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
姚主任沒想到, 一個年紀(jì)輕輕看起來文文靜靜的女孩子,比廠里那些潑辣的中年婦女還要難纏。但她的難纏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種難纏。他開始怕費霓在他面前哭鬧,下了班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在他一個中年男人面前哭, 傳出去是很不好聽的。而且他也怕自己心軟。
但費霓一滴眼淚都沒掉,她的聲音也不比平常說話聲音更大。
“辦黑板報是馮琳的工作,她是主要負(fù)責(zé)人, 她認(rèn)為我做的不好, 想換人,我為了黑板報能辦的更好, 選擇主動離開, 把時間花在我的本職工作上,這難道不是為了大局考慮么?請問您, 為什么要扣我的獎金?”
費霓和馮琳說的是兩個版本,姚主任本能相信費霓的那一版,費霓在車間這幾年, 工作從沒出過紕漏,也沒和誰發(fā)生過矛盾。但是馮琳的父親是勞動局的,他侄女回城想要找到理想工作還要請馮家?guī)兔ΑYM霓還是稚嫩,得罪誰不好, 非把這位得罪了。
姚主任也不那么理直氣壯, 語氣緩和了許多:“其實小馮并不是真要你離開,只是想鼓勵你做得更好。遇到苦難要知難而上, 不要逃避。你這次合唱就做的很好嘛, 下次給你加獎金。”他也是為費霓好, 她辦黑板報得罪了馮琳,合唱又搶了馮琳風(fēng)頭,讓馮琳這次出口氣就得了, 否則以后麻煩可要沒完沒了了。這次扣了,下次補(bǔ)回來就是了。
但費霓并不領(lǐng)姚主任的情。她開始一條條念廠里的規(guī)章制度,念完一條就問姚主任她到底違反了哪一條。
姚主任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他的妻子還等著他回家吃飯。
“你要是實在缺錢,我把我的錢給你。”姚主任不想跟費霓再耗下去了,他今天剛領(lǐng)了工資,掏出信封,拿了五塊錢給費霓,“這樣可以了吧。小費,快回家吧。”
“我不要您的錢,我要我的勞動所得。”如果不給她應(yīng)得的那份,就得給她一個足夠合理的解釋。不然明天她要去廠長辦公室要個說法。
姚副主任被費霓逼得沒辦法,就說他再考慮一下,費霓說您就在這里考慮吧,我等著。如果您要回家考慮,我也跟著您一起回去。
費霓的聲音不大,但語氣很堅定,姚主任相信,如果他不把獎金給費霓,費霓會真跟著他回家。
他本來是很不耐煩的,但他抬頭看了一眼費霓,他發(fā)現(xiàn)費霓的頭仍然微微仰著,他開始以為這是不服,現(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費霓這個姿勢是為了避免眼淚流出來。
流淚代表示弱,但她不能示弱,因為她在討一個公道。雖然其他人的經(jīng)驗表明,示弱更容易要回獎金,但費霓要的不只是獎金。
姚主任突然意識到對于費霓而言,這并不只是錢的事情,而是事關(guān)尊嚴(yán)。哪怕費霓的獎金不全扣完,只扣了一分錢,她也會找過來,逼著他把應(yīng)得的錢給她。
她的尊嚴(yán)不允許他和稀泥。
在明白這一點之后,姚主任決定把費霓應(yīng)得的獎金補(bǔ)給她,為了成全她頑固的自尊心。
作為車間里的老人,他理所應(yīng)當(dāng)要維護(hù)車間里認(rèn)真工作的人,他近來因為家務(wù)事忘了這件事,但費霓提醒了他。
他寫了一張紙條給費霓,承諾獎金會補(bǔ)給她。
紙條白字黑字也是為了提醒他自己。
費霓的眼淚是見到方穆?lián)P才流出來的,方穆?lián)P打著一把傘,這傘和夜色融為一體,上面落滿了白色的雪花。
見到費霓,這傘便移到了她的頭頂。
費霓去抹自己的眼睛,“你怎么來了?”
