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醉酒
太河源,天子城,審府,后花園。
離高庸涵辭世,已經(jīng)整整過去三個月了,靈堂早已撤去,但是審香妍依然守在這里。在后花園的空地上,也就是兩人曾經(jīng)比試的地方,審香妍結(jié)草為廬,整天守著高庸涵的棺材。棺材是上好的楠木,四角鑲有四顆月螢石,高庸涵躺在里面宛如睡著了一般,一點都看不出已經(jīng)過世的樣子。
審香妍眼里已沒了淚水,整日守在棺材旁,每天從早到晚,嘴里不停地念叨著,至于說的是什么,沒人能聽懂。三個月下來,審香妍整個人瘦了一圈,憔悴之極。對于女兒的這種狀態(tài),誰勸也沒有用,審夫人每日以淚洗面,審良棋固然嘴上不說,但是心里也是十分憂慮。就連審原棠也匆匆從外地趕了回來,百般勸慰,依然無濟(jì)于事,幸好審香妍神智還算清醒,倒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審香妍生性倔強(qiáng),乃是至情至性之人,在她心中,高庸涵的不幸和自己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她時常在午夜夢回的時候,陷入到深深的自責(zé)當(dāng)中,要不是當(dāng)初自己過于任性,哪里會身陷死鎮(zhèn)之中,哪里會到了墨玄莊,也不至于后來被墨魘的夢境所困。審香妍甚至有一個念頭,高庸涵的死,從某種角度來講,可以算作是自己一手造成的,這個念頭如毒蛇般,每日吞噬著她的心靈,令她悔恨交加。
起初,她還奢望高庸涵能忽然醒轉(zhuǎn)過來,告訴她這不過是一場游戲,不過是一場噩夢,但是人死不能復(fù)生!高庸涵雖然面容依舊,但是僵硬的身軀,始終都是冰冷沒有一絲生氣,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是這么呆呆地守在一旁,盼望著那渺茫的奇跡出現(xiàn)。
可是,這世間會有奇跡么?
五月十九這天傍晚,審原棠領(lǐng)了一個老者到了后花園,這個老者滿臉的皺紋,一頭稀疏的白發(fā),最顯眼的就是他那個又大又紅的鼻子。
審香妍的目光一直望著高庸涵,連頭都沒回,冷冷說道:“大哥,你怎么帶了個外人進(jìn)來,難道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么?我不想有人打攪高大哥,叫他走吧!”
審原棠一聲苦笑:“妍兒,這個老丈自稱是阿涵的故交,特地帶來了阿涵最喜歡喝的酒。”
審香妍仍舊沒有回頭,口氣依然冷漠:“那就把酒放下,趕緊走吧。”
審原棠面色有些尷尬,那個老者倒是毫不在意,笑著沖他擺了擺手,徑自走到棺材旁看了一眼,搖頭道:“天天躺在棺材里,就算沒死也給晦氣熏死了。”
“你說什么?”審香妍一下子跳了起來,一把抓住老者的手,一臉的難以置信,大聲說道:“你再說一遍?高大哥沒死?”
那老者不答,輕輕掙脫審香妍,拉了一張椅子過來,坐在棺材旁邊,從腰間掏出一個酒葫蘆,自顧自地先喝了一口,才緩緩說道:“他死沒死還用問?不過我老人家心里始終還記得他,所以從來不認(rèn)為他已經(jīng)死了,就當(dāng)他是睡著了。”
審香妍的目光一點一點黯淡下去,剛才的那分光彩轉(zhuǎn)瞬流散,喃喃道:“原來,你說的沒死,卻是這么一回事,”跟著慘然一笑:“既然睡著了,怎么還不醒來?”
“能醒來自然會醒來,醒不來就讓他繼續(xù)睡,可是哪有睡在棺材里的?這不是胡鬧么?”
審香妍點點頭應(yīng)道:“沒錯,是不應(yīng)該睡在這里,大哥?”
審原棠接口道:“妍兒!”
