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章 鰥夫
【第三章】
--------
“您尋哪位?”潘三呵著腰,熱情招待道:“是住客還是食客,尊名怎么喚,或者那位長什么模樣,您給說說?”
沃南視線投向帳臺,便聽胡飄飄吩咐伙計:“明字間,帶客人去吧。”
明字間,靠著樓梯的位置,支摘窗打開,能看見這永州城的夜。
沃南進去不久,胡飄飄也到了。
她端著兩碟小菜,一壺清酒,從容地與他打招呼:“許久不見,南堂主風采更盛,這身條兒都比從前要饞人了。”
她神容不似白日那樣刁悍,卻保留著一貫的輕佻。
沃南看著她:“你先前說,要去嶺南。”
“嶺南濕氣太重,不如這里養(yǎng)人。”胡飄飄執(zhí)壺斟酒,裊裊笑道:“且讓我猜猜,這樣問……南堂主莫不是尋過我?”
話里三分謔意,沃南眉眼低下,看著那杯推到跟前的酒。
胡飄飄勾了勾眼尾:“你放心,我們打開門做生意的,酒里頭要是不干凈,可以去官衙告發(fā)。”
沃南默了默,端起杯子來,仰脖飲盡。
在這之后,二人便如老友敘舊般,聊起了舊日的同門。
從嶺南離開后,胡飄飄便沒再與誰通過信。
她如浮萍,人生無根。而昔日同門天涯四散,有交情的大都安穩(wěn)度世,各自過活,也再沒什么打交道的必要。
在聽到田枝跟涂玉玉成婚有了孩子后,胡飄飄笑道:“田枝當初還滿心想與我一同開個小倌館的,涂玉玉找來,她就整日里魂不守舍。后來給人攆走了,又日夜懸心,末了借口貪戀鄴京繁華,收拾包袱跟上了。”
她旋著手里酒杯,支肘于案,釵尾的墜角兒悠悠蕩蕩:“同門里成了夫婦的,應當也就他們二人了吧?”
見沃南不語,胡飄飄想了想:“我忘了,南堂主并非好事之人,哪個與哪個成了夫婦,你并不愛理會。”
沃南本便是帶著話來的,此刻那些字句已然堆砌到嗓子眼,可正欲開口之際,樓里有個傳菜的伙計燙傷了腿,胡飄飄身為掌柜,聽了消息自然得去瞧瞧。
這等事沃南不好參與,只得留在雅間喝悶酒。越喝,思緒越是平平仄仄。
便在他心頭絮亂之際,雅間的門被人叩響。那動靜輕輕的,像是生怕驚憂了里面,又像是敲門之人本身并沒什么力氣。
拉開門,面熟的小娃娃便撞入眼簾。
嫩生的臉,因為仰頭而微張著的嘴,憨態(tài)可喜。
“你是白天那個伯伯。”小娃娃拿手背搓著眼皮,稚嫩的奶腔黏黏糊糊。
沃南蹲下身去:“你是……允澄?”
小娃娃點點頭,視線往雅間內(nèi)掃了一圈:“阿娘呢?”
“她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沃南盯著身前的小童兒,眼也不錯。
小家伙明顯是剛從床上爬起來,睡眼惺忪著,且反應更要慢上半拍。好片刻,他才細聲細氣地復述了句:“一會兒就回來?”
“嗯,一會兒就回來。”沃南也又說了一遍,不厭其煩,再問他:“外頭冷,要進來等么?”
小家伙怯怯生生,性子也綿綿糯糯,但卻意外地親人。聽完沃南的話后竟主動將手遞了過去,是讓他牽的意思。
軟乎的小手塞進掌心時,沃南腦中好似有根弦被人拔了一下,嗡嗡然,令人心腔又震又麻。
怕夜風吹著他,沃南單身把窗打下,確實緊實地扣住了,這才重新回過身來。
把孩子抱上坐椅后,他欲言又止幾度,還是按捺不住地問:“允澄幾歲了?”
孩子舉著兩只手蒙了半天,最后三根手指頭捏在一起,明明是七的手勢,他嘴里卻說的是:“六歲,允澄六歲了。”
不管六還是七,都與算好的年歲相印證。沃南目光晃了晃,再度開口時,聲音已然有些不穩(wěn):“你爹爹呢?”
“爹爹?我沒有爹爹,只有阿娘。”小允澄歪著頭想了想:“阿娘說爹爹過世了,不會再活過來了。”
“……”竟這般與孩子說的么。
沃南目光古怪,心緒越加復雜起來:“那你……可曾想過爹爹?”
話才脫口,沃南便后悔不迭。蓋因小娃娃的目光黯淡下來,反復搓著一根手指,小聲道:“想過的,每回阿娘被人欺負,我就想爹爹。”
心角塌了一下,是悶痛的感覺。沃南音腔發(fā)澀:“你阿娘,總被人欺負么?”
