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們應(yīng)當(dāng)經(jīng)常在一起
01
何彩虹從不知道市中心醫(yī)院還有這樣奢侈的病房。冰箱、彩電、真皮沙發(fā),設(shè)施齊全的衛(wèi)生間;地毯、插花、講究的油畫;除了主臥、書房和客廳,還有隨從及家屬休息室。護(hù)士說在這里住一天,三千六百塊。
早上八點,彩虹準(zhǔn)時來到病房,陪蘇東霖去樓下花園散步,若是晴天還會帶他去街上走一走。若有更多空閑,彩虹會在病床邊的桌子上批改作業(yè)、備課、看書、寫教案。蘇東霖獨自躺在床上用電腦寫程序,兩人互不打擾。
最佳的病房,最佳的護(hù)理,最佳的營養(yǎng),他恢復(fù)得很快。頭幾天肺部出過一些炎癥,發(fā)了兩次燒,打了幾天點滴。一周之后,雖還打著綁帶,他已能四處活動。
來看他的人川流不息,他自己的父母卻被海外的一筆生意滯住了抽不出身來,只得委托老大東宇和莉莉代為照顧。東宇也忙,莉莉倒是總閑著,近日熱衷于烘焙,參加了一個蛋糕學(xué)習(xí)班,每日必送一款新鮮甜點。
東霖愛甜食,房里散發(fā)著一股甜膩膩的奶香。
彩虹不禁得意地想,蛋糕再怎么好吃,焉能和自家媽媽煲的湯相比?在喝完彩虹送來的第N碗湯后,蘇東霖心滿意足地在床上伸了一個懶腰,回味鱸魚、豆腐的香味,由衷贊嘆:“彩虹,你做的湯真好喝。”
他一直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這些湯是彩虹愛心的體現(xiàn)。
彩虹只得更正:“湯是我媽做的。”
蘇東霖“哦”了一聲,“哦”的后半截成了降調(diào):“這至少說明你媽媽很喜歡我。”
“我想,”彩虹眨眨眼,“她喜歡的是你的錢。”
短暫的沉默。
蘇東霖轉(zhuǎn)臉過來幽幽地看她:“你呢?是不是覺得除了錢之外我還有很多吸引人的氣質(zhì)?比如聰明、有趣、開朗、隨和——”
“這叫吸引人?”彩虹打斷他,“我小學(xué)三年級,老師就給過這樣的評語。”
他凝視她的臉,做深情傾聽狀:“不和你兜圈子,你究竟有沒有一點喜歡我?”
“你是我的朋友,我當(dāng)然喜歡你。”
“我不是指的一般的朋友。”
“我和你就是一般的朋友。”
他坐直起來,笑容僵掉了:“一般的朋友?”
“你曾經(jīng)喜歡過郭莉莉,為了你哥,放棄了。”
“這你也介意?”
“這說明你會為別的東西放棄你喜歡的女孩子。”
“世事不可兩全。我們總得為一些東西放棄另一些東西,這有什么不對?”
“沒什么不對。我只是討厭那些把女人當(dāng)作物品來交換的男人。小李飛刀為了兄弟放棄自己的愛人,還自以為很高尚,依我看他死一千遍都是活該的。”
不知為何又要提到《小李飛刀》。《小李飛刀》是他們認(rèn)識之后的第一次嚴(yán)重爭執(zhí)。那時彩虹還是大三,就因為蘇東霖說“007”和“小李飛刀”是他最喜歡的電影人物,頓時遭到彩虹一頓從頭到腳體無完膚的批判。兩人從錄像廳出來,從門口一直吵到大街上。
從此,蘇東霖再也不提小李飛刀,一提,彩虹絕對一跳三尺高。
舊事重提,果然不淡定,蘇東霖眸中帶怒:“又是小李飛刀!小李飛刀關(guān)我什么事?放棄莉莉是因為我不喜歡她,偏偏我哥喜歡,沒什么讓不讓、交換不交換的。莉莉也是個有腦子的,你以為她甘心當(dāng)物品給我換嗎?”
“哈!蘇東霖,你說你不喜歡郭莉莉?當(dāng)年你是怎么追她的?要不要去查一下我替你寫了多少封情書?”
說到這事兒彩虹更加生氣。
東霖的情書——《此間的少年》的那個除外——全是央求彩虹代寫的。作為中文系著名才女,代寫情書曾是何彩虹大學(xué)時期最大的業(yè)余收入。收費貴,成功率高,終生保密。她曾幫過正在相戀的兩方寫情書,這頭寫,那頭回,全是她一個人的手筆。到如今瓜熟蒂落、開花生子的小兩口不僅過著幸福的生活,逢年過節(jié)還不忘記拉她去喝杯酒。彩虹的最大客戶就是蘇東霖:訂貨多、交錢快,高興了還有小費。彩虹的服務(wù)也是上乘的,據(jù)其所需見機(jī)行事:如果追的女孩是英文系,就來個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中文系,她用毛筆寫恭楷的駢體文;新聞系,她能把情書寫成調(diào)查報告;音樂系,她將人家的小曲譜上動聽的歌詞。加上蘇東霖的機(jī)靈詼諧、風(fēng)流倜儻,自然是百發(fā)百中。
可惜蘇二少對女孩子的興趣從不持久,過不了幾個月就會下新的訂單。彩虹對此非常鄙視,倒不是有什么針對他的道德批判,而是覺得東霖在用錢拿她開涮。這樣做的最大惡果是導(dǎo)致情書的成功率大幅下滑,客戶們也抱怨頗多。其間有兩個女孩雇用彩虹寫情書給東霖,無論她如何天花亂墜,到了東霖那邊便如泥牛入海,杳無蹤影。而那兩個女孩亦以未收到回信為由拒付工錢。彩虹只好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蘇東霖是計算機(jī)系的,萌點不在文字上。情書對他不管用,他卻知道情書對女孩子很管用。
彩虹思潮翻涌,蘇東霖大學(xué)時期的劣跡如電影般在腦海中回放。
瞧著她一臉的怨氣,蘇東霖笑了:“她長得好看,我是動過心。你何必為了她跟我糾纏不清?”
