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離開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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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為,你留下來是為了我。”
世上總有那么些人,關(guān)鍵時刻喉嚨像被扼住,連訥言拙語都尋不出半個音來。
整整一夜,沃南都那句話給攫住,甚至鞭撻得像被支離。于是次日天亮,眼底便現(xiàn)了兩團淡淡的烏暈。
“夫子,阿娘怎么了?”允澄歪著小腦袋,憂悒地問沃南:“我晨起去給阿娘請安,阿娘連床都沒起來,她是病了么?”
小娃娃的聲腔還甕動著,胡飄飄便出現(xiàn)在了門外。
沃南安撫住允澄,走出廊下,腹中一句沉吟還未脫口,胡飄飄便截了話問:“既知允澄與你并無關(guān)系,為何還留在西月樓?難不成真缺這一份束脩?”
楚楚可憐與胡飄飄從來扯不上關(guān)系,即便是此刻,她也挽著嘴角在笑。只那嫣紅的一張唇,吹霜吐刃。
于是不過半晌功夫,帳房便把整年的束脩封好,送了來給沃南。
誰都沒法子裝無事發(fā)生,允澄便也覺察出不對:“夫子要走了嗎?”
帳房笑得尷尬又牽強:“南夫子是體面人,小的們實在不好攆您,還是您自己離開吧。”
“夫子!可是夫子還沒教我習(xí)武呢?”允澄急得從椅面蕩下來,伸手拉住沃南的袖擺。
沃南被拉扯著回過頭,看向原以為是自己骨肉的孩子。WwW.ΧLwEй.coΜ
澄心定慮了片刻,他牽住允澄的手,伸指示意案上的新字帖:“每日摹半章,反復(fù)三回。晨起飯后,需得圍著院子多走幾圈,將體力夯實些,等我來教。”
話畢倒也沒怎么拖沓,當(dāng)日,他便搬離了西月樓。
來時一襲長衫,走時身形落拓,岺寂孤岸。
離開西月樓后,沃南去了彭老夫子處。
在此之前,彭老夫子大致聽他說過與胡飄飄的過往,故以成人之美的心思舉薦于他,卻又不曾料到,他這樣快便灰溜溜地折返回來。
年輕時因執(zhí)著科場功名,彭老夫子被三年又三年的歲試給耽誤了,后又礙著種種變故而終生未娶,是以對情之一字也不甚了解。
一老一少兩條光棍相對緘默,過會兒老夫子問:“南兒,你這樣便出來,可是心中已有盤算?”
沃南搖了搖頭:“只是知道她不想看見我,若我非要杵在她跟前,也是惹她煩悶罷了。”
老夫子啞了片刻。看一眼沃南,覺得這位小輩看似歷盡千帆沉穩(wěn)不俗,但于男女之事上,卻顯然是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
略行沉吟,老人家寬慰道:“那便好生歇息幾日,這等事,急也急不來。”
沃南腦子亂著,但亂中卻揪出一樁問來:“那位高大官人,您老可對他有何了解?”
于他問起高昆時,胡飄飄正被潘三轉(zhuǎn)著打量:“掌柜的,您還好吧?”
“我有什么不好的?”胡飄飄眉眼舒展,瞧著倒真是一切如常。
潘三亦步亦趨跟著:“我看南夫子今兒走的時候挺可憐的,他孤家寡人的,在這永州流流蕩蕩……”
“這么替他說話,你私下跟他義結(jié)金蘭了?”胡飄飄眸光微瞥。
潘三干笑道:“這……相逢是緣,而且我看南夫子人挺好的……”
胡飄飄懶事理他,徑直走去大堂摸了張桌面,再捻捻手指:“你眼睛長腋夾子去了?這么厚的油苔,打算給客人加料?”