“你要再晚出來一分鐘,我就進(jìn)去找你了。”
方穆?lián)P注意到了費霓的眼淚。
“誰欺負(fù)你了?”
“我感動的,謝謝你來接我。”
方穆?lián)P攬過費霓的肩膀,“咱倆還客氣什么?怎么今天這么晚才回來?”
“廠里有些事,我們車間拿了一等獎,我得了毛巾和肥皂。”
“夠行的啊你,能把肥皂給我用用么?”
“你要聽我的話,我就考慮考慮。”
方穆?lián)P推著自行車,兩人步行回自己的房子。費霓用她的長圍巾將整個頭包裹起來。
方穆?lián)P的鞋底印在白雪上,費霓擎著傘,偶爾去踩方穆?lián)P的鞋印,仿佛在跟他的腳比大小。她這樣走,傘還舉在方穆?lián)P頭上,雪花便落在了她身上,她也并不在乎。
方穆?lián)P伸出一只手去攬費霓的肩膀,“別只顧著給我打傘。”
費霓笑:“我跟你不一樣,我有圍巾遮頭發(fā),而且我不只一套衣服。”
停好車,費霓把雨傘給方穆?lián)P,她低頭揉了一個雪球,發(fā)狠往外投。
“想打雪仗么?”
費霓搖搖頭,笑著說:“你只有一套衣服,我不跟你打。你自己打傘吧,不用管我。”
方穆?lián)P給費霓打著傘,讓她盡情地朝著遠(yuǎn)處擲雪球。
他知道她受了委屈,但她的自尊心不允許她往外說。
方穆?lián)P把傘扔一邊,自己也揉了一個雪球往外擲,慢慢就變成了兩個人互相打。兩個人對著扔,身上落了半身雪,但誰也把沒雪球砸在對方身上。
費霓打累了,方穆?lián)P俯下身,讓費霓上去,他背著她回家。
擱平常,費霓肯定會推脫,但今天費霓一點兒都沒猶豫。
費霓的手指落在方穆?lián)P的肩膀上,“衣服濕了怎么辦?”
“烤烤就干了。”
“要烤不干呢?”
“那就穿你的,你不是有好幾套衣服么?”
“沒個正經(jīng),我的衣服你要穿的下就好了,我也省的給你做新的了。”
費霓伸手去摸方穆?lián)P的頭發(fā),“傻子,你的頭發(fā)也濕了。”
“頭發(fā)少,好洗。”
費霓去撥方穆?lián)P的頭發(fā),“你只有洗頭發(fā)不糊弄,洗衣服的時候你簡直笨死了。”
到了他們的樓層,方穆?lián)P才放下費霓。他們才分開了不到一分鐘,到了房間里又在一塊兒了。
費霓頭上遮著一條長圍巾,方穆?lián)P幫她取下來,雪花抖落在地面。費霓去找方穆?lián)P外套上的雪花,外套脫了,她便去看他毛衣上還有沒有落網(wǎng)的。
她拿干毛巾掂著腳給方穆?lián)P擦濕了的頭發(fā),踮著腳吻他的嘴。
方穆?lián)P的手指落在費霓脖子上,費霓感到了一陣涼意,但她并沒說出來。
她知道不一會兒兩個人就會一起熱的。
起先是費霓是主動的,但她慢慢又成了被動的那個,兩個人的手都很冰,擰在一塊沒多久就變熱了。費霓不再罵方穆?lián)P笨,因為這個時候的他一點都不笨。親著親著就變成了簡單的擁抱,她有很多話想跟方穆?lián)P說,但有時沉默比言語更能表達(dá)心意。她的頭埋在他懷里,她終于可以放肆地哭一會兒,如果方穆?lián)P發(fā)現(xiàn)了,她就說是他身上的雪花化了。她才沒有哭。
在她偶爾對未來喪失希望的時候,幸而有他在她身邊,讓她覺得現(xiàn)在并不算太壞。
在這個時候,方穆?lián)P對她做什么她都不會反對。
但方穆?lián)P說,她該去換衣服,換好了他們好一起吃飯。
方穆?lián)P點燃了酒精爐。他今早買了兩條魚拿到食堂,一條送給大師傅,另一條請大師傅給他處理切片,他準(zhǔn)備給費霓改善下伙食。
費霓在矮柜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小的水果蛋糕,“今天怎么買這么多吃的?”她又在矮柜上發(fā)現(xiàn)了方穆?lián)P新出的連環(huán)畫,猜測這蛋糕是方穆?lián)P是為出書買的。她忙打開連環(huán)畫看,畫這本連環(huán)畫的過程中,方穆?lián)P掉了將近二十斤肉,雖然并不是為畫畫掉的。
“你這本連環(huán)畫都在哪兒賣啊?”