“糾纏不清?”彩虹指著自己的臉,“我什么時候糾纏過你?”
“你每天送來一碗香噴噴的湯,我懷著感激和幸福的心情喝下去,一連喝了七天,現(xiàn)在你告訴我這湯不是你做的,我們只是一般的朋友。何彩虹,你何其殘忍?”
她被這話噎住了,看著蘇東霖怨懟的神態(tài),喉嚨哽了一下,囁嚅:“我們是朋友,朋友是要講真話的。難道你希望我騙你?”
“息事寧人的謊言勝過挑撥是非的真話,其實只要是你做的湯我都會喜歡喝。”
他的神態(tài)還算真誠,彩虹卻越聽越擰:“我真的不會做湯,我從來沒做過湯,我和你一樣只會喝湯。”
“心情不好?”他四下環(huán)顧,“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是的,少爺,”彩虹將腦袋伸到他面前,一字一頓地說,“能不能請你停止給我發(fā)那些惡心的郵件?情書不是明信片,不可以這樣亂發(fā)的。下次再看見這樣的信,我就直接點叉,將你的賬號當(dāng)spam(垃圾郵件)濾掉。你覺得這樣玩很有趣嗎?你以為人家會喜歡你這些惡作劇?睜睜眼吧,蘇少爺,我沒錢,我也不愛錢,別在我身上重復(fù)這些無聊的把戲了。”
“呵呵呵……”蘇東霖一臉驚悚,“何彩虹,別這么氣勢洶洶,我的心已經(jīng)破碎了。”
他的表情帶點夸張,語氣還是戲謔的,彩虹氣不打一處來。
“你的心才不會破碎呢,”她收拾自己的書包,“你只是破碎了兩根肋骨。今天有課,我得去學(xué)校了。”
站起來要走,被他一把拉住:“呃——我忘了這兩根肋骨是被人撞的了。是誰干的呢?嗯?記不起來了。我一定是被人撞傻了吧?”
“……”彩虹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過來扶我一下,為了討好你喝了太多的湯,要去下洗手間。”
她只得將蘇東霖從床上扶起來,他作勢一把摟住她,大半個身子都挨在她身上。
“唉,不帶你這么乘虛而入的……喂,你怎么啦?蘇東霖!你別嚇我!護(hù)士!護(hù)士!”
回學(xué)校的路上彩虹接到莉莉的電話,一開機(jī)就聞得朗朗笑聲:“何彩虹,聽說你把蘇東霖氣暈了?你可真不簡單哪!在家里從來都是他氣死老爹氣死老娘的。下回拜托你干脆氣死他,讓我兒子獨占蘇家的財產(chǎn),哈哈哈哈……”
彩虹聽得一身冷汗,這是她認(rèn)識的郭莉莉嗎?笑得這么囂張,這么歇斯底里,好像誰家閣樓里的瘋女人。以前莉莉可不是這么笑的,總是無聲地抿起嘴,絕不似如今這么夾槍帶棒,話一出口就是《法制報》周末版的小標(biāo)題。
十點鐘她準(zhǔn)時到系,帶一批新生參觀了圖書館,改了一門課的論文,幫資料室登記了一批新書,一天很快就過去了。在季篁的辦公室里收拾完卷子,彩虹正待下班,忽然聽見敲門聲。
是系里的副書記趙鐵誠。
“小何,你有季老師的聯(lián)系電話嗎?”他問。
“沒有。”
“上次他說會去買個手機(jī),買好了告訴我號碼,我一忙就忘了問。明天上午九點學(xué)校有個緊急的會,關(guān)于學(xué)科建設(shè)的,想讓他務(wù)必參加一下。地點在逸夫苑二樓第三會議室。你能幫我通知一下嗎?他應(yīng)當(dāng)就住在這附近。”
彩虹連忙說:“沒問題,您有他的地址嗎?”
趙鐵誠遞給她一個紙條:惠南路1789號,76棟東門301室。
惠南路哦。彩虹坐在車上想。惠南路離彩虹的家只有三站路,附近最出名的建筑是惠南區(qū)少年宮和千河體育館。彩虹曾經(jīng)在少年宮學(xué)過整一年的鋼琴。看她進(jìn)步快,李明珠一咬牙給她請了一位大學(xué)的音樂教師單獨授課。夫妻倆為這奢侈的決定大吵了三天,李明珠不得不決定下班后另打零工以支付學(xué)鋼琴昂貴的學(xué)費。
問題是,彩虹對鋼琴沒興趣,或者說開始的那點興趣被母親瘋狂的期望扼殺了。鋼琴史成了她成長的血淚史,為了彈好肖邦和舒伯特的練習(xí)曲不知挨了多少揍。后來李明珠承諾鋼琴過了十級就不再使用暴力,這話說完六個月,彩虹就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從八級直接跳考十級,并順利拿到證書,又乘勝追擊地以學(xué)業(yè)太重為由停止了每天兩個小時的練琴時間,她的生活才逃離苦海般地松了一口氣。
因為憎恨鋼琴,恨屋及烏,彩虹連少年宮也恨上了,以后無論那里有什么吸引人的活動都找理由回避。
1789號就在少年宮的西側(cè),一片和彩虹家一樣陳舊的住宅區(qū)。由于它的存在對F市的面貌起著消極抹黑的作用,目前已劃入城市整改的范圍。臨街的矮房全部拆除了,建了一排民族風(fēng)格的商住樓,正好擋住里面的凌亂。下了汽車,找了足足二十分鐘,彩虹才在高低相錯的樓群里找到76棟。樓房是灰色的,乍一看新舊莫辨,可是廚房的排風(fēng)扇說明了一切。很多人家還在用那種老式的排風(fēng)扇,而不是先進(jìn)的抽油煙機(jī)。所以每個窗臺下都有一層黑黑的油垢。彩虹對這些油垢倒是產(chǎn)生了一種親切感,因為自己家里也是這樣的。樓梯非常狹窄,扶手倒還干凈,墻上凌亂地貼著“誠信搬家”“高速上網(wǎng)”之類的小廣告。
她上了三樓,按了門鈴,門開了,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蓄著絡(luò)腮胡須的年輕人。
到目前為止,除了爺爺,同齡人中彩虹從沒見過男人蓄須,特別是在F市這種南方城市,蓄須的人很少。乍一瞧還以為是新疆人,她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繼而低頭瞄了瞄手中的紙條,地址肯定沒錯,于是說:“我找季篁,請問他住在這里嗎?”