“是這巾子沒擰干凈,您別上火,我這就去打盆熟水燙一燙,保管抹得散木頭香。”潘三急急巴巴,麻利往后廚溜去。
打水間隙,廚下的人調(diào)侃潘三:“你以前不是向著高大官人么?怎么突然轉(zhuǎn)了口氣,反倒惦記起南夫子來了?”
潘三有理有據(jù)道:“高大官人雖然好,但他那娘老子可是個齁難相與的,咱們掌柜的要真跟他成了,指不定得受婆母磋磨。可咱們掌柜那是能受氣的人么?到時候內(nèi)宅天天不得安寧,高大官人做生意也難安心不是?”
“聽你這意思,還是為了高大官人好?”
“那是自然。”
潘三雖然沒唸過幾天書,但做人的道理還是懂。
高大官人總給他打賞,但那位南夫子可是替他姐姐出過惡氣的,絕對算他們?nèi)叶魅肆恕?br/>
該偏向誰,不肖多想。
無事般過了幾天,永州春末的廟會開起來了。趕早打點好西月樓的事務(wù)后,胡飄飄帶兒子出門出逛。
已是多年的習(xí)慣了,再大的心傷,她都能用漫不經(jīng)意去遮覆,沒事人一樣照常走照常笑。
直到逛至茶攤前,允澄喜不自禁地喊了聲:“夫子!”
循聲而去,胡飄飄見到那熟悉身影。
甘灰色的襴袍,腰身窄而挺拔,衣角漫飛。
“夫子,允澄等你好久了,你怎么還不回來啊?”小娃娃掙脫娘親的手,跑去了沃南跟前。
沃南對他笑了笑,蹲下來問了些功課相關(guān)的事,十足舊夫子遇學(xué)生的關(guān)切模樣。
末了,才領(lǐng)著孩子看胡飄飄:“我有話想與你說。”
“我不得空閑,也沒有心思聽。”胡飄飄朝允澄伸出手,又扭頭去與攤主說要兩碗咸櫻桃泡茶。
“幾句話罷了,應(yīng)當(dāng)不會耽誤你很久。”沃南手指蜷起來,于袖中松松攏著。
胡飄飄牽回兒子的手:“我再說一遍,我不得空閑,也沒有心思聽。你莫不會還當(dāng)自己是天番堂主吧?一開口旁人就得恭正聽著。”
論嘴皮子,沃南實在不及胡飄飄。況他有失在先,遭了呲打也只能干受著。
但若就此作罷,卻也實在不應(yīng)該,畢竟這幾日,他著實是想通了一些事的。
“我……”
“胡姨!”脆生生的聲音截住沃南的話,鬧街對面跑來個身量不高的小姑娘。
“小江瀅。”胡飄飄側(cè)過身去,認出是高昆的女兒。
小姑娘生得紅潤粉嫩,笑得也喜興:“胡姨,我好些天不見你了,爹爹也沒空帶我去找你玩,我能跟你回西月樓嗎?”
胡飄飄看了眼她后頭跟著的仆婦,再和善著眉目答小姑娘的話:“等你爹爹有空吧,到時候我給小江瀅準(zhǔn)備好吃的。”
小姑娘嘴撅了起來,明顯失落。胡飄飄便找攤主要了碗蜜餞金橙子泡茶,給這小孩兒喝。
幾人并著一桌,小姑娘性子外向,又跟允澄搭起話茬來:“我先前聽爹爹跟夫子說過,說要多加個男學(xué)生一起上課,我問爹爹說是你,可你怎么不來呀?”