“嗯嗯……”小娃娃點點頭,又搖搖頭補充道:“好多人的,都想欺負阿娘,但阿娘很兇很厲害,一個個都收拾了。”
這樣的話,直令沃南心里發(fā)沉。
孤兒寡母,再是表現(xiàn)得兇相十足,也總會有前赴后繼的人心思蠢動。
“不過有高伯父在,高伯父可以護著阿娘。”小允澄說話時控制不住地去咬手指甲,聲音像缺了個角:“高伯父是好人,對允澄也好。”
夜里說人,人亦到。
察覺到門口有動靜,沃南起身,上前去拉開了門。
圍廊之中,雅間之外,有位身著紺青行衣的男子正在徘徊踱索。
“什么人?”四目接視,沃南目光凌厲,語氣不善。
對方明顯也在打量他,但態(tài)度和善許多,甚至朝他鄭重揖了個禮:“在下高昆,敢問胡掌柜可在?”
“高郎?”胡飄飄自樓底走了上來:“你怎么來了?”
“白日里私塾的事我聽說了,心里記掛著你們,便想著抽空問問。”那高昆說話極緩,目中有著呼之欲出的關切:“允澄怎么樣?你可還好?”
“我有什么不好的?允澄受了些傷,倒也沒什么大礙。”胡飄飄說著話,抽帕子撣了撣身上的寒氣。
不出意料的,那高昆視線轉(zhuǎn)向沃南:“這位是?”
胡飄飄動作頓了頓,接著將帕子塞回袖中:“這是南公子,亦便是白日里,替我們娘倆的解圍的好心人。”
雖說六幺門的事并不宜提及,是以被這般介紹倒也情有可原,但當那些字句落入耳畔時,沃南卻還是怔忡了下。
“阿娘!”是聽見胡飄飄聲音的小允澄從坐位爬下,跑出來去抱胡飄飄。
“怎么醒了,難不成又做噩夢了?”
“想阿娘了……”
“你真是白長個男兒身,怎么這樣黏人?”胡飄飄頗覺好笑,卻還是又抽出帕子給他擦眼眵。
“澄兒。”那高昆也笑著想去牽孩子,可孩子卻只偎著胡飄飄的腿,開口喊了聲高伯父。WwW.ΧLwEй.coΜ
孩子永遠最黏母親,高昆并不在意地笑了笑,再朝沃南拱了拱手:“南兄慷慨相助,自是莫大洪恩。既如此,不若由我作東,代為謝過南兄曾施以援手,不知南兄可否賞臉?”
問的是沃南,可這高郎君征詢目光看向的,卻是胡飄飄。更莫提那話語之間,可見一斑的親密。
“這也有你的事。”胡飄飄嗔他一眼,再將盈盈笑目轉(zhuǎn)向沃南:“南公子方才說是來永州辦事的,若再喝兩盅,也不知會否耽誤你回程?”
沃南駐目看了這二人片刻,嘴角微動:“不耽誤。”
于是酒菜續(xù)上,滿當當擺了一桌。
敘談幾句,知曉高昆是這永州城的鹽商,自打胡飄飄來了永州,他前前后后幫過不少忙。
且他喪妻,是還未續(xù)娶的鰥夫。
高昆清雋溫雅,整個人明潤得不像一位取巧鉆營的商賈,而且他極為在意胡飄飄,不止說話會顧她面色,且很是照顧她。
譬如與沃南喝的是酒,卻把胡飄飄的酒換成了茶。
換壺時胡飄飄不大樂意,那高昆口吻放得極輕:“少喝些,酒氣熏到孩子也不好。”
款語溫言,儼然是追慕者的姿態(tài)。而胡飄飄夾霎著眼睛乜過去,一剎那,好似與其交換了萬語千言。
她笑意松弛,瞧不出什么刻意的痕跡,與這高昆舉止間的那股子自然,是若明若昧的親昵。
沃南扣住酒杯,手背軟骨隱現(xiàn)。
“不知南兄祖籍何處?”不好冷落來客,高昆挑起話頭。
“泰縣。”沃南言簡意賅。
高昆點點頭,又道:“觀南兄年歲,應當早已婚娶,不知膝下兒女年歲幾何?”
