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幾日就要立冬,十一月份的天氣已經(jīng)有些薄寒。
    早起時下過一場細(xì)雨，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雨水潮腥的味道，后來雨停了,天也沒有晴起來,黑云覆蓋了整片天空，密不透風(fēng)的，給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
    不知是巧合,還是怎樣的原因，仿佛每次有人離開世間時,這天色都很會應(yīng)這悲傷的景兒。
    唐徽音接到電話后匆忙往宿舍跑,季叔叔去世消息傳來的比較突然，她回到宿舍拿上包到宿管那里登個記就走了。
    在校門口打了車，路上猶豫再三還是給季北打了通電話。
    電話接通,她這端還沒開口，季北沉冷的聲音從話筒里傳過來，“我已經(jīng)知道了。”
    他這樣說,唐徽音反而不知要說些什么,想了想只能說：“我在趕過去的路上。”
    “嗯,路上小心。”在電話里聽不出季北的情緒，他叮囑一句就將電話掛斷了。
    其實，季叔叔的離世也不算突然,醫(yī)生那邊早就說過，他這個狀況撐不了太久,叫家屬早做準(zhǔn)備。
    只是身邊親朋的離世，哪怕再有準(zhǔn)備，還是會有種很突然的感覺。
    給季江河辦喪事的一切事宜，是季北聯(lián)系殯儀館操辦的。
    唐徽音也是后來才聽安靜說,在季江河去世前大半個月，季北時常會去醫(yī)院里看看他，但大多數(shù)都是在季江河睡著的時候進(jìn)病房看他一眼。
    季江河離世前，囑托安靜把季北叫到醫(yī)院里，父子倆在病房里不知說了些什么，隔了一個小時不到，季江河就走了。
    ……
    唐徽音趕到家里跟著二哥一起去季叔叔家里吊唁，在季叔叔家里見到了很多他那邊的親屬。
    季小薔由她女兒攙扶著，接受親朋告慰時始終泣不成聲。
    季北站在一旁，臉色始終是沉著的，像是和這天色融為了一體。
    他沒有哭，也沒有哀痛的表情，看上去很平靜。
    季叔叔那邊來吊唁的親人本就對季北頗有微詞，眼下見他如此，有些仗著長者身份，忍不住要上前斥責(zé)兩句。
    季北一個人站在風(fēng)口，忍下了所有，不為自己辯解一句，也或許覺得言語本就是蒼白的，再多的解釋，理解你的人，自然都懂，不理解你的人，即便你磨破了嘴，他也會將耳朵捂起來，再蒙住自己的心。
    唐徽音有心去季北身邊，卻被二哥拉住。
    “你看不慣，我也看不慣，可這會兒我們過去說什么都是添亂，忍忍吧，事情結(jié)束以后，季北和他們再也不會往來了。”
    她站在這里看著季北，心里生出了太多心疼。
    那些人都覺得季北是冷漠的，是鐵石心腸的，自己父親離世，他一滴淚未掉，臉上甚至都沒哀傷的神色。
    可唐徽音知道，季北不是他們說的那樣。
    她見過季北的柔軟，看到過他在糾結(jié)的情緒中掙扎，理解他的苦痛。
    可為什么總有人只看事情的表面，便能夠義正言辭？
    ……
    去墓園安葬時，天空又下了雨，雖仍是細(xì)雨，但涼意更甚。
    墓園里的風(fēng)總有種要往人骨頭里扎的感覺。
    冷的錐心刺骨。
    季小薔幾乎是一直在哭，人已經(jīng)哭到脫力，被女兒攙扶著行走都覺得費力似的。
    到最后喪事的流程結(jié)束時，季小薔看著季北突然揚手給了他一個耳光。
    怒斥道：“你在病房里頭和你爸說什么了，是不是你把他給氣死的！”
    跟著來到墓園的都是季叔叔關(guān)系極為要好的親朋。
    所有人都被季小薔的舉動嚇得愣住。
    唐徽音原本在安靜身邊站著，這會兒她想都沒想直接沖到了季北身邊。
    她性格一向溫順，極少會有跟誰紅臉的時候，可她見不得自己親近的人受一丁點的委屈，她擋在季北身前，語氣不算好的說：“季姑姑，你打他做什么？他什么都沒做錯，您憑什么打他？”