那人點點頭,將門拉開一角:“請進(jìn)。”
老式公寓的結(jié)構(gòu)大同小異,客廳面積不大,很干凈,水磨石的地面上擺著一個紫色沙發(fā)、一個玻璃茶幾。
那人說:“季篁不在家,但他應(yīng)當(dāng)馬上就回來了。請問你找他有急事嗎?”
“對,有點事。”彩虹伸出手,“我是何彩虹,季篁的同事。”
那人點點頭,和她握了握手:“沈非,我在英文系。我是季篁的室友,我們合租了這間公寓。”
“啊,”彩虹抬起眉頭,“你是英文系的老師?”
沈非是個高個子,長臉,頭發(fā)微微地打卷,他有著和季篁一樣犀利的目光,給彩虹的第一印象有點像薩達(dá)姆。
“我今年剛分配過來。”
“那么說,是沈非博士?”
“對,我和季篁是朋友,以前就認(rèn)識。”
沈非說得一口標(biāo)準(zhǔn)得不能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令彩虹覺得很詫異:“你是北方人嗎?”
“我是S市人。”
“哦,那可是大都市啊!”
“呵呵,住久了也不覺得。”
“那你搬到這里來習(xí)慣嗎?”
“不太習(xí)慣。我本來不必搬來的,既然季篁喜歡這里,我就跟著來了。”
很怪哦。彩虹的心“噔”地一跳,聽他的口氣進(jìn)F大學(xué)很容易,就好像去電影院看電影,買張票就進(jìn)來了。沈非同學(xué),你以為F大學(xué)是菜園子,想進(jìn)就進(jìn),想出就出嗎?多少人削尖了腦袋往里鉆還鉆不進(jìn)來呢。
“你們是……嗯……很要好的朋友?”
“對。”他指著一個房間說,“對不起,我正在寫論文,不能陪你多聊。不如你在他的房間里等他吧?他應(yīng)當(dāng)很快就回來了。”
“好的。”
“想喝點什么?茶還是咖啡?”
“咖啡,謝謝。”
02
季篁的房間很小,但看上去不算小,因為里面幾乎什么也沒有,綠色的窗簾,一張單人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書架,一個衣櫥。
床和桌子都很陳舊,大約是房主提供的。床上很干凈,白色的床單,藍(lán)色的被子,疊得很整齊。季篁是個愛干凈的人,這一點彩虹在學(xué)校就觀察到了。與他的幾次短短的相遇,都會有擦桌子的鏡頭,以至于清潔工打掃時故意將他的辦公室漏掉。那個所謂的書架竟是用磚和木頭臨時搭建的,幾塊磚架一條木板,又是幾塊磚,又架一條木板,如此往上四層。木板被漆成綠色,別有一番返璞歸真的味道。空空的白墻壁上掛著一張全家福,一位臉色蒼白的婦人擁著三個小男孩。全家四口,沒一個臉上有笑容的。那婦人的眼光很溫暖,很鎮(zhèn)定。她應(yīng)當(dāng)是個漂亮而意志堅強(qiáng)的女人,看上去瘦得出奇,仿佛長期營養(yǎng)不良,兩個顴骨高高地凸起來,襯得眼眶深深地陷下去,衣服披在身上,好像一個空空的架子。比起中文系那些學(xué)富五車的老教授,季篁的書不算多,也有幾百本,有一半是英文原著。彩虹掃了幾眼,都是市面上買不到的專業(yè)書,也不知他是從哪里弄來的。
彩虹在里面坐了五分鐘,喝了半杯咖啡,沈非忽然進(jìn)來說:“對不起,我忘了他今晚應(yīng)當(dāng)在體育館上班,多半是下了班才會回來。”
“上班?”她不禁站起來。
“季篁是業(yè)余教練,一周有兩個晚上在體育館教瑜伽,一個初級班,一個中級班。”
瑜伽!Yoga!
彩虹的眼睛瞪得不能再大了:“真的?”
沈非看了看手表:“現(xiàn)在第一個班剛剛開始,你是愿意在這里等呢,還是愿意去體育館找他?”