沃南眉心微擰:“我不曾婚娶。”
高昆神色微晃,很快又笑開道:“想來是有知冷著熱的貼己人,才不著急成婚。況南兄一表人才,若有那成婚的心思,自是不少閨秀愿托付終身。”
席間一時無人說話,只有被胡飄飄喂著喝水的小允澄,喉間發(fā)出吞咽的細微聲響。
胡飄飄眉目平靜,倒是那小娃娃不安分,推著眼皮在兩個大人間看來看去,一雙鹿眼清湛湛的,說不出的討喜。
喝完水后,小允澄熱心向高昌介紹道:“高伯父,這是白天幫我擦臉的那位伯伯。”
由孩子這一句,話頭自然而然,又引向白日里私塾發(fā)生過的事。
說到西席時,高昆看向胡飄飄:“我先前便說過,讓澄兒去我府里唸書,也正好與洪兒作個伴……”
胡飄飄搖頭,態(tài)度忽又寡淡下來:“還是另請西席的好,你要有合適的人能舉薦,我承你的情便是。”
高昆收回試探的心思,再不敢說什么。
她慣來是這樣的,時而與你笑意嫣然,時而又撇得清楚,讓人輾轉(zhuǎn)又悵然,患得又患失。
雅間內(nèi)兩名成年男子,目光中各有情緒,胡飄飄看了眼天時:“不早了,我該帶孩子去睡了,二位請自便吧。”
見她起身要走,幾乎是同一時刻,兩名男子紛紛立直了身。
沃南盯住胡飄飄,有什么情緒團著卷著,簇擁著頂住他的胸臆。
來了這么久還不曾提起正事,太有違他的作派。
胡飄飄停下腳步,朝他投來含有疑問的一瞥。
看著貼在她頸邊的孩子,沃南滿腔沖動霎時消失殆盡,舌頭臨時打了轉(zhuǎn)道:“確實很晚,我也該回了。”
“那我送南兄一程。”高昆順勢接腔。
沃南回視他,挽兩下嘴角:“有勞。”
……
不過對向的邸店罷了,花不了幾步路。但走出西月樓時,高昌卻又提議道:“方才那場酒喝得不算盡興,高某想邀南兄再續(xù)一回,不知南兄意下如何?”
“酒不喝,有話直說。”四目交匯,沃南目中黑漆漆的,語氣不算太好。
高昌凝滯了下,但也不算太出乎意料。
早在剛見面時,他便察覺出這人不是個好相與的,甚至冷硬孤傲,隱有煞氣。
而至于他與飄飄的關系……一雙男女若的過往,哪怕是少有交流,也能讓人有所揣測。
不過此人這樣直接,倒少了他許多的試探。
順了順心緒,高昌和和氣氣道:“她獨自一人撫育孩子,又掌管著一間邸店,著實不易。我愛慕她數(shù)年,也守了她數(shù)年,且不久前找方士擇過吉,今年良月,當能與她修成正果。”
這個“她”是誰,不言而喻。
邪火蜿蜒,一寸寸逆筋而上,沃南反而平復下來。
他眉間壓著春陰,薄薄的一張唇卻往上抬了抬:“世間沒有神佛,符應吉術也不過無稽之談罷了。我勸高郎君莫要癡信,否則夙愿落空,滋味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話畢,拂袖而去。
永州的月格外亮,以光瀑俯視人間。
回到住處洗漱過后,沃南枕著雙臂,思緒蕩然,浮離著說不清又道不明的心潮。
闔眼入睡時,已近更闌。
自記事起,但凡能睡個安穩(wěn)覺,他無有一日不入夢。
起先夢到最多的,是那沖天的火光,吞人的黑色煙霧,或是露宿街頭時檀兒那張總是臟兮兮的臉,以及抱著他餓得直哭的畫面。
而待胞妹成婚之后,再于夢中糾纏他的,便是反反復復,與今日那人相關的場景。
那年入夏,他被神衛(wèi)兵堵截著,眼看已無退路之時,她拼死帶他逃出生天,再將重傷的他拖去了家中調(diào)治。
她雖救他,卻如同趁人之危的宵小。趁他難以動彈,一雙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像是用目光在愛\\撫于他。
沒有男人會愿意被女子投以那樣的打量,他尤其不喜。
而對她的關注,始于她的口無遮攔。
但凡在門派中遇見她,十有八次都是聽見她大言不慚地說要睡他。這樣無盡佻薄的話語令他反感,便愈加不愿同她有什么牽扯,連說句話都下意識覺得麻煩。
后來為了還恩于她,算計太子之后,他將她自那亂葬崗中扛出。
也便是那回,與她有了想象不到的接觸。
滾燙的肌體,手臂被掐出的痕印,以及事后撲體的暈眩感,歷歷在目。
……
夜與日交替,次日下晝有人給胡飄飄遞話,說是彭老夫子找到個合適的人,可以給允澄當西席。
彼時胡飄飄正躺在庭院中曬太陽,而允澄則坐在旁邊替她遮著團扇,母慈子孝,其樂融融。
胡飄飄問兒子:“你想要個什么樣的夫子?”
小娃娃做什么都認真,當下很是用力想了半晌:“想要個兇一點的。”
“兇一點的?”胡飄飄還當自己聽錯了,視線滑過去:“你是手板癢了,想挨幾頓戒尺?”
小家伙坐在凳子上,兩條短腿晃晃蕩蕩:“阿娘不是說跟什么人學什么樣么?兒子想學兇一些,以后不再被人欺負,不讓阿娘替我操心。”
胡飄飄嘴角顫了幾顫,默默轉(zhuǎn)過頭,撇著嘴角悶笑開來。
小孩兒家,古古怪怪。
彭夫子舉薦的人來得倒快,落陽投到簾幙上時,便出現(xiàn)在了西月樓。
來人身形傲岸,著一襲長衫,面容浸在搖撼的樹梢下,雙目有如一汪黑深的潭水。
胡飄飄驚訝地張了張嘴:“你……”
“彭夫子舉薦的人,便是我。”沃南直視著她,緩緩抬步,走入余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