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0.新教派</br>
格魯巴第二個不速之客是個身穿袈裟的喇嘛。</br>
他很利索地把韁繩挽在門前的拴馬樁上,上樓的時候腳步很輕捷,身上的紫紅袈裟發(fā)出旗幟招展一樣的僻啪聲。而這時四周連一點風都沒有。他上到五樓,那么多房間門都一模一樣,他推開的卻是有人等他的那一間。</br>
一張年輕興奮的臉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br>
鼻尖上有些細細的汗水。他的呼吸有點粗重,像是一匹剛剛跑完一段長路的馬。看得出來,屋子里所有的人一下都喜歡這張臉了。他連招呼都不打,就說:“我要找的就是這個地方。你們的地方就是我要找的地方!”</br>
土司從座位上站起來:“你從很遠的地方來,看靴子就知道。”</br>
來人這才對土司躬身行禮,說:“從圣城拉薩。”他是個非常熱烈的家伙,他說:“給一個僧人一碗茶吧,一碗熱茶,我是一路喝著山泉到這里來的。找這個地方我找了一年多。我喝過了那么多山泉,甜的,苦的,咸的,從來沒有人嘗過那么多種味道的泉水。”</br>
土司把話頭打斷:“你還沒有叫我們請教你的法號呢。”</br>
來人拍拍腦袋,說:“看我,一高興把這個忘了。”他告訴我們他叫翁波意西,是取得格西學位時,上師所賜的法名。</br>
哥哥說:“你還是格西?我們還沒有一個格西呢。”格西是一個憎人可以得到的最高的學位,有人說是博士的意思。</br>
土司說:“瞧,又來了一個有學問的人。我看你可以留下來,隨你高興住在我的家里還是我廟里。”</br>
翁波意西說:“我要在這里建立一個新的教派,至尊宗喀巴大師所創(chuàng)立的偉大的格魯巴。代替那些充滿邪見的,戒律松弛的,塵俗一樣罪惡的教派。”</br>
土司說:“你說那是些什么教派。”</br>
翁波意西說:“正是在土司你護佑下的,那些寧瑪巴,那些信奉巫術的教派。”</br>
土司再一次打斷了遠客的話頭,叫管家:“用好香給客人熏一個房間。”</br>
客人居然當著我們的面吩咐管家:“叫人喂好我的騾子。說不定你的主人還要叫騾子馱著寶貴福音離開他的領地呢。”</br>
母親說:“我們沒有見過你這樣傲慢的喇嘛。”</br>
喇嘛說:“你們麥其家不是還沒有成為我們無邊正教的施主嗎?”然后,才從容地從房里退了出去。</br>
而我已經很喜歡這個人了。</br>
土司卻不知道拿這個從圣城來的翁波意西怎么辦。</br>
他一到來,門巴喇嘛就到濟嘎活佛的廟子上去了。土司說,看來這翁波意西真是有來歷的人,叫兩個仇人走到一起了。于是,就叫人去請他。翁波意西來了。土司把一只精美的坐墊放在了他面前,說:“本來,看你靴子那么破,本該送你一雙靴子的,但我還是送你一只坐墊吧。”</br>
翁波意西說鷙“我要祝賀麥其土司,一旦和圣城有了聯(lián)系,你家的基業(yè)就真正成了萬世基業(yè)。”</br>
土司說:“你不會拒絕一碗淡酒吧。”</br>
翁波意西說:“我拒絕。”</br>
土司說:“這里的喇嘛們他們不會拒絕。”</br>
額頭閃閃發(fā)光的翁波意西說:“所以這個世界需要我們這個新的教派。”</br>
就這樣,翁波意西在我們家里住了下來。土司并沒有允諾他什么特別的權力,只是準許他自由發(fā)展教民。本來,他是希望土司驅逐舊教派,把教民和地方拱手獻到面前。這個狂熱的喇嘛只記得自己上師的教誨和關于自己到一個新的地區(qū)弘傳教法的夢想。</br>