“我有夫子的。”允澄指了指旁邊桌的沃南:“我的夫子還會武功,能教我打拳。”
“真的啊!”小姑娘眼睛亮起來:“那我可以跟著學(xué)嗎?我夫子只會敲我手板,天天叫我摹字,最沒意思了。”
倆娃娃聊得興起,胡飄飄無情插嘴道:“別聽允澄瞎說,這位夫子已經(jīng)不教他了。”
“姐兒,咱們早些回吧。這要叫老夫人知道了,可是要挨說的。”高宅那仆婦也趁機提醒,且她一面說,還一面拿眼去瞟胡飄飄,神情不算友善。
胡飄飄見怪不怪,也仿若未聞,兀自遞勺子擦嘴,帶著娃娃們喝完了買來的茶湯。
臨離開時,小江瀅眉眼依依,揮著手跟她道別,還說明天就要哀著爹爹帶自己去西月樓。
那仆婦是個沒什么禮貌的,牽著小主子就避瘟神似地走了。
而沃南呢,默默跟著在茶攤喝了半碗茶,又游魂似地押在胡飄飄母子身后,跟著逛了好半晌的廟會。
悶沉沉地,一言難發(fā)。
他向來有自知之明,知曉自己腦木嘴拙,并非多聰明的人。進六幺門之所以能被重用,靠的是不過是賣命與忠心,爾后掌管天番堂,多次的施計與布謀,也是耳濡目染下受的熏陶罷了。
可這樁事并不像在門派中執(zhí)行任務(wù)那般,明的不行來暗的,多線籌謀無所不用,總有法子達成目的。
面對胡飄飄,他鉗口結(jié)舌。
大抵是這么跟著跟著,最終把胡飄飄給弄敗興了,于是在離西月樓幾步之外,她讓允澄先回,自己則發(fā)躁地問:“南堂主向來為人坦蕩,這樣跟在女人屁股后頭是什么意思?”
沃南也不拐彎抹角了,直接便答道:“我仔細想過了,我之所以留在永州,固然與那份誤會有關(guān),卻也并不盡然因為那事……”
話說完,抒了口氣正想再接著說時,卻見胡飄飄的視線復(fù)雜起來:“我并不是沒人要,若我想,隨時能嫁出去。南堂主的愧疚與同情我消受不了,你實在沒必要把那么份誤會放在心上,來回編攥。永州地方小,不是堂堂貴戚應(yīng)該待的地方,您還是早些回泰州或是鄴京吧。”
沃南愕愣住,直到視線里的人已消失,也不知自己到底何處出了差錯,竟反惹得她般憤然。
原地站了站,見潘三鬼頭鬼腦地從西月樓跑出來:“南夫子。”
沃南回過神,朝他略微頷了下首,正打算離開時,潘三跑著跟上去勸:“小的剛才見到了,掌柜的正在氣頭上,想是沒給您聽好話。不過女人嘛,心思難免復(fù)雜些,有誤會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開,也不是幾回就能哄好的。”
“小的能看出來,我們掌柜的還是對您有心,您當(dāng)時真不該那么爽快離開,不過既然走了也不是沒有機會。橫豎西月樓是打開門做生意的,您平時吃個飯喝個酒都能來,反正多在掌柜的跟前轉(zhuǎn)悠,指不定哪天碰著她哪天高興了,您不就能趁機說道兩句?”
見沃南停下步子,潘三更是熱熱乎乎地囑告道:“要說嘴壞心好,那可得數(shù)我們掌柜的是頭一人!您別瞅她說話刺耳,其實最是個心軟的。”
這一通下來,沃南聽懂潘三的意思了。要獻殷勤,更得博同情。
他嘴角動了動,并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但潘三旋即又壓低聲音:“高大官人派人訂了明晚的雅間,您要不勤快著些,就怕被人捷足先登了!”
前頭多少的吐露,都抵不過這份觸動。
幾乎是立時,沃南攏緊眉頭,心中的隱憂被煽動得起了煙。
想來沒有男子能在這樣的威脅之前保持理智,哪怕情急之中的悄然聽信,隱隱冒著些病急亂投醫(yī)的意思。
于是轉(zhuǎn)天夜里,當(dāng)高昆帶著貴客到了西月樓時,便見本應(yīng)離了西月樓的沃南與其相逢于店門口。
雖打了個照面,卻誰也沒出聲打招呼。
進了雅間里頭后,那位貴客倒是提了一嘴:“方才那位公子倒是氣度不俗,高大官人識得?”