    季北從后頭伸出手拉住她的手腕往身后帶，言語堅定，“音音，你別管。”
    安靜這會兒也走過來，原本這是季北他們的家事，她雖然是季北的干媽，可有些事情也不好插手，但季北除了是她的干兒子外，以后也是她的女婿，更主要的，他是梁圓的孩子。
    無論她作為哪一個身份，這會兒都不能在一旁看熱鬧。
    安靜很是氣憤，但還是維持著表面的禮貌，來到前面對季小薔說：“小薔，你打孩子做什么？你做長輩的，好好說話就是，怎么能動手呢？”
    季小薔那一張臉上還帶著淚，可卻是一副劍拔弩張的架勢，她指著安靜，“你少管我們家的事，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季北現(xiàn)在這樣，有多少都是你在背后煽動的，今天這里頭埋得可是他的父親，可直到我哥死，他這個兒子的心都沒有回到季家，我們季家是做了什么孽，生了這樣一個不孝順的孩子。”
    唐徽音和唐簡風(fēng)在一旁都有些看不過去，剛要上前替自己媽說話，卻被安靜攔住了。
    季北面色陰冷的看著季小薔，那些話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你說夠了嗎？在這發(fā)什么瘋？季小薔，你以什么身份教訓(xùn)我？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媽去世之后都是你在親戚面前嚼舌根，她一輩子為季家操心操力，心臟病發(fā)作死在家里，你們個個都怕別人戳你們的脊梁骨，緊著為自己開脫，怎么……這些事情我不提，你們都忘了是么？”
    當(dāng)年的事，是真實發(fā)生的，季小薔覺得心虛，可當(dāng)著這些親朋的面，被季北這樣說，又覺得失了面子，她氣的臉色漲的通紅，指著季北，一副快背過氣的表情。
    “你……你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
    旁邊有人上來勸說，季小薔就趁勢哭了起來。
    “哎喲，大哥呀，你瞧瞧這就是你生的好兒子，可把我這個當(dāng)姑姑的要氣死在這了。”
    安靜實在看不過去她那副裝腔作勢的嘴臉，梁圓活著的時候，她沒少聽到梁圓和她訴苦，說她這個小姑子一張嘴能逼死個人，在她嘴里黑白都能顛倒。
    她沉著口氣，對季小薔說：“今天這個日子，多余的話我不說，但你也給我聽著，季北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我雖是他干媽，可對他的感情更似親媽，他的人品我敢拍胸脯做保證，你少在這里顛倒黑白，他這些年在你們季家沒少受委屈，哪一個稱長輩的，都敢出來說兩句這孩子的不是，但事實如何，你心里最清楚，我告訴你，人不管到什么時候要有良心，今天你打這孩子一巴掌，你就不怕梁圓在天上看到，半夜要到你床前質(zhì)問你。”
    話落，她轉(zhuǎn)過身拉起季北的胳膊就往外走。
    邊走邊對季北說：“好孩子，咱不委屈了，你以后就是我家的孩子，和這季家再沒有一點關(guān)系。”
    墓園里的風(fēng)刮得很冷，雨勢卻漸漸收起。
    唐徽音走在季北身側(cè)，一抬頭時，才發(fā)現(xiàn)，他臉上有一道未干的水痕。
    她悄悄伸出手，去握住季北的手。
    他的手失了以往的溫度，很冰，不知是不是穿太少的緣故，唐徽音握他手的力道便更緊了幾分。
    從墓園離開，安靜叫季北去家里，季北說他還有其他的事，叫安靜別擔(dān)心，他晚些再去。
    雖是這樣，安靜看他的臉色仍然覺得不放心，就示意唐徽音跟著點季北，怕他出什么事。
    唐徽音跟著季北走了一段，上了季北的車。
    路上兩人什么都沒說，唐徽音甚至都沒問過季北要去哪。
    就這么一道開著，最后唐徽音發(fā)現(xiàn)那條熟悉的路段時，才知道季北要去外婆家。