一般而言,喇嘛,無論是新派還是舊派,到一個地區(qū)開辟教區(qū)前,都要做有預示的夢。</br>
翁波意西取得了格西這種最高學位不久,就做了這種夢。他在拉薩一個小小的黃土筑成的僧房里夢見一個向東南敞開的山谷。這個山谷形似海螺,河里的流水聲仿佛眾生吟詠佛號。他去找?guī)煾祱A夢。師傅是個對政治有著濃厚興趣的人物,正在接待英國的一個什么少校。他說了夢,師傅說,你是要到和漢人接近的那些農耕的山口地區(qū)去了。那些地方的山谷,那里的人心都是朝向東南的。他跪下來,發(fā)下誓愿,要在那樣的山谷里建立眾多的本教派寺廟。師傅頒給他九部本派的顯教經典。吻個英國人聽說他要到接近漢區(qū)的地方去弘傳教法,便送給他一匹騾子,并且特別他說,這是一匹英格蘭的騾子。是不是一匹騾子也必須來自英格蘭,翁波意西不知道。但在路上,他知道這確是一匹好騾子。</br>
土司說,自己去尋找你的教民吧。</br>
而誰又會是他的第一個教民呢。在他看到的四個人中,土司不像,土司太太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土司的小兒子大張著嘴,不知是專注還是傻。只有土司的大兒子對他笑了笑。有一天,哥哥正要打馬出去,翁波意西把他的僵繩抓住了。他對未來的土司說:“我對你抱著希望,你和我一樣是屬于明天。”</br>
想不到哥哥說:“你不要這樣,我不相信你們的那一套東西。不相信你的,也不相信別的喇嘛的。”</br>
這句話太叫翁波意西吃驚了。他平生第一次聽見一個人敢于大膽宣稱自己不相信至尊無上的佛法。</br>
大少爺騎著馬跑遠了。</br>
翁波意西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里的空氣也是不對的。他嗅到了煉制鴉片的香味。這種氣味叫人感到舒服的同時又叫人頭暈目眩。這是比魔鬼的誘惑還要厲害的氣味。他有點明白了,那個夢把他自己引到了一個什么樣的地方。沒有做出一點成就,他是不能再回到圣城去了。</br>
他長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又深又長,顯示出他有很深的瑜咖功力。</br>
翁波意西沒有注意到門巴喇嘛來到了身后,不然他不會那樣渭然嘆息。門巴喇嘛哈哈大笑。翁波意西不用回頭就知道是僧人的笑聲。他聽出來這人雖然想顯內力深厚,前一口氣還可以,下一口氣就顯出了破綻。</br>
門巴喇嘛說:“聽說來了新派人物,正想來會上一會,想不到在這里碰到了。”</br>
翁波意西就說了一個典故。</br>
門巴喇嘛也說了一個典故。</br>
前一個典故的意思是說會上一會就是比試法力的意思。</br>
后一個典故是說大家如果都能有所妥協(xié),就和平共處。</br>
結果卻談不到一起,就各自把背朝向對方,走路。</br>
第二天,他便把客房的鑰匙掛在腰上,下到鄉(xiāng)問宣教去了。</br>
查爾斯則在房里對土司太太講一個出生在馬槽里的人的故事。我有時進去聽上幾句,知道那個人沒有父親。我說,那就和索郎澤郎是一樣的。母親啐了我一口。有一天,卓瑪哭著從房里出來,我問她有誰欺負她了,她吞吞咽咽說:“他死了,羅馬人把他釘死了。”</br>