瑜伽館外有人把守,彩虹央求了半天,守門人才說:“你在門外等著,下課了再找他。”
大門是玻璃的,高度隔音,里面是個四面鑲著鏡子的芭蕾舞練習(xí)廳。
季篁坐在前方的坐墊上,帶領(lǐng)著三十幾個學(xué)生練習(xí)調(diào)息。
他穿一件白色的緊身T恤,下面是一條黑色的瑜伽短褲,赤腳站在前方的墊子上開始了幾個簡單的普拉提動作,伸臂抬腿,像個雜技演員那樣緩慢而穩(wěn)定地將身體彎成各種形狀。他的神情異常專注,不笑,也沒有任何表情。彩虹不知不覺地凝神屏息,仿佛自己也是學(xué)生中的一員,隨著他的指令做起了腹式呼吸。而她的目光不老實地停留在他結(jié)實的、被T恤緊緊包裹的胸肌上,想見那些緊繃的背肌在骨骼間滑動,修長的肢體海葵般伸屈,她甚至聽見了筋腱拉動、關(guān)節(jié)作響的聲音。
正看得面紅耳赤、如癡如醉,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了她一下,彩虹閃電般地退后半步,回頭一看,是個匆匆趕來的年輕女人,穿著紫色的瑜伽服,頭上扎著一條紅色的頭帶。
她不是很美麗,不過看上去生機(jī)勃勃。
“你是不是想報名參加這個班?”那人很熱心地問。
她支支吾吾地“嗯”了一聲。
“沒戲,今年的全報滿了。下一期的都滿了。”那人神秘地說,“知道是為什么嗎?”
彩虹迷惑地看著她:“為什么?”
“這個老師太hot(熱辣)了。”
“Hot?”
“閉著眼,光聽他的聲音都會醉死,何況身材又這么棒。”她低聲說,“我是媒體界混飯的,漂亮的男人見得多了,但臀部和腿像他這么漂亮的,一個也沒有。”
彩虹的臉一陣緋紅。
“這個瑜伽館是女人集體意淫的場所。”她做了一個鬼臉,“難道你沒發(fā)現(xiàn)學(xué)生都是女的,老師都是男的?我經(jīng)常故意做錯,讓他手把手地糾正我。就這樣……他會說:‘手抬高一點,腰要直,呼吸要慢……’”
彩虹失笑:“究竟是你們意淫他,還是他意淫你們?”
“集體意淫,互相意淫。”
那人大搖大擺地進(jìn)去了。彩虹卻被她的一席話嚇得不敢再多看,默默地走到門外的小賣部買了一包花生慢慢地吃。
等了半個多小時,第一節(jié)課結(jié)束了。守在門外,她發(fā)現(xiàn)有很多學(xué)生不愿離開,都纏著季篁說話。等她探頭探腦地繼續(xù)觀察時,第二節(jié)課開始了。她只得又等了一個小時,才等到了滿頭是汗的季篁。
“何老師?”他微微一怔。
“系里……趙書記托我給你帶個口信,明天上午九點學(xué)校有個重要會議需要你參加,地點是逸夫苑……逸夫苑……天啊,我忘記是幾樓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大概是二樓。”
他淡淡地說:“你怎么知道在這里找我?”
“書記給了我你的地址,你的室友說你在這里。”
“你來找我,就為這事?”
“嗯,對。”
“你告訴沈非一聲不就可以了嗎?”
“哦……對的,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真笨。”
“你在這里等了很久?”
“差不多……差不多兩個小時。”
“剛才不是有課間休息嗎?怎么不進(jìn)來?”
“哦……我……餓了,去買東西吃了。”
他看著地面,然后抬起臉,似笑非笑地打量她,不繼續(xù)理論了:“既然你已等了這么久,不如再等我?guī)追昼姲桑胰ハ磦€澡,換件衣服,然后送你回家。”
“那個……喂……不必……”
人已經(jīng)去了更衣室。
彩虹垂頭喪氣地咬嘴唇,一個勁兒地罵自己傻。她悄悄地對自己說,在還沒有徹底變傻之前,應(yīng)當(dāng)趕緊溜掉。可是一閉眼,腦子里又滿是那些普拉提的動作,每個動作都成了優(yōu)美的定格,不知不覺,自己的身體也跟他做了一回慢鏡頭的意念體操。
等到頭腦清醒,季篁已換了一身衣服,背著一個巨大的運動包走了出來。
他的身體籠罩著一團(tuán)濕氣,被門外的冷風(fēng)一吹,散發(fā)著檸檬和橘子的氣味。
是洗發(fā)水,還是水果香皂,抑或是洗潔精的味道?她想不出答案,專心地吸吮著。
“你是騎自行車來的嗎?”她問。
“不,我是走著來的。你家在吉祥路,對嗎?”
“對,不遠(yuǎn),離這兒三站路。”她伸手到包里掏月票。
他忽然停步,問道:“你累嗎?何老師。”
“不累。”其實她的腿早已站酸了。
“我們一起走回去好嗎?”他凝視著她的臉,說,“走路可以鍛煉身體。”
沒錢打的啊?你剛才不是已經(jīng)鍛煉了兩個小時了嗎?彩虹窘了窘,只好同意。
他接過了她的雙肩包,背在自己身上。
“嗨,不是這個方向。”她小聲說。
“跟著我走,不會有錯。”他很自信。
他們拐進(jìn)了一條小巷。
住在這個城市二十多年,彩虹從沒發(fā)現(xiàn)這里有條小巷。小巷走了一半,被一道矮墻擋住,沒路了。
“你看,走錯了吧?”
“沒錯。”
“這里有一道墻。”
“咱們爬過去。”
她嚇了一跳,以為他在開玩笑,問道:“爬過去?我們又不是賊!”
“你有多少年沒爬墻了?”
彩虹想了想:“十幾年吧!”