    梁圓是獨生女，當(dāng)年，她因心臟病發(fā)作去世之前，為了方便季北上學(xué)，就將季北送到外婆家住，后來梁圓去世，季北就此跟著外婆生活。
    可以說，那段對于季北來說極為晦暗的時光，都是外婆陪伴他度過的。
    所以，每次遇到什么難過的事情，季北都習(xí)慣性的來到外婆留下的老宅待上一天半天，或許這對他來講，就是一種治愈方式吧。
    回到老宅后，季北脫掉外套坐在沙發(fā)上，目光放空，從神色中能看出他已經(jīng)是疲憊至極。
    也許是身體上的疲憊，也許是心理上的。
    唐徽音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沉默的陪伴著他。
    這一段時間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情，季北太累了。
    她在一旁抓著季北放在膝蓋上的手，想借此給他一點溫暖，季北扭過頭望她一眼，什么都沒說，身體卻慢慢倒下，頭枕在她的腿上閉上了眼睛。
    她摸著季北的頭發(fā)，他應(yīng)當(dāng)最近剛剛?cè)バ藜暨^，手掌撫在上面是有一點扎扎的，卻也十分柔軟的觸感。
    季北就這樣枕在她的腿上睡著了。
    后來，他是咳醒的，唐徽音見他臉色不好，嘴唇又紅又干，覺出不對來，伸手一探他的頭，才發(fā)覺他已發(fā)了高燒。
    季北堅決不肯去醫(yī)院，她沒法子，就在網(wǎng)上買了退熱藥和感冒顆粒，半個小時就送到，她到廚房燒了些熱水，晾到不燙嘴的溫度拿去給季北先吃了退熱藥。
    人在意志薄弱的時候，好像也很容易被病毒入侵。
    他這強壯的體格倒是甚少生病，現(xiàn)在這一副病態(tài)的樣子，倒叫人一看就忍不住心疼。
    吃過藥，唐徽音把他趕到了樓上，原定打算晚上去唐徽音家里吃飯，他這難受的樣子也不好折騰，唐徽音那頭給安靜打了電話，說了季北的情況，也告訴安靜，她今天不回去，在這照顧季北。M.
    之后就去廚房看看能做點什么。
    生病的時候要吃的清淡一點，她就煮了點粥。
    這邊剛把煮粥的程序設(shè)好，季北站在樓梯上叫她，“音音……你也上來。”
    聽到聲音，她趕緊擦了擦手走上去。
    “你怎么不睡一覺？睡一覺發(fā)發(fā)汗才能退熱。”
    “睡不著。”
    她伸手又探了下他的額頭，還是那么燙。
    “那我上去陪你？”
    季北點頭說好。
    兩人一起躺在床上，蓋好被子，唐徽音伸手去抱他，腦袋靠在他的胸口，小聲說：“睡吧，睡一覺就好了。”
    “嗯。”
    隔了很久，她以為季北已經(jīng)睡了時，季北卻突然出聲。
    他的聲音透著一絲疲憊的沙啞。
    “我以為我是恨他的，就不會因為他的離開而感到一絲一毫的難過，可是你知道嗎……當(dāng)我站在墓園，看到墓碑上刻著他的名字，我突然間……突然間發(fā)覺，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一個，至親之人了。”
    原來，他還是難過的。
    是啊，季北不過是表面的冰冷罷了，他始終將自己困在一種復(fù)雜的情感中，對待季叔叔，有恨意，但也有愛意。
    不管那愛意，是發(fā)自于不能斬斷的血緣關(guān)系，還是在他年幼時曾經(jīng)存在過的，父子美好回憶過往的堆積。
    唐徽音不知道能說些什么，這個時候無論說什么，都不能讓季北的心里得到一絲慰藉。
    她只能沉默著回以更深的擁抱。
    “他說叫我原諒他，可是我怎么原諒他？音音，你告訴我，我能原諒他嗎？我已經(jīng)……”
    “沒有家了。”
    唐徽音抬頭看著他，才發(fā)覺，他的眼里有淚光，卻始終倔強著不肯讓那淚流出來。
    這樣的季北，太讓人心疼了。
    她身體往上面湊了湊，抬手去擦他的眼睛，腦袋湊過去，嘴唇輕輕的碰了碰他的唇。