我走進房間,看見母親也在用綢帕擦眼睛。那個查爾斯臉上露出了勝利的表情。他在窗臺上擺了一個人像。那個人身上連衣服都沒有,露出了一身歷歷可數(shù)的骨頭。我想他就是那個叫兩個女人流淚的故事里的人了。他被人像罪人一樣掛起來,手心里釘著釘子,血從那里一滴滴流下。我想他的血快流光了,不然他的頭不會像斷了頸骨一樣垂在胸前,便忍不住笑了。</br>
查爾斯說:“主啊,不知不為不敬,饒恕這個無知的人吧。我必使他成為你的羔羊。”</br>
我說:“流血的人是誰?”</br>
“我主耶穌。”</br>
“他能做什么?”</br>
“替人領受苦難,救贖人們脫出苦海。”</br>
“這個人這么可憐,還能幫助誰呢。”</br>
查爾斯聳起肩頭,不再說話了。</br>
他得到土司允許漫山遍野尋找各種石頭。他給我們帶回來消息說,翁波意西在一個山洞里住下來,四處宣講溫和的教義和嚴厲的戒律。查爾斯說:“我要說,他是一個好的僧人。但你們不會接受好的東西。所以,他受到你們的冷遇和你們子民的嘲笑,我一點也不奇怪。所以,你們同意采集一點礦石我就心滿意足了。”</br>
這家伙的石頭越來越多。</br>
門巴喇嘛對土司說:“這個人會取走我們的鎮(zhèn)山之寶。”</br>
土司說:“你要是知道寶在哪里,就去看住它。要是不知道就不要說出來叫**心!</br>
11.銀子</br>
關于銀子,可不要以為我們只有對其貨幣意義的理解。</br>
如果以為我們對白銀的熱愛,就是對財富的熱愛,那這個人永遠都不會理解我們。就像查爾斯對于我們拒絕了他的宗教,而后又拒絕了翁波意西的教法而感到大惑不解一樣。他問,為什么你們寧愿要壞的宗教而不要好的宗教。他還說,如果你們像中國人一樣對洋人不放心,那翁波意西的教派不是很好嗎?那不是你們的精神領袖*喇嘛的教法嗎?</br>
還是說銀子吧。</br>
我們的人很早就掌握了開采貴金屬的技術。比如黃金,比如白銀。金子的黃色是屬于宗教的。比如佛像臉上的金粉,再比如,喇嘛們在紫紅袈裟里面穿著的絲綢襯衫。雖然知道金子比銀子值錢,但我們更喜歡銀子。白色的銀子。永遠不要問一個土司,一個土司家的正式成員是不是特別喜歡銀子。提這個問題的人,不但得不到回答,還會成為一個被人防備的家伙。這個人得到的回答是,我們喜歡我們的人民和疆土。</br>
我家一個祖先有寫作癖好,他說過,要做一個統(tǒng)治者,做一個王,要么是一個天下最聰明的家伙,要么,就干脆是個傻子。我覺得他的想法很有意思。因為我,就是個大家認定的傻家伙,哥哥從小就跟著教師學習。因為他必須成為一個聰明人,因為他將是父親之后的又一個麥其土司。到目前為止,我還受用著叫人看成傻子的好處。哥哥對我很好。因為他無須像前輩們兄弟之間那樣,為了未來的權力而彼此防備。</br>
哥哥因我是傻子而愛我。</br>
我因為是傻子而愛他。</br>
父親也多次說過,他在這個問題上比起他以前的好多土司一樣少了許多煩惱。他自己為了安頓好那個我沒有見過面的叔叔,花去了好大一筆銀子。他多次說:“我兒子不會叫**心。”</br>
每當他說這話時,母親臉上就會現(xiàn)出痛苦的神情。母親明白我是個傻瓜,但她心中還是隱藏著一點希望。正是這種隱藏的希望使她痛苦,而且絕望。前面好像說過,有我的時候,父親喝醉了酒。那個寫過土司統(tǒng)治術的祖先可沒有想到用這種辦法防止后代們的權力之爭。</br>
這天,父親又一次說了這樣的話。</br>