“那就爬吧,我看看你還會不會。”他抱著胳膊看著她。
彩虹石化了。她想說,季老師,我是一個成熟的青年女教師,道德的典范,學(xué)生的楷模,這意味著我不是嶗山道士,不會玩這種城市嬉皮的玩意兒。
看了看四周,發(fā)現(xiàn)沒有別人,她改了主意:“我會啊。季老師,你蹲下來,讓我踩著你。”
他真的蹲了下來,她真的抱住了他的腦袋,并且脫掉旅游鞋,雙腳無情地踩在他的肩膀上。
身手敏捷地翻過了墻,她發(fā)現(xiàn)季篁很快也翻了過來,樣子很瀟灑,像跨欄運動員那樣,手指在墻頭上撐了撐,就跳了過去。
拍掉身上的灰塵,她發(fā)現(xiàn)前面又是一道墻,很高的墻,要想通過它,只能去爬旁邊的一棵樹。這次彩虹連問都沒問,抱著光溜溜的樹干爬上去,翻過墻,抓住垂下的樹枝跳下來。
看著季篁緊跟而下,這情形讓她想起了蜘蛛俠。
她樂了,咯咯一通亂笑,忽然說:“知道嗎?這個城市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結(jié)構(gòu),結(jié)構(gòu),到處都是結(jié)構(gòu)!我們的腦子成了水泥,已經(jīng)被商品房結(jié)構(gòu)了。”
季篁兩手一攤:“所以我們要翻墻,要爬樹。”
彩虹點頭:“這是一個解構(gòu)的過程,城市建構(gòu)了生活,建構(gòu)了空間,建構(gòu)了我們的欲望和想象,卻不可以建構(gòu)我們的行動。”
季篁在黑暗中眨眨眼:“對。”
“城市不能規(guī)定我們什么。”彩虹指著遠(yuǎn)處的立交橋,慷慨激昂,“這條路,一定要這樣走嗎?這里一定要有個商場嗎?上面非得有個天橋嗎?早上一定是九點以前才供應(yīng)早餐嗎?我們需要被城市如此理性地安排嗎?我懷念小時候夏天睡大馬路看露天電影的日子!”
“何老師,你好像有點激動……”
墻外是一條大街。他們埋頭往前疾走,越過公園,跨過草坪,在大廈中橫穿,信筆在城市的地圖上涂鴉。
這令彩虹產(chǎn)生了一種“荒園游俠”般的幻覺:沒有遵從地圖游覽的城市是荒涼而孤獨的,像一個被人遺忘的老婦。破敗的門庭,幽閉的小徑,凌亂的垃圾,無所事事的小販……不知不覺,他們進(jìn)入了一個中學(xué)的操場,站在環(huán)形的跑道上。
上弦月掛在天空,遠(yuǎn)處的山影,波動的霓彩,夜色漸漸迷失。
彩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見頭頂?shù)男枪饬恕K鋈幌肫鹉蔷湓挘喝松囊饬x是什么?倘若也有學(xué)生來問她,她將如何回答?她靜靜地想了很久,沒有答案。不過,她很快就原諒了自己。
這是個太不實際的問題,這是個虛無縹緲的問題。生活在這樣的城市,忙亂而庸碌,沒人有時間思考這個,不是嗎?
假如奧斯特洛夫斯基沒有全身癱瘓,俄羅斯也沒有漫長寒冷的冬天,假如他就住在繁華的F市,日日為交通和地價煩惱,他還能寫出那段振聾發(fā)聵的句子嗎?
在黑暗中,她看了看季篁的臉。季篁問道:“何老師,你累了嗎?”
“不累,”她說,“我家就在操場后面。”
頓了頓,她又說:“別叫我何老師了,叫我彩虹吧。”
他將她一直送到家門口,末了,凝視著她的臉,忽然說:“彩虹,我們應(yīng)當(dāng)經(jīng)常在一起。”
說完話,他停了一下,觀察她的反應(yīng)。彩虹的腦子“嗡”了一聲,心里說,季老師,這話讓我如何回答你?——“不,我們不應(yīng)當(dāng)經(jīng)常在一起。”——對一個第一次見面就替你解圍又大方地和你分享辦公室的人,這個回答豈不是太不禮貌了?
作為中文系的才女,彩虹第一次對語言產(chǎn)生了困惑,第一次對一個句子的真正含義捉摸不透。
目送著他的背影,彩虹悄悄地想,“我們應(yīng)當(dāng)經(jīng)常在一起”——這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說:“你有電話號碼嗎?”彩虹覺得能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他說:“你周末有空看電影嗎?”彩虹覺得這個意思也很清楚。“我們應(yīng)當(dāng)經(jīng)常在一起”,這是什么意思?
