蹤跡,且將一應(yīng)人等帶入大內(nèi)面圣。
而手握那鬼功球之人,正是沃檀。
韋靖皺了皺眉:“王爺,六幺門明明可以隨便找個人去獻,偏讓這女殺手去,明顯是有貓膩。”
景昭點點頭。
他那皇兄生性多疑,會親自召見獻那鬼功球之人,這事并不難理解,可六幺門今日的這一安排,恐怕就是沖著他來的。
最低可以猜測出的理由之一,便是想讓檀兒在他皇兄跟前露露臉,至于往后……定也有后手。
咽下喉中最后一口湯藥,景昭自坐椅之上起身,快步往宮內(nèi)去。
而彼時,沃檀正走過令人望之聳然的御道,踏入禁衛(wèi)成列的繁復(fù)宮殿,到了一處名為文德殿的宮室之外。
皇帝不是想見立馬就能見得到的,沃檀去時,太監(jiān)說是里頭正在議事批折子,讓她在外頭侯著。
這一侯,就是小半個時辰起步。
過程中沃檀百無聊賴,但連個呵欠都不好打,只能眼觀鼻鼻觀心,當(dāng)是小時候做錯事被師父罰站了。
數(shù)完地磚紋路,再數(shù)鞋面有多少針線。在沃檀開始數(shù)起手背的青筋時,聽得守在門外的小太監(jiān)喚了一聲:“馮公公。”
有個影子壓地而來,那人走得有些慢,直到沃檀連青筋數(shù)完了,他才走到沃檀跟前,駐足停下。
接著,沃檀聽到這人在問那小太監(jiān),她的身份和來意。
小太監(jiān)如實作答,且話里對這人格外敬重,應(yīng)該是太監(jiān)里的頭頭。
聽出這位馮公公的有些蒼老,趁他在跟那小太監(jiān)說話,沃檀微微抬頭瞟了一眼。
清癯修長的一張臉,瞧著年紀可不低,都長花白眉毛了,下巴也有些矮癟后縮。
想是慣常勾著腰的原因,這宮里太監(jiān)的身量都比侍衛(wèi)要矮,幾時都是雙手扣前,而且說話聲音都不大,像是生怕驚擾了什么。
不好看太久,沃檀正想收回目光時,那馮公公卻偏了偏頭,跟她接視了一眼。
也就這樣短暫的接視,竟于陡然之間,讓沃檀生出些眼熟的錯覺來。
那太監(jiān)目光收得很快,他上前叩門請安,在得了里頭允可后,便進了那文德殿。
再有兩盞茶的功夫,沃檀也被喚了進去。
楠木包鑲的花架,繡著回字紋的地氈,殿室之中漫著一股醒神的龍腦香,舒展且厚重。
一片肅穆之中,沃檀走上前去,恭恭敬敬行禮問安:“民女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無人應(yīng)她。
殿室之中明明有好幾個人,卻靜得只能聽到呼吸聲。
足有十好幾息,才聽見一道聲音喚她:“起來罷。”
沃檀起身,見得御案之后坐著個頰圓豐滿,印堂明潤的男人。
他生著中部高峙的鷹鼻,看著團頭團腦,一雙鶴眼卻有如梟隼,不怒自威。
這便是病秧子的皇兄,當(dāng)今天子。
這位九五至尊似乎眼神不太好,喚了她起身之后,又半瞇著眼一直打量她。
長時不說話,沃檀老老實實受他打量,同時也忍不住在心里犯起嘀咕來,想這都是兄弟,病秧子的肉怕不是都長這皇帝身上去了。
還有胡飄飄曾經(jīng)說過,病秧子如果身體好,那現(xiàn)在皇帝寶座上的,就是病秧子了。
這么想著,沃檀不由神思外放,腦中浮現(xiàn)病秧子當(dāng)皇帝的場景來。
想他穿著赭黃色的龍袍,身后跟著一溜太監(jiān),每日來回于三宮六院之間,被妃子纏得龍精氣血補都補不及,甚至一邊處理政事,一邊咯血。
嘶——真刻苦。
“這鬼功球,你如何拾得的?”神游天外時,御案后的皇帝終于出聲了。
這位天子應(yīng)該是有些鼻竇之癥,聲音不爽利,每逢一句話說完便要清清嗓。
定了定神,沃檀答道:“回陛下的話,這東西是民女在一處巷落里拾到的。”
皇帝手心握著鬼功珠看了會兒,視線又落回她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沃檀。”
“哪里人氏?”
沃檀一一作答。
可漸漸的,這位天子越來越像堂審犯人似的,問過她是哪里人,又問她的年紀,甚至住處,家人。
所幸的是在入宮之前,門主已經(jīng)與她校好了這些。
幾回對答之后,察覺皇帝目中探究顯露,且有越問越細的趨勢,沃檀胸內(nèi)不由犯起小小踢蹬。
這皇帝不看球不問球,總看她問她做什么?
正是心中密密打鼓的時刻,有太監(jiān)前來通傳,說是九王爺?shù)钕碌搅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