    他高燒未褪，嘴唇仍有滾燙的溫度。
    她復(fù)又抱住他，聲音里帶著誘哄，“睡吧，睡醒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到了十二月下旬。
    還有幾天就是圣誕節(jié)，街上店鋪門口都能看到圣誕樹跟小雪人。
    圣誕節(jié)當(dāng)天正好趕上周末，唐徽音放假后就回了家。
    她媽前些日子就去了虹城，大嫂懷孕已經(jīng)七個月，身子不大便利，請保姆又怕照顧不周到，安靜就去和親家母輪流照顧祁柔。
    她媽不在家，家里沒人做飯，二哥就打電話來說，晚上叫他們都去他餐廳吃。
    季北前些日子去了榮城，快到年底，他到那邊和杜川一起考察各店鋪的業(yè)績。
    昨晚兩人視頻通話時，季北說這兩天事情結(jié)束就能回來，具體什么時間還不確定。
    到了晚上，家人都去二哥餐廳吃飯時，季北給唐徽音發(fā)微信說他回來了。
    原本打算叫季北也過來吃，但又有私心想和季北單獨待著，兩人已經(jīng)好多天沒見著，總是有些話要說的，家人都在就覺著別扭。
    她在微信上沒說什么，匆忙吃了飯，就說有事先走。
    等她前腳出了包廂的門，唐簡風(fēng)在后頭還嘀咕，“這丫頭怎么吃這么少？火急火燎的要干嘛去啊？”
    徐倩在邊上坐著，剛想罵他一句榆木腦袋，那都多明顯的事，他怎么還看不出來。
    結(jié)果沒等她開口，唐爸倒是先來了一句，“你說她火急火燎干嘛，那不是去見我未來女婿去了。”
    徐倩聽得一樂，不由得打趣唐簡風(fēng)一句，“你瞧瞧，你還好意思稱自己是年輕人，在這方面，叔叔都比你看的明白。”
    唐甫生聽后一笑，挺得意的說：“那是自然，你叔我當(dāng)年要沒這點眼力見，能拿下你姨！”
    ……
    出了餐廳，唐徽音沒叫季北來接，她急著去見他，就在門口叫了出租車。
    季北一個月前就把他租住的公寓退掉了，現(xiàn)在搬到了老宅去住。
    出租車直接將她送到這，她一下車就飛奔進(jìn)門。
    季北放好行李，一直沒見她回消息，正準(zhǔn)備打個電話開車去找她，手機剛拿在手里，就聽到外頭的門響了一聲，轉(zhuǎn)頭一瞧，小姑娘撒歡似的跑了進(jìn)來。
    “你跑這么急做什么？”
    他是這樣說的，但已經(jīng)張開懷抱做好迎接的準(zhǔn)備。
    唐徽音就笑著撲進(jìn)了他的懷里。
    他把人整個抱住，唐徽音像樹袋熊一樣掛在他身上，她剛從外頭進(jìn)來，帶了一身的寒氣，又是冬天，穿的比較厚重，季北抱著她，還覺得幾分吃力似的。
    連走兩步坐在沙發(fā)上，笑著逗她，“你是不是吃胖了？有點抱不動你了。”
    這胖字對女生來說是大忌，聽都聽不得一點。
    她氣的要從季北身上下去，季北笑著抱緊了一點說：“逗你的，再抱會兒。”
    唐徽音就笑，摟著他脖子往他懷里一靠。
    “走了這么多天，想我沒？”
    她說話時，在季北耳邊無意識的呵氣，季北頓覺某一處有了變化。
    他把人往懷里又摟緊了一些，唐徽音一瞬間就感受到了什么。
    男人壞笑著，帶著輕浮的語氣說：“你說我想沒想你？”
    她氣的伸手打他，季北卻抱著她往樓上走。
    察覺他想干嘛，唐徽音揪著他的衣領(lǐng)，臉頰通紅的說：“你不是還沒吃晚飯？不餓嗎？”
    季北笑著，在她耳朵尖上咬了一下，低聲曖昧的語氣說：“不急，先吃開胃菜。”
    于是，她便真的切切實實感受到了男人的想念。
    做的骨頭都要散架了也不停下，到最后唐徽音已經(jīng)連帶著哭腔求他，他才肯停下來。
    從床上退下去，季北抱著她往浴室走的時候，還問她，“以后還勾我么？”
    唐徽音手上沒什么力氣的在他背上撓了一把，引得男人嘶的一聲說：“還撓？你要沒撓夠，咱倆回去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