站在門廊外,彩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回味剛才和季篁在一起的兩個小時。她覺得季篁的肩膀踩著很舒服,他的腦袋濕漉漉的,頭發(fā)細(xì)軟,滑得抓不住,但能摸出頭骨的形狀:雞蛋那樣完美,巖石那樣堅硬。他沒有多余的動作,像個起跑運動員那樣四肢抓地,用自己的脊背頂起她。她一只腳踩著他的肩,一只腳踩著他的腰,柔韌的脊椎向下墜了墜,又彈性十足地頂上來,她甚至感覺得到椎間一節(jié)一節(jié)的凸起。盡管如此,彩虹也沒有達(dá)到能夠翻越的高度,不得不對他說:“還差一點,抬起頭來!”他順從地仰起了腦袋,讓她的腳踩著自己的頭頂翻了過去。
雖然手還沒有碰過他,彩虹的腳已將這個男人的大部分身軀踩了個遍。所以彩虹對季篁的第一感覺不是從眼,不是從口,而是從腳開始的。這一點具有顛覆意義。一個人的眼睛可以騙自己,話也可說錯,可是腳不會踩不踏實的地方。
情緒飽滿的彩虹噔噔噔地上了樓,卻在自家門前意外地碰到了夏豐,好友韓清的丈夫。
彩虹很喜歡夏豐,韓清與夏豐是一對絕配。
夏豐并非美男,但模樣清秀,很有書生氣,和女孩子們在一起時總是自稱“小生”,寫封情書落款也是“夏生”,就好像《鶯鶯傳》里的“張生”一樣。他和韓清都是彩虹大學(xué)的同班同學(xué),來自河南農(nóng)村,是當(dāng)年中文系學(xué)生會的宣傳部長,寫得一手好字,會作古詩,在才華方面和彩虹齊名。初到大學(xué)的夏豐說話還帶著一股子濃重的河南口音,半年之后已能說一口純粹得好像播音員那樣的普通話。畢業(yè)后分到省委機(jī)關(guān)報報社廣告部,工作了半年就和彩虹同寢室的閨密兼夏豐的鐵桿粉絲韓清結(jié)婚了。
在寢室人的眼里,夏豐是理想的丈夫。在大學(xué)談戀愛的兩年里,他一天兩趟地替韓清提水,風(fēng)雪不誤,雷打不動。此外,還替韓清去食堂買飯,幫她刷碗,包攬了寢室里的各項重活。每次大掃除他都主動請纓幫寢室的女生們拖地、搬書、拆除窗外的馬蜂窩。韓清的父母是南寧市重點中學(xué)的老師,一個教高中,一個教初中,家道殷實,溫良守禮。大一報到后不久,彩虹便碰上了F市百年罕遇的秋老虎,整個城市熱得好像要被蒸發(fā)掉,許多學(xué)生都中了暑。韓清因為暫住彩虹家里,夜夜吹空調(diào)得以幸免。那時她與彩虹都是新生,雖然分在一個寢室,彼此還不是很熟,因為彩虹慷慨地邀她避暑,韓清對彩虹的好感頓時增加了十倍。加之避暑期間她得了重感冒,天天喝李明珠燉的雞湯,對彩虹媽也產(chǎn)生了依戀之心。此后每年寒假回校,必要給李明珠帶十個自家包的大粽子,韓清的母親還親自打電話來拜年感謝明珠的照應(yīng),夫婦倆來F市探女也提了重禮登門拜訪。兩家就這樣往來上了。
成家之后的夏豐與韓清在離報社不遠(yuǎn)的一棟高樓租了間公寓,兩年之后又湊錢買了個小小的一居室。他們很快有了一個男孩,取名夏都,小名“多多”。畢業(yè)后韓清本有去廣西電視臺一個熱門節(jié)目當(dāng)編輯的機(jī)會,那是她夢寐以求的工作,差點簽了合同,卻因夏豐先一步在報社找到工作而放棄了。接下來,她的運氣越來越差,高不成低不就,夏豐要求她的工作地點最好在以機(jī)關(guān)報社為圓心、直徑五公里范圍內(nèi)。韓清找來找去找不到,最后委委屈屈地進(jìn)了F大學(xué)圖書館“民國時期資料室”。那是份工資低的閑差,卻好歹讓她的戶口留在了F市。盡管如此,彩虹從未聽韓清說過夏豐的不是。同學(xué)們問她為什么肯屈就,她總是淡淡一笑,說:“家庭是最重要的,夏豐的工作也忙,早出晚歸,吃不上一碗熱飯,我還是以他為主吧。”
彩虹認(rèn)識的女同學(xué)中,結(jié)了婚的不在少數(shù),一有聚會就成了“老公批斗會”。人人都說自己所嫁非人,若不是為了這個家早把那“沒出息的”“不體貼的”“沒好性兒的”“喝酒抽煙好賭的”“炒股炒虧生意做砸”的老公給休了。只有韓清不說話,在一旁默默地飲茶。末了悄悄地對彩虹說:“罵老公不就等于罵自己嗎?老公再不成氣候不也是你挑的嗎?”一語驚醒夢中人,彩虹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所以在眾人眼里,韓清和夏豐一直是美滿婚姻的典范。
“夏豐?”彩虹愣了愣,“有事找我?怎么不進(jìn)門?”
“嗯——”夏豐板著臉說,“韓清在里面。”
彩虹狐疑地看著他:“韓清在里面?那多多呢?”
“多多也在里面。”
說話間果然傳來孩子的哭聲。
彩虹連忙問:“出什么事了?你們吵架了?”
“一點小事,她生氣了,就跑你們家來了。”
彩虹倒抽了一口涼氣。因為韓清性情柔順體貼人意,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做事向來是委屈自己成全別人,想讓她這樣的人生氣還真不容易。
她掏出鑰匙開了門:“進(jìn)來再說吧。”
門一開,迎面一股陰風(fēng),沙發(fā)上坐著李明珠,穿著件高領(lǐng)毛衣,正拿著竹針織毛衣。
彩虹忙說:“媽,我回來了。”
“嗯,吃飯了嗎?灶臺上有熱好的飯。”李明珠將一卷毛線挽起來,扔進(jìn)腳邊的竹籃里,臉也是繃著的,看了一眼夏豐,不打招呼,也不說話。
“媽,夏豐來了。韓清呢?”
從茶幾上端起一杯茶,李明珠淺淺啜了一口,“呸”的一聲,將口中的一片茶葉吐到地上:“閨女,你去吃飯,夏先生我來招待。”
那話不冷不熱,不硬不軟,卻字正腔圓,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來者不善,守者也不善。彩虹的心“咯噔”一跳,嗅到了戰(zhàn)火的硝煙。
“夏先生請坐。”李明珠指著對面的一把椅子,“韓清這孩子和我們家彩虹也有六七年的交情了,老一輩人互相都認(rèn)識。這孩子我一見就喜歡,一直當(dāng)她是我的閨女。”
“李阿姨……”
“我的閨女今天讓人給打了,臉上斗大一個巴掌印,腿還讓人踹了一下,瘀著一大塊血。”李明珠雙眼一瞪,凜然生出冷光,“多多也到了懂事的年紀(jì),你當(dāng)著他的面打他的母親,是示范他將來應(yīng)當(dāng)這樣對待女人嗎?”