“你幫我把高大哥搬到我房里,好嗎?”
審原棠暗暗松了口氣,朝那老者頜首示意,當(dāng)即招來兩個家人,將高庸涵的尸身從棺材里搬出來,一路抬進(jìn)了審香妍旁邊的一座空房之中。審香妍跟在后面,總算是離開了后花園的草廬。
至于那個老者,自然也尾隨而來,一進(jìn)了房門就直嚷嚷:“有酒菜沒有?趕緊弄點過來,我陪高老弟和審大小姐喝兩杯!”
“有,有!”審原棠忙不迭地答應(yīng)著,轉(zhuǎn)身出門,親自去照料酒菜。等到酒菜端進(jìn)房中,那個老者將就坐在床邊,將酒菜擺好,拉著審香妍一起坐好,倒了一杯酒遞給審香妍,笑道:“來來來,我們先敬高老弟一杯!”
也不知老者使了個什么法子,居然真的給高庸涵灌了一杯酒,酒順著喉嚨流進(jìn)了高庸涵的肚子里。審香妍眼前一亮,這才仔細(xì)打量了老者幾眼,可是這個老頭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高人,盡管心里還有幾分疑慮,但是也多少抱了幾絲希望。一時間,覺得這個長著酒糟鼻的老頭,仿佛是救苦救難的神仙一般,跟著也不知不覺喝了一口酒。
三個月來,審香妍每日最多喝一碗粥,這也是一家人最為擔(dān)心的事情,此時見到妹妹真的開始吃東西,審原棠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悄悄退了出來,趕緊跑去給父母報喜。
“這么說,妍兒開始吃東西了?”審良棋和審夫人同聲問道。
“沒錯,我親眼所見!”審原棠興奮地說道:“這個老丈果然有些本事,三言兩語,就勸得妍兒回心轉(zhuǎn)意,不光是從后花園搬了回來,而且還有了胃口。”
審夫人雙手合十,不停地祈禱,然后向?qū)徳慕淮骸暗綍r候,一定得好好謝謝人家才是,阿棠,這份禮物不能輕了!”
“我知道,娘,你就放心吧!”
審良棋對于兩母子的話,不太在意,倒是對這個老者的身份,尚有幾分疑慮。今日下朝回家,剛到府門口就被這個老者給攔住了,老者一嘴的酒氣,說什么也要進(jìn)去跟高庸涵喝一杯。審良棋本來就因為擔(dān)心女兒,心情很不好,再一看是一個醉酒的老頭,雖然不至于立刻就將他趕開,但是也沒怎么理會,只是命手下將他攔在外面,好言相勸。哪知老者瘋瘋癲癲,死活賴在門口不走,說什么也要進(jìn)去。
審良棋當(dāng)即就要發(fā)作,那個老者看看勢頭不妙,冷冷說了一句話轉(zhuǎn)身便走:“我老人家好意救你女兒,卻這般不識好歹,罷了,罷了!”
審良棋聽得分明,心中一動,連忙追了上去,好言向老者討教,老者這才說出原委。老者自稱是高庸涵的故交,聽聞他遭逢不幸,所以特來祭奠。審良棋仍有疑慮,問老者如何說出要救自己女兒的話,老者便開始裝瘋賣傻,顧左右而言他了,抱著姑且一試的念頭,審良棋將老者帶進(jìn)府中,命兒子審原棠將其帶到了后花園。
從眼前看來,女兒總算是有了幾分變化,令人欣慰,但是對于這個老者,還是不能不有所防備。于是審良棋悄悄把兒子叫道一旁,低聲吩咐道:“阿棠,你今天辛苦一下,多陪陪妍兒,順便再多留意一下那個老者。”
審原棠頗有些意外,但是看到父親緊鎖的眉頭,也就不再多問,點點頭向內(nèi)堂走去。還沒到審香妍的房門口,就見到一些下人擁在回廊拐角處,竊竊私語,不禁有些奇怪,張嘴喝道:“你們都擠在這里做什么?”