母親臉上又出現(xiàn)了痛苦的神情。這一次,她撫摸著我的頭,對土司說:“我沒有生下叫你睡不著覺的兒子。但那個女人呢?”是的,在我們寨子里,有個叫央宗的女人已經懷上麥其家的孩子了。沒有人不以為央宗是個禍害,都說她已經害死了一個男人,看她還要害誰吧。但她并沒有再害誰。所以,當土司不再親近她時,人們又都同情她了。說這個女人原本沒有罪過,不過是宿命的關系,才落到這個下場。央宗嘔吐過幾次后,對管家說,我有老爺?shù)暮⒆恿耍乙o他生一個小土司了。渙司已經好久不到她那里去了。三太太央宗在土司房里懷她的孩子。人們都說,那樣瘋狂的一段感情,把大人都差點燒成了灰,生下來會是一個瘋子吧。議論這件事的人實在大多了,央宗就說有人想殺她肚子里的兒子,再不肯出門了。</br>
現(xiàn)在該說銀子了。</br>
這要先說我們白色的夢幻。</br>
多少年以前——到底是多少年以前,我們已經不知道了。但至少是一千多年前吧,我們的祖先從遙遠的西藏來到這里,遇到了當?shù)赝寥说钠此赖挚埂髡f里說到這些野蠻人時,都說他們有猴子一樣的靈巧,豹子一樣的兇狠。再說他們的人數(shù)比我們眾多。我們來的人少,但卻是準備來做統(tǒng)治者的。要統(tǒng)治他們必須先戰(zhàn)勝他們。祖先里有一個人做了個夢。托夢的銀須老人要我們的人次日用白色石英石作武器。同時,銀須老人叫抵抗的土人也做了夢,要他們用白色的雪團來對付我們。所以,祖先們取得了勝利,成了這片土地的統(tǒng)治者。那個夢見銀須老人的人,就成了首任“嘉爾波”——我們麥其家的第一個王。</br>
后來,西藏的王國崩潰了。遠征到這里的貴族們,幾乎都忘記了西藏是我們的故鄉(xiāng)。不僅如此,我們還漸漸忘記了故鄉(xiāng)的語言。我們現(xiàn)在操的都是被我們征服了的土著人的語言。當然,里面不排除有一些我們原來的語言的影子,但也只是十分稀薄的影子了。我們仍然是自己領地上的王者,土司的稱號是中原王朝賜給的。</br>
石英石的另一個用處也十分重要,它們和鋒利的新月形鐵片,一些燈草花絨毛裝在男人腰間的荷包里,就成了發(fā)火工具。每當看到白色石英和灰色的鐵片撞擊,我都有很好的感覺。看到火星從撞擊處飛濺出來,就感到自己也像燈草花絨一樣軟和干燥,愉快地燃燒起來了。有時我想,要是我是第一個看見火的誕生的麥其,那我就是一個偉大的宜物。當然,我不是那麥其,所以,我不是偉大的人物,所以,我的想法都傻子的想法。我想問的是,我是這個世界上有了麥其這個家族以來最傻的那一個嗎?不回答我也知道。對這個問題我沒什么要說的。但我相信自己是火的后代。不然的話,就不能解釋為什么看到它就像見了爺爺,見了爺爺?shù)臓敔斠粯佑H切。這個想法一說出口,他們——父親,哥哥,管家,甚至侍女桑吉卓瑪都笑了。母親有些生氣,但還是笑了。</br>
卓瑪提醒我:“少爺該到經堂里去看看壁畫。”</br>
我當然知道經堂里有畫。那些畫告訴所有的麥其,我們家是從風與大鵬鳥的巨卵來的。畫上說,天上地下什么都沒有的時候,就只有風呼呼地吹動。什么都沒有的時候在風中出現(xiàn)了一個神人,他說:“哈!”風就吹出了一個世界,在四周的虛空里旋轉。神又說:“哈!”又產生了新的東西。神人那個時候不知為什么老是“哈”個不停。最后一下說“哈”的結果是從大鵬鳥產在天邊的巨卵里“哈”出了九個土司。土司們挨在一起。我的女兒嫁給你的兒子,你的兒子又娶了我的女兒。土司之間都是親戚。土司之間同時又是敵人,為了土地和</br>