夏豐的臉色很僵硬,但努力保持著禮貌:“李阿姨,這是我的家事,請讓我來解決好嗎?”
“解決?你不是用暴力解決了嗎?”李明珠冷笑,“夏豐,你出門到大街上訪一訪,隨便拉住個女人問一問,如果她愿意嫁給你,我家韓清帶著兒子凈身出戶,不愁找不著一個好男人做你兒子的新爹。——敢打老婆,我呸!你以為你生活在舊社會,有三妻四妾呢!”
“阿姨,這事兒——她也有問題,不能全怪我。”夏豐的臉隱隱泛紅,頭上青筋直跳。
“當(dāng)然不能全怪你。你一個大男人肩膀上不肯挑擔(dān)子,請我們怪也怪不到你頭上!你以為怪人很容易嗎?那也要你值得怪,經(jīng)得起怪不是?有老婆肯怪你是你的福氣。現(xiàn)在你嫌她掙錢少了,當(dāng)初她若去了電視臺,如今也是個人物了吧?犯得著受你這口氣嗎?這女人一日三餐地伺候你,馬不停蹄地掃地、洗衣、買菜、做飯,這不是勞動嗎?如果不讓她干,你雇個鐘點工一個月也要一千塊吧?她錢掙得不少,只不過有一半是無償?shù)模銈€無恥的資本家,活生生地享用著你老婆的剩余價值。而你掙的那些錢——哦,我的天——都是有大用途的:養(yǎng)家、糊口、干事業(yè)!你是時代的先鋒、戰(zhàn)斗的英雄,獨獨被老婆拖了后腿。同樣是付出,你得的是榮譽(yù),她落的是埋怨。我算明白了,原來老婆生來就是補(bǔ)充你的,哪兒缺了就往哪兒塞。要留大城市,塞她進(jìn)資料室;嫌托兒費貴,讓她病休一年帶娃;買房不夠錢,讓她一天干兩份工。早上五點起床做好你的早飯,累死累活地回來卻發(fā)現(xiàn)你早已到家,蹺著大腿看報紙,廚房里茶涼灶冷,兒子又臟又臭,等著人幫他洗澡。夏豐,我問你,你爺爺癱了六年,最后不幸去世,你知道遺傳的力量有多大嗎?”
“……”
“你以為現(xiàn)在你年輕力壯不靠誰,就可以這樣對待你老婆?風(fēng)水年年換,明年到你家。等到你年老癱瘓,躺在床上,需要人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你時,人家會不會直接將你扔進(jìn)臭水溝呢?”
“李阿姨,請您不要再說了!”
“呵,你怕聽了?知道李阿姨最恨的是什么嗎?你個牛魔王怎么到現(xiàn)在才現(xiàn)原形啊?你們這些農(nóng)村人為了娶到城市的姑娘,怎樣卑微低賤討好人的事都做得出!彩虹還一個勁兒地夸你好,夸你體貼、老實、文質(zhì)彬彬,我李明珠看你第一眼就知道那不過是奴顏媚骨,一旦得勢,翻臉不認(rèn)人是遲早的事兒。今兒你也別指望你老婆會跟你回家,我讓韓清在這里住著。你回去好好反省,再不拿出個人樣兒來,這里是工廠重地,會打架的小青年多的是,看我不找人揍斷你的腿!”
夏豐氣呼呼地甩門而去,大門“咣當(dāng)”一聲巨響,震得墻壁都抖了一抖。
彩虹小心翼翼地扒了一口飯,進(jìn)里屋看著一臉青紫抱著被子啜泣的韓清,輕輕地說:“你餓嗎?吃點東西吧。”
她擦了擦眼淚,看著腿上睡熟的兒子,說道:“不餓,我過一會兒就回去。”
“回去?”彩虹怔了怔,“在這種時候?”
“夏豐從小媽死得早,爸爸好酒賭博,天天揍他,后媽對他也刻薄,他……他挺可憐的。你不知道,我跟他戀愛那會兒,他身上穿著一條薄薄的毛褲還是七年前他親媽手織的,毛都快脫光了也不舍得換,我陪他去看他媽媽的墓,他沒哭我都哭了。這么多年他對我都是和顏悅色的,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生氣。”
彩虹兩眼望天:“喂,你有沒有搞錯?是他打了你,你還替他說好話?”
“我只是告訴他我不想在資料室待了,天天整理舊報紙?zhí)羁ㄆ侨兆诱婺ト税。莻€活人也給磨死了。我想考研,然后找個好點的工作。他聽了就不干了,說我只顧自己不顧這個家。現(xiàn)在房貸這么重,讀書不掙錢還花錢,不如多打幾份工。我說這錢不讓他出,我去求我自己的爸媽。他一聽火更大了,說我仗勢欺人,嫌貧愛富,還對我爸媽破口大罵。”
“破口大罵?你爸媽哪點得罪他了?”
“我們這房子首付是十八萬,夏豐指望我爸媽能支持一下,把他們多年攢的老本拿出來墊上,打電話過去探口氣,我爸聽了半天不表態(tài)。我們只好分頭找親友借錢,背了一身的債。其實大部分錢也是我借來的,我堂兄幫我墊了將近一半。他不領(lǐng)情,還說我結(jié)婚時家里給的嫁妝太少,不把他這個女婿當(dāng)回事兒。”
彩虹直聽得心里一陣發(fā)涼:“不把他當(dāng)回事兒?結(jié)婚時他家里一分錢也沒出吧?用的都是你們倆自己的積蓄和你爸媽給的錢吧?這么一大活人都嫁給他了,還叫不當(dāng)一回事兒嗎?”