“外地來當(dāng)西席的人罷了,小的并不相識。”高昆無心理會沃南,這杜姓鹽官是他好不容易請到的,關(guān)乎鹽引大事,他千千萬萬不敢慢怠。
親自忙活過泡茶后,高昆雙手將茶盞奉了過去:“早先聞得杜大人是愛茶之人,這是小人特地尋來的鳳凰單叢,還請您品鑒一二。”
這頓茶這餐酒飯吃的是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而杜鹽官在宦場浸淫多年,朝堂六部都有關(guān)系,在王府那位整綱治吏的大動作之后,他不僅保得全身,還能升任這么個肥缺,心中謹慎有,得意更有。
茶酒皆上,吃吃喝喝到半程,在高大官人提及鹽引之事時,為吊著他撈個大的,杜鹽官便假借入敬,離了席。
雅間外頭正遇胡飄飄要下樓,被個莽莽撞撞的傳菜伙計嚇得側(cè)身避開,她眉一橫:“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湯羹要用方盤托,還有,不要嫌松快就堆滿菜,多走兩趟你這腿是要折了不成?”
余光有異,胡飄飄擰著脖子去看,便見杜鹽官一雙眼要離不離地黏在自己胸前。
在六幺門待了那么些年,她太清楚那樣目光中的意味。
換作之前,她大可潑口大罵。可既是承頭露臉出來做生意,若每個多看她兩眼的客人都罵上一通,那西月樓早便沒人敢光顧了。
胡飄飄不動聲色地瞥開視線,再訓(xùn)了小伙計幾句后,便往樓下去了。
一樓的前堂,沃南坐在最為顯眼的位置,見她身影出現(xiàn),便不由自主地看了過去。
胡飄飄與他對視幾息,瞳仁兒悠悠一晃,面無表情地走了。
這回,避嫌的人,擺明不想與之有關(guān)系的人,倒是成了她。
本想起身的沃南坐在原處,扣住了杯壁。
幼年流離失所時,初入六幺門學(xué)武賣命時,他嘗過不計其數(shù)的冷眼,但他從不覺得需要在意,因而也從未放在心上。
可原來被眷注的人刻意忽視,是這樣的滋味。
思緒延綿著,忽又想起某年同樣的春末,二人一道執(zhí)行任務(wù)的場景。
彼時任務(wù)完成后,她捏著嗓子邀他春宵一度,對他拋眉飛眼,極盡佻巧。而他則神色寒厲,斥得她嬌笑連連。
可亦是當(dāng)夜,他夢見白日里隱于暗處時親眼見她被人摟腰捏臉,但門人得手之后,有那么一瞬他與她觸目,恍惚見得那雙光色瀲瀲的眼中,有一閃而逝的難堪。
悶酒滑入喉腔,沃南飲過幾杯后,趁胡飄飄坐于柜臺時起身結(jié)賬。
如同面對旁的客人那般,胡飄飄麻利地給結(jié)了帳,而在他不收找的散銀時,那一聲盈盈的“謝客倌賞”,直讓沃南攥緊雙掌,一顆心好似被人挖走半個角,颼殺冰涼。
夜里沁涼,酸風(fēng)又射著雙眸。沃南情緒被摜到谷底,拖著影子回了住處。
爾后的數(shù)日,沃南每日都會去西月樓。偶爾于堂中廊外遇見時,他試圖要說上兩句話,胡飄飄總是輕巧避開。
次次如此,偶爾的頹敗之后,沃南甚至想過就這樣在永州守著胡飄飄,哪怕她真就一輩子不搭理自己。
可卻到底,沒有算到她的決絕。
不過半旬光景,再度來到西月樓時,沃南從潘三嘴里頭,聽說了胡飄飄答應(yīng)高昆求娶的事。
在聽到二人去了寺廟之中尋高僧合八字之際,沃南胸膛驟痛,像被撕扯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