百姓。雖然土司們自己稱王,但到了北京和拉薩都還是要對大人物下跪的。</br>
是的,還沒有說到銀子。</br>
但我以為我已經說了。銀子有金子的功能本來就叫人喜歡,加上它還曾給我們帶來好運的白色,就更加要討人喜歡了。這就已經有了兩條理由了。不過我們還是來把它湊足三條吧。第三條是銀子好加工成各種飾物。小的是戒指、手鐲、耳環(huán)、刀鞘、奶鉤、指套、牙托。大的是腰帶、經書匣子、整具的馬鞍、全套餐具、全套的法器等等。</br>
在土司們的領地上,銀礦并不是很多,麥其家的領地上干脆就沒有銀礦。只是河邊沙子里有金。土司組織人淘出來的金子,只留下很少一點自己用,其它的都換回銀子,一箱箱放在官塞靠近地牢的地下室里。銀庫的鑰匙放進一個好多層的柜子。柜子的鑰匙掛在父親腰上。腰上的鑰匙由喇嘛念了經,和土司身上的某個地方連在了一起。鑰匙一不在身上,他身上有個地方就會像有蟲咬一樣。</br>
這幾年,濟嘎活佛不被土司歡迎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曾經說,既然有那么多銀子了,就不要再去河里淘金破壞風水了。他說,房子里有算什么呢,地里有才是真有。地里有,風水好,土司的基業(yè)才會穩(wěn)固,這片土地才是養(yǎng)人的寶地。但要土司聽進這些話是困難的。盡管我們有了好多銀子,我們的官寨也散發(fā)出好多銀子經年累月堆在一起才會有的一種特別的甘甜味道,但比起別的土司來,我們麥其土司家并不富裕。現(xiàn)在好了,我們將要成為所有土司里最富有的了。我們種下了那么多罌粟。現(xiàn)在,收獲季節(jié)早已結束。黃特派員派來煉制鴉片的人替我們粗算了一下,說出一個數(shù)字來把所有人嚇了一跳。想不到一個瘦瘦的漢人老頭子會給麥其家?guī)磉@樣巨大的財富。土司說:“財神怎么會是一個瘦瘦的老頭子呢?”</br>
黃特派員在大家都盼著他時來了。</br>
這天,雨水從很深的天空落下來。冬天快到了,冰涼的雨水從很高的灰色云團中浙瀝而下。下了一個上午,到下午就變成了雪花。雪落到地上又變成了水。就是這個時候,黃特派員和隨從們的馬匹就踩著路上的一汪汪雪水叭嘰叭嘰地來了。黃特派員氈帽上頂著這個季節(jié)唯一能夠存留下來的一團雪,騎在馬上來到了麥其一家人面前。管家忙著把準備好了的儀仗排開。黃特派員說:“不必了,快冷死我了!”</br>
他被人擁到火盆前坐下,很響地打了兩個噴嚏。好多種能夠防止感冒的東西遞到他的面前,他都搖頭,說:“還是太太知道我的心思,到底是漢族人。”</br>
土司太太是把煙具奉上了,說:“是你帶來的種子結的果子,也是你派人煉制的,請嘗嘗。”</br>
黃特派員深吸一口,吞到肚子里,閉了眼睛好半天才睜開,說:“好貨色,好貨色啊!”</br>
土司急不可待地問:“可以換到多少銀子。”</br>
母親示意父親不必著急。黃特派員笑了:“太太,不必那樣,我喜歡土司的直爽。他可以得到想不到的那么多銀子。”</br>
土司問具體是多少。</br>
黃特派員反問:“請土司說說官寨里現(xiàn)在有多少,不要多說:更不要少說。”</br>
土司叫人屏退了左右,說出自己官寨里有多少多少銀子。</br>
黃特派員聽了,摸著黃胡須,沉吟道:“是不少,但也不是太多。我給你同樣多的銀子,不過你要答應用一半的一半從我手里買新式武器把你的人武裝起來。”</br>
土司欣然同意。</br>