一眾下人回頭,見是少爺,唯唯喏喏支吾著,眾人中有一個下人壯著膽子回道:“回稟少爺,我們本來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可是一股酒香遠(yuǎn)遠(yuǎn)飄了過來,所以大家順著香味就過來了。”
“胡鬧!趕緊都散了吧。”審原棠皺了皺眉頭,把下人遣散,然后用力聞了聞,卻什么味道也沒聞到,搖搖頭走到審香妍的房門口。剛推開門,一股極其濃冽的酒香迎面撲來,這股香味從未聞過,簡直是妙不可言。審原棠也是好酒之人,一聞之下先就醉了三分,當(dāng)即看去,就見那老者正拿出一個玉瓶,仰頭喝了一口,隨即又將瓶口塞住。說也奇怪,瓶口一被塞住,香味也就驟然消失。
審原棠幾步?jīng)_到老者身邊,抿了抿嘴唇,笑道:“老丈,敢問你這酒——”
老者一笑,說道:“我這酒是仙酒,常人不能喝的。”
審原棠大奇,接著贊道:“我喝過無數(shù)好酒,卻從沒聽說過什么‘仙酒’,不過剛才只是這一股香味,便勝卻了世間所有的美酒,倒也擔(dān)得起‘仙酒’兩個字!”
那老者不理會審原棠的艷羨之色,夾了一個肉丸送到嘴里,含混不清地說道:“小丫頭,別光顧著喝酒,你也吃啊?”
審原棠這才想起自己該干什么,轉(zhuǎn)頭看了看審香妍,驚奇地發(fā)現(xiàn),審香妍已經(jīng)喝的醉眼朦朧了。當(dāng)下急道:“妍兒,你怎么喝成這個樣子了?”跟著扭頭對那老者苦笑道:“老丈,你怎么叫我妹妹喝酒啊?”
“嗨!”老者一臉的不以為然,撇撇嘴說道:“小子,我看你也是好酒之人,難道不知道酒的妙處么?這世間要是沒酒的話,豈不少了太多的滋味了么?”
“我知道,可是你老也不該灌一個小女孩啊?”
“小女孩?”老者不住搖頭,又夾了一塊火腿送進(jìn)嘴里,邊吃邊說:“你這個妹子性格爽直,猶勝須眉男兒,但是這次事情對她打擊太大,郁結(jié)始終橫亙心中,長久下去難免會傷及肺腑,再嚴(yán)重一點,靈胎都會有所損傷。”
說到這里,審原棠一驚,終于可以肯定,這個老者絕非常人,否則焉能說出“靈胎”二字?不過老者的話著實令他有些心驚,急急問道:“那該如何是好?”
老者笑笑不答,又掏出那個玉瓶,擰開塞子,一股香味再次溢了出來,看著審原棠不自覺地吞了口唾沫,不禁啞然失笑,取過一個杯子倒了滿滿一杯,遞給審原棠。
審原棠接過酒杯就要往嘴里送,老者擺擺手制止道:“這酒是給你妹妹喝的,你要喝,回頭再說。”跟著嘿嘿一笑:“正所謂一醉解千愁,我這酒一下去,就能將這個小丫頭的煩惱,全部去得干干凈凈。”
審香妍聽到二人的對話,勉強(qiáng)抬頭,看著哥哥遞到嘴邊的酒杯,聞了一下濃郁的香味,隨口說道:“酒怎么可能真的能消愁?那不過都是騙人的!”嘴里雖然這么說,但是仍舊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這酒雖說異香撲鼻,但是入口卻辛辣無比,酒一下肚直沁心神,突然一股心酸涌了上來,隨即放聲大哭。
這一哭,哭得死去活來,直把這三個月來的種種委屈和悔恨,全部哭了出來。酒勁上涌,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迷迷糊糊間,仿佛感覺到高庸涵走了過來,又驚又喜之下腦子“轟”的一聲,就此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