“不用買,你直接看桌上這本就行了。”
“我不是自己看,咱們不得買來送人幾本么?你爸媽,你姐姐,你哥哥,還有我爸我媽我哥我姐,廠里的人我也準(zhǔn)備送他們幾本。”
費霓此時手已洗過擦干,他用干燥的手指去摸費霓的耳朵,“買這么多本,你可真夠敗家的。”
“這跟敗家有什么關(guān)系,救災(zāi)這么不容易,大家不得都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嗎?”費霓站那兒翻連環(huán)畫,并沒吃飯的意思,“要是賣得好,你的機(jī)會以后不會更多么?”
她為他能有更好的前途感到高興,雖然這勾起了她對自己未來的一點悵惘。但兩個人里有一個有前途總比兩個都沒前途要好得多。
方穆?lián)P心里笑,就算買一百本對總銷量也沒什么影響,但他還是很感謝她。
“別看了,你是忘記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嗎?”
“什么日子?”
“連你的生日都忘了?今天不是你二十二歲生日嗎?”
盡管過了年,費霓就稱自己二十二,但她今天才正式過二十二歲生日。
費霓想起今天確實是她的陽歷生日,不過她以前一直只過陰歷生日。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的?”
“結(jié)婚證上不寫著呢么?”
費霓把涮好的魚片揀到方穆?lián)P碗里,“你多吃一點。”
“我中午在食堂都吃得夠多了。”
“那你怎么也不見胖?”
方穆?lián)P笑著說:“你現(xiàn)在是看不出來的。”
方穆?lián)P告訴費霓,涮魚片于他并不是什么珍貴的食物,以前插隊的時候,他去鄰村的河里經(jīng)常能釣到不小的魚。他會做好多種魚,烤魚蒸魚……
他把回憶稍稍美化了,他確實經(jīng)常能釣到魚,但那些魚都算不上大,小河溝子里的魚能有多大呢。不過那時有的吃就覺得很好了,根本沒功夫挑三揀四。
兩人湊在一起吃涮魚片,胳膊偶爾碰到一起,誰也不以為意。
雖然已經(jīng)供暖了,但屋里的溫度并不算熱,是鍋氣把兩人給熏熱了。
費霓繼續(xù)給他夾,“我吃不了這么多,我還得留著肚子吃蛋糕。”
費霓說是要吃蛋糕,但她只切了一小角給自己,她胃的容量是有限的,剩下的蛋糕她都給了方穆?lián)P。
“我生日,你就幫幫忙,多吃一點。”
兩個人捧著蛋糕看窗外的大雪,外面的一切都裹上了一層白,費霓伸出手指去碰碰窗戶,冰得她馬上伸回來。以后天會越來越冷,她今天發(fā)了工資,還得換些票給方穆?lián)P買點棉花,給他做件棉衣。今年辛苦些,都備齊了,明年就好了。
“你有什么生日愿望?”
費霓閉上眼許愿,希望明年今天還能和方穆?lián)P一起過。
她覺得這個比較容易實現(xiàn)一點。她希望兩個人能夠共同進(jìn)步,要是差的太遠(yuǎn)了,恐怕就要靠對方的責(zé)任心來遷就了,那可夠沒意思的。
說出口的是另外一個,“我希望我明年能上大學(xué)。”
說完就笑了:“這個希望太渺茫了。”因為渺茫,也就不在意說出來破戒。
“沒準(zhǔn)就成真了,誰也不知道未來怎么樣。”方穆?lián)P掐掐費霓的臉,“去年這個時候我還在病床上沒醒,哪里想得到能和你結(jié)婚?”