黃特派員用了酒飯,看了歌舞,土司太太支使一個下女陪他吃煙,侍候他睡覺。一家人又聚在一起。聚在一起干什么,開會。是的,我們也開會。只是我們不說,嗯,今天開個會,今天討論個什么問題。我們決定擴展銀庫。當晚,信差就派出去了,叫各寨頭人支派石匠和雜工。家丁們也從碉房里給叫了出來,土司下令把地牢里的犯人再集中一下,騰出地方來放即將到手的大量銀子。要把三個牢房里的人擠到另外幾個牢房里去,實在是擠了一些。</br>
有個在牢里關了二十多年的家伙不高興了。他問自己寬寬敞敞地在一問屋子里呆了這么多年,難道遇上了個比前一個土司還壞的土司嗎?</br>
這話立即就傳到樓上了。</br>
土司抿了口酒說:“告訴他,不要倚老賣老,今后會有寬地方給他住。”</br>
麥其就會有別的土司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那么多銀子,麥其家就要比歷史上最富裕了。那個犯人并不知道這些,他說:“不我告訴我明天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天還沒有亮,我卻看到自己比天黑前過得壞了。”</br>
土司聽了這話,笑笑說:“他看不到天亮了,好吧,叫行刑人來,打發(fā)他去個絕對寬敞的地方吧。”</br>
這時,我的眼皮變得很沉重了。就是用支房子的柱子也支不住它。這是個很熱鬧的夜晚,可我連連打著呵欠、母親用很失望的眼神看著我。可我連聲對不起也不想說。這個時候,就連侍女卓瑪也不想送我回房里睡覺。但她沒有辦法,只好陪我回房去了。我告訴她不許走開,不然,我一個人想到老鼠就會害怕。她掐了我一把,說:“那你剛才怎么不想到老鼠。”</br>
我說:“那時又不是我一個人,一個人時我才會想起老鼠。”</br>
她忍不住笑了。我喜歡卓瑪。我喜歡她身上母牛一樣的味道。這種味道來自她的胯下和胸懷。我當然不對她說這些。那樣她會覺得自己了不起。我只是指出,她為了土司家即將增加的銀子而像父親他們那樣激動沒有必要。因為這些銀子不是她的。這句話很有效力,她在黑暗里,站在床前好長時間,嘆了口氣,衣服也不脫,就偎著我睡下了。</br>
早上起來,那個嫌擠的犯人已經給殺死了。</br>
凡是動了刑,殺了人,我們家里都會有一種特殊的氣氛。看上去每個人都是平常的那種樣子。土司在吃飯前大聲咳嗽,土司太太用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好像那里特別經不起震動,不那樣心就會震落到地上。哥哥總是吹他的飯前口哨。今天早上也是一樣,但我知道他們心里總有不大自然的地方。我們不怕殺人,但殺了之后,心頭總還會有點不太了然的地方。說土司喜歡殺人,那是不對的。土司有時候必須殺人。當百姓有不得已的事,當土司也是一樣。如果不信,你就想想要是土司喜歡殺人,為什么還要養(yǎng)著一家專門的行刑人。如果你還不相信,就該在剛剛下令給行刑人后,到我們家來和我們一起吃一頓飯。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一頓飯和平常比起來,喝的水多,吃的東西少,肉則更少有人動,人人都只是象征性地吃上一片兩片。</br>
只有我的胃口不受影響,這天早上也是一樣。</br>