“他的工作也不如意,明明想做編輯,卻被派去搞廣告。這一行拿的是績效工資,需要人脈,競爭很激烈。他在大學(xué)里混得順風(fēng)順?biāo)搅藛挝粎s被同事們瞧不起,回到家里就喝酒生悶氣。多多生了之后晚上睡不好,半夜老是吵,他就沖著幾個月大的兒子吼。唉……”
彩虹看著韓清烏黑的眼眶,問道:“瞧你眼睛都給打得充血了,我送你去醫(yī)院看一看吧?”
“不用了,我還得回去。”韓清咬了咬牙抱著孩子站起來,腿還是一跛一跛的,“多多晚上老愛哭,太影響你們休息了。我回去好好地和他說一說,不就是不讓考研嗎?我不考就是了,為了這個家,也沒什么。我已經(jīng)犧牲了那么久,也不在乎多犧牲一點。”
彩虹一把將她拉住:“不行,你好歹在這里住一晚。剛才我媽沒頭沒腦地將他罵了一頓,估計他更生氣了,讓他反思一晚上,消消火兒,明早你再回去。我爸上夜班,我媽和我都睡得沉,沒事的。”
韓清終究還是帶著多多走了。彩虹送她到樓下,給她打了一輛出租車,叮囑她有事記得往這邊打電話。其實最近一兩年她和韓清見面也少,因為有了孩子,也沒老人幫忙,她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家里。今天見到她,不獨神情懊喪,眼眶兩旁起了不少黑斑。明明年紀(jì)比彩虹還小幾個月,看樣子倒是大了十歲,腰粗體肥,行動遲緩,一副十足的媽媽相。
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彩虹看見媽媽仍在沙發(fā)上織毛衣,想起她剛才的一番話,不禁想責(zé)備:“媽,您剛才的話也太刺耳了,夏豐畢竟是韓清的丈夫,您好歹得給他留點面子。”
“這種男人還用給他面子?要是他是我的女婿,我就給他兩耳刮子。”李明珠啐了一口,“怎么樣,你老娘我火眼金睛吧?當(dāng)初我是怎么勸你們來著?這種鳳凰男不能嫁,門不當(dāng)戶不對,習(xí)慣價值觀都不一樣。幸好他媽媽死得早,不然還有婆媳問題,將來夠她受的。我說了多少,你們聽進(jìn)去沒有?”
彩虹不吭聲了。
李明珠又對了。當(dāng)時韓清與夏豐談戀愛,彩虹也熱心地當(dāng)了無數(shù)回電燈泡,回到家里把夏豐那叫一個夸啊,只差夸他不是天神了。夏豐第一次來彩虹家時就老老實實地向李明珠訴說了自己苦難的家世:母親早逝、父親兇暴、后媽刻薄,彩虹聽得差點掉淚,明珠卻半點不動聲色,回頭就說這孩子會裝可憐,博得女人同情。李明珠最討厭男人裝可憐,所謂英雄不談出處,強(qiáng)盜莫問來路。這夏豐太有心眼,太會打動女人,韓清不是他的對手。她在電話中向韓清的父母表達(dá)了自己的意見,對這門婚事很不看好。韓清的父母聽了自然不愿意,只是鞭長莫及,后來夏豐去南寧見了他們一面,父母見韓清用情已深,一副不嫁他毋寧死的模樣,就松了口。
彩虹默默地去廚房給自己添了一碗紅豆湯,李明珠忽然問道:“今晚你去哪兒了?”
“系里來了位新老師,沒有聯(lián)系電話,有個重要會議,書記托我找找他,帶個話兒。”
“你快些準(zhǔn)備一下,等會兒蘇東霖有事要來接你。”
彩虹嚇了一跳:“什么?蘇東霖?”
“他給你手機(jī)打電話,你沒接,電話打到家里來了。”
“哦,今天有課,要見學(xué)生,手機(jī)靜音了。”
“他問你九點半以前會不會回來,我說會。”
彩虹連忙看表,九點二十五,便發(fā)起了牢騷:“什么事啊,早上不是見了嘛,晚上又要見,這人有病啊!我給他回個電話,明天再說吧。”
李明珠忍不住吼出了聲:“你快點去收拾!記得換個胸罩!把那件紫色的長毛衣穿上,夜光下顯得貴氣。易求千金寶,難得有情郎!——這人又有千金又有情,你加緊點,好不好?”
彩虹下樓之前又被明珠抓住:“回來,你的頭發(fā)……得弄一下!”
說罷,沖到洗手間拿了一瓶摩絲,哧哧幾下,將她的頭噴成了奶油蛋糕,手在上面抓來抓去。
彩虹痛得亂叫:“媽,別抓了,您會弄嗎?頭發(fā)又不要緊!”
“不要緊?”明珠將她的腦袋一擰,擰到自己眼前,認(rèn)真地說,“女人身上最要緊的地方就是頭發(fā)!”
“哈哈哈哈……”彩虹差點笑岔氣。
明珠被笑得一臉鐵青,指著彩虹臥室里掛著的一幅《維納斯的誕生》:“我說的話你總不信,嫌你媽沒眼光是不?看見那幅畫了嗎?我問你,維納斯的身上有什么?”
“有什么?”彩虹說,“什么也沒有。”
“錯!維納斯一絲不掛,卻有一頭金絲。知道嗎?在藝術(shù)家眼里,女人可以沒有胳膊,沒有衣服,但沒有頭發(fā),那是萬萬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