費霓在心里說,我也想不到。那個時候她在想什么,大概在想怎么才能上大學(xué)吧。
“去年你的愿望是什么?”
費霓笑:“上大學(xué)。”笑著笑著就流出了眼淚,“我從來沒跟人說過,年年愿望是這個,年年都沒實現(xiàn),夠丟人的。其實我也知道上大學(xué)改變的也有限,但我實在想看看人生的另一種可能。”一種她自己選擇的,而不是被命運推著走的。
方穆?lián)P對上大學(xué)并沒有多少執(zhí)念,他家里的人,只有他自己沒有上過大學(xué),在他父母對他的規(guī)劃中,也沒有上大學(xué)這個選項,他父母覺得家里知識分子太多了,要從他做起,改變改變成分。
但他能理解費霓的想法,他親親她的頭發(fā),“去年只有你一個人許愿當(dāng)然不靈了,今年我和你一起,概率就大多了。”
“那我希望咱倆都能上大學(xué)。”
方穆?lián)P笑:“都去上大學(xué),咱倆房子就沒了。”
費霓在心里笑話方穆?lián)P,希望這么渺茫,他還當(dāng)真討論起來。
嘴上說的是另一句話:“房子就算一時沒了,以后也肯定會有的。”
方穆?lián)P說今天要給費霓畫一張像,以后每年今天都要給她畫。
方穆?lián)P畫費霓,費霓低頭看方穆?lián)P的連環(huán)畫。
她決定,明天去書店一定多買幾本,送給自己的親朋好友,讓他們再幫著多宣傳宣傳。她覺得他畫得很好。
方穆?lián)P走過來,湊在她耳邊說了句話。
費霓耳根一下子紅了。
費霓不說話,方穆?lián)P的嘴巴湊得又近了一點,仍低聲問她:“可以么?”
費霓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她沉默著,伸手去解自己的第一顆扣子,解完一顆又解第二顆,解完第二顆,低頭看鎖骨上的那顆痣。
他說畫上不能缺了那顆痣。
費霓答應(yīng)了,她也是頭一次發(fā)現(xiàn),那顆痣竟然那么紅。
“一顆扣子就可以了。”方穆?lián)P的手指滑到扣子前,他很鄭重地把第二顆扣子給費霓系好,又往下扯了扯。跟他的手指一比,費霓的扣子顯得格外的小。他的掌心略微有些粗糙,隔著一層襯衫,費霓都能感覺到。
方穆?lián)P的神情和手指的流向都是很正經(jīng)的,反而顯得費霓的臉紅很沒有來路。
他退回到畫架前,給費霓畫畫。
費霓很知道方穆?lián)P眼睛的厲害,即使和他相處這么長時間,她仍然會被他的目光弄得不好意思。她的手去翻還沒看完的小說。
方穆?lián)P問費霓:“你看到哪里了?能不能給我講講。”
費霓拿起包著書皮的硬殼書給方穆?lián)P讀,她讀得很慢,每一個單詞都力圖清晰地傳到方穆?lián)P耳朵里。
他是她的唯一聽眾,她也只敢讓他當(dāng)聽眾。有這么一個人在身邊,聽不聽得懂,都是好的,有時她寧愿他聽不懂。主角的剖白有時念出來怪難為情的,雖然是劇中人的話,但好像她說給他聽的。
她只給方穆?lián)P讀那些話,并不翻譯出來。
等方穆?lián)P收了畫架子,費霓湊過去看自己的畫像。
看了一眼,費霓便轉(zhuǎn)過了頭,打開窗戶,伸手去接窗外的雪花。
方穆?lián)P走過來,拿著費霓沾了雪花的手貼在自己臉上。
費霓的手往回縮,“多涼啊!”
“一會兒就熱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上章紅包中午發(fā),不要著急。感謝在2021-09-05 19:06:25~2021-09-06 02:00:1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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