吃東西時,我的嘴里照樣發(fā)出很多聲音。卓瑪說,就像有人在爛泥里走路。母親說,簡直就是一口豬,叭嘰叭嘰。我嘴里的聲音就更大了。父親的眉頭皺了起來,母親立即說:“你要一個傻子是什么樣子?”父親就沒有話說了。但一個土司怎么能夠一下就沒有話說了呢。過了一會兒,土司沒好氣他說:“那漢人怎么還不起來。漢人都喜歡早上在被子里貓著嗎?”</br>
我母親是漢人,沒事時,她總要比別人多睡一會兒,不和家里人一起用早飯。土司太太聽了這話只是笑了一下,說:“你不要那樣,銀子還沒有到手呢。你起那么早,使勁用咳嗽扯自己的心肺,還不如靜悄悄地多睡一會兒。”</br>
碰上這樣的時候,誰要是以為土司和太太關系不好,那就錯了。他們不好的時候,對對方特別禮貌,好的時候,才肯這樣斗嘴。</br>
土司說:“你看,是我們的語言叫你會說了。”父親的意思是,一種好的語言會叫人口齒伶俐,而我們的語言正是這樣的語言。</br>
土司太太說:“要不是這種語言這么簡單,要是你懂漢語,我才會叫你領教一張嘴巴厲害是什么意思。”</br>
卓瑪貼著我的耳朵說:“少爺相不相信,老爺和太太昨晚那個了。”</br>
我把一大塊肉吞下去,張開嘴嗬嗬地笑了。</br>
哥哥問我笑什么。我說:“卓瑪說她想屙尿。”</br>
母親就罵:“什么東西!”</br>
我對卓瑪說:“你去屙吧,不要害怕。”</br>
被捉弄的侍女卓瑪紅著臉退下去,土司便大笑起來:“哎呀,我的傻子兒子也長大了!”他吩咐哥哥說:“去看看,信差的人到了沒有,血已經流了,今天不動手會不吉利的。”</br>
12.客人</br>
官寨地下三間牢房改成了兩大間庫房。一間裝銀子,一間裝經黃特派員手從省里的軍政府買來的新式槍炮。</br>
黃特派員帶走了大量的鴉片,留下幾個軍人操練我們的士兵。官寨外那塊能播八百斗麥種的大地成了操場。整整一個冬天都喊聲動地,塵上飛揚。上次出戰(zhàn),我們的兵丁就按正規(guī)操典練習過隊列和射擊。這次就更像模像樣了。土司還招來許多裁縫,為兵丁趕制統(tǒng)一服裝:黑色的直貢呢長袍,紅黃藍三色的十字花氆氌鑲邊,紅色綢腰帶,上佩可以裝到槍上的刺刀。初級軍官的鑲邊是獺皮,高一級是豹皮。最高級是我哥哥旦真貢布,他是總帶兵官,衣服鑲邊是一整頭盂加拉虎皮。有史以紗,所有土司都不曾有過這樣一支裝備精銳的整齊隊伍。</br>
新年將到,臨時演兵場上的塵寺才降落下去。</br>
積雪消融,大路上又出現(xiàn)了新的人流。</br>
他們是相鄰的土司,帶著長長的下人和衛(wèi)隊組成的隊伍。</br>
卓瑪叫我猜他們來干什么,我說,他們來走親戚。她說,要走親戚怎么往年不來。</br>
麥其家不得不把下人們派到很遠的地方。這樣,不速之客到來時,才有時間準備儀仗,有時間把上好的地毯從樓上鋪到樓下,再用次一些的地毯從樓梯口鋪到院子外面,穿過大門,直到廣場上的拴馬樁前。小家奴們躬身等在那里,隨時準備充當客人下馬的階梯。</br>
土司們到來時,總帶有一個馬隊,他們還在望不見的山〓里,馬脖子上的驛鈴聲就叮叮咚咚的,從寒冷透明的空氣里清晰地傳來。這時,土司一家在屋里叫下人送上暖身的酥油茶,細細啜飲,一碗,兩碗,三碗。這樣,麥其土司一家出現(xiàn)在客人面前時臉上總是紅紅地閃著油光,與客人們因為路途勞累和寒冷而灰頭土臉形成鮮朋對照。那些遠道而來的土司在這一點上就已失去了威風。起初,我們對客人們都十分客氣,父親特別叮囑不要叫人說麥其家的人一副暴發(fā)戶嘴臉。可是客人們就淝要叫我們產生高高在上的感覺。他們帶著各自的請求來到這里,歸結起來無非兩種。</br>
一種很直接,要求得到使麥其迅速致富的神奇植物的種子。</br>
一種是要把自己的妹妹或女兒嫁給麥其土司的兒子,目的當然還是那種子。</br>
他們這樣做的唯一結果是使想謙虛的麥其一家變得十分高傲。凡是求婚的我們全部答應了。哥哥十分開心他說:“我和弟弟平分的話,一人也有三四個了。”</br>
父親說:“咄!”</br>
哥哥笑笑,找地方擺弄他心愛的兩樣東西去了:槍和女人。而這兩樣東西也喜歡他。姑娘們都以能夠親近他作為最大的榮耀。槍也是一樣。老百姓們有一句話,說槍是麥其家大少爺加長的手,長槍是長手,短槍是短手。和這相映成趣的是,人們認為我不會打槍,也不了解女人的妙處。</br>
在這個喜氣洋洋的冬天里,麥其家把所有前來的土司鄰居都變成了敵人。因為他們都沒有得到神奇的罌粟種子。</br>
于是,一種說法像閃電般迅速傳開,從東向西,從南向北。雖然每個土司都是中國的皇帝所封,現(xiàn)在他們卻說麥其投靠中國人了。麥其家一夜之間成了藏族人的叛徒。</br>
關于給不給我們的土司鄰居們神奇的種子,我們一家,父親,母親,哥哥三個聰明人,加上我一個傻子,進行過討論。他們是正常人,有正常的腦子,所以一致反對給任何人一粒種子。而我說,又不是銀子。他們說,咄,那不就是銀子嗎?!其實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們沒有叫我把話說完。我是想說,那東西長在野地里,又不是像銀子一樣在麥其官寨的地下室里。</br>
我把下半句話說完:“風也會把它們吹過去。”</br>
但是沒有人聽我說話,或者說,他們假裝沒有聽到我這句大實話。侍女卓瑪勾勾我的手,叫我住口,然后再勾勾我的手,我就跟她出去了。她說:“傻瓜,沒有人會聽你的。”</br>
我說:“那么小的種子,就是飛鳥翅膀也會帶幾粒到鄰居土地上去。”</br>
一邊說一邊在床邊撩起了她的裙子。床開始吱吱搖晃,卓瑪應著那節(jié)奏,一直在叫我,傻瓜,傻瓜,傻……瓜……。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傻瓜,但干這事能叫我心里痛快。干完之后,我的心里就好過多了。我對卓瑪說:“你把我抓痛了。”</br>
她突然一下跪在我面前,說:“少爺,銀匠向我求婚了。”</br>
淚水一下流出了眼眶,我聽見自己用很可笑的腔調說:“可我舍不得你呀。”</br>
他們正常人在議事房里為了種子傷腦筋。我在卓瑪?shù)膬蓚€*中間躺了大半天。她說,雖然我是個傻子,但服侍一場能叫我流淚也就知足了。她又說,我舍不得她不過是因為我還沒有過別的女人。她說,你會有一個新的貼身侍女。這時的我就像她的兒子一樣,抽抽咽咽他說:“可是我舍不得你呀。”</br>
她撫摸著我的腦袋說,她不能跟我一輩子,到我真正懂得女人的時候,就不想要她了。</br>
她說:“我已經看好了一個姑娘,她配你是最合適不過的。”</br>
第二天,我對母親說,該叫卓瑪出嫁了。</br>
母親問我是不是那個下賤女人對我說了什么。我的心里空落落的,但卻用無所謂的,像哥哥談起女人時的口氣說:“我是想換個和我差不多的女人了。”</br>
母親的淚水立即就下來了,說:“我的傻兒子,你也終于懂得女人了。”</br>
4(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