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霓在臥室看書,  方穆?lián)P去凌家談工作的事情了。
    她打開抽屜，翻方穆?lián)P的讀者來信。信件充滿了整個抽屜。打開一封，上面用娟秀的小楷寫著對方穆?lián)P連環(huán)畫的喜愛。
    過不了多久,  方穆?lián)P會有一份更適合他的工作,  他會越來越好。而她仍在繼續(xù)做帽子。上個禮拜天,  她曾經(jīng)的老鄰居去父母的新家串門，言語之間都是夸凌漪好福氣,  因為那兩輛華沙車。她知道是那夸贊是善意的,  但中心點還是費霓高攀了方家。
    凌家的客廳只剩下方穆?lián)P和凌漪,  因為凌漪要和方穆?lián)P單獨談?wù)劇?br/>     凌漪特地給方穆?lián)P煮的咖啡還沒動。咖啡杯也是新的，之前從沒有人用過。
    自方穆?lián)P進(jìn)來，凌漪就一直在張羅,  連凌漪的母親都覺得她熱情的太過,  前陣子她一個男同學(xué)來看凌漪,  凌漪沒說幾句就送客了。
    這份熱情一直持續(xù)到方穆?lián)P拒絕去畫報工作。他先是表達(dá)了謝意，然后說他還是更喜歡現(xiàn)在的工作。
    “我不知道我當(dāng)初為什么這么軟弱，如果換成現(xiàn)在的我，我一定會去醫(yī)院照顧你……”
    方穆?lián)P實在無法想象凌漪去照顧自己是個什么場景,  如果她真去了,  對他反而是一種壓力。
    “我從來都沒怪過你。”他一直都知道她這么軟弱，要不是她這么軟弱，他也未必會把名額讓給她，方穆?lián)P體貼地為她找了個理由,  “你當(dāng)初處境肯定也不好，再說你肯定以為我在醫(yī)院會被照顧得很好吧。而且，費霓確實把我照顧得很好。”
    凌漪的嘴唇張張合合，最終說是。他給她體面,  她不能不要。
    方穆?lián)P笑：“幸虧你沒去照顧我，否則費霓真要誤會咱倆了。她要誤會了，就不會繼續(xù)照顧我，我哪能跟她有時間發(fā)展感情？其實咱倆也算是各得其所，要是我去上了大學(xué)，沒準(zhǔn)就錯過費霓了。你可能不知道，在插隊前我就喜歡她。”
    “你插隊前就喜歡她？”
    方穆?lián)P并不想把自己的情感經(jīng)歷披露給人家，但他覺得有必要讓凌漪聽一聽。
    “我和費霓是一個小學(xué)的。那時候我就覺得她挺有意思，可費霓硬是對我不屑一顧。我請她吃點心，她不吃。送她禮物，她也堅決不收。”他送了一包蒼蠅給費霓，沒想到她卻哭了，還嚇得把蒼蠅扔到了地上。
    凌漪想起小時候?qū)ψ约簮鄞鸩焕淼姆侥聯(lián)P，她想不出還有對他不屑一顧的人。
    “費霓這人不喜歡錦上添花，偏喜歡雪中送炭。好像我困難的時候才愿意理一理我。我爸送我去住校，我沒的吃，費霓主動把她的零花錢都拿出來給我買吃的。后來我去串聯(lián)，她主動要幫我保管我那些畫冊。你知道，像我這種出身的，一般人都躲著我。那時候我誤以為費霓對我有意思，下鄉(xiāng)插隊前還問她想要去哪兒，我想跟她一塊去插隊，到時好和她發(fā)展發(fā)展感情，順便幫她干些體力活，可她說她還要升高中，我就問她高中上完了想去哪兒插隊，結(jié)果她跟我說，她可能要進(jìn)廠上班。我想著既然不是一路人，就別高攀人家了……”
    方穆?lián)P說的基本都是事實，但也只是部分事實。費霓說她不去插隊，方穆?lián)P確實挺失落，因為以后就見不著了，但也沒失落多長時間，要是費霓跟他一塊兒去插隊，他還不能去他后來插隊的地方，那兒環(huán)境對女孩子來說比較艱苦，卻是方穆?lián)P的樂土，他可以在那兒畫大片的山林和云霧，并且最重要的是，可以吃飽飯。
    吃飽飯對那時的方穆?lián)P來說太重要了。飯要吃不飽根本沒辦法畫畫，一天兩天可以，時間長了可不行，他當(dāng)年在小平房畫畫，吃飯的碟子都被盛了顏料，有天餓懵了，差點把顏料當(dāng)吃的。
    凌漪用勺子不停攪拌著咖啡，終于從嘴里吐出一句話：“費霓那時候知道你喜歡她嗎？”
    “當(dāng)然不知道，她要知道了肯定拿我當(dāng)流氓……”他還記得放學(xué)后他撞見有不懷好意的男生跟在費霓后面想跟她交個朋友，他還沒出手，費霓就主動找到戴紅袖章的老大媽反映情況。
    凌漪在心里說，費霓確實不知道，她還以為自己是方穆?lián)P的女朋友。費霓特意在學(xué)校等了她好幾個小時，就是為了告訴她方穆?lián)P醒了，讓她去醫(yī)院跟方穆?lián)P敘舊情，以便能讓方穆?lián)P恢復(fù)記憶。
    誤會的不只是她一個人。
    凌漪并不是被動分到了和方穆?lián)P所在的知青點，她是主動要去的。她問方穆?lián)P建議她去哪兒，方穆?lián)P說除了城郊哪兒都不要去，你是獨生女，就算你出身不好，只要堅持，一定能分在城郊。他跟她講偏遠(yuǎn)地區(qū)的農(nóng)村生活多么困難，她不信。為了能和方穆?lián)P在一塊兒，她特意要求去和方穆?lián)P一樣的地方。凌漪并不清楚“農(nóng)村”之間有什么不同，她以為插隊的農(nóng)村和城郊的農(nóng)村是一樣的，去了才知道大有不同。知青在城郊插隊，生產(chǎn)隊還幫知青蓋了兩間瓦房，而在她插隊的地方，知青要自己蓋房，環(huán)境也要惡劣得多。她把這當(dāng)作自己為方穆?lián)P所做的犧牲。
    可方穆?lián)P并不領(lǐng)情，雖然他沒少幫她干體力活兒。知青點傳他們談戀愛，方穆?lián)P總是出來辟謠，理由是傳言阻礙了他和別的姑娘發(fā)展感情，誰再傳謠他就讓誰好看。
    她徒然為了方穆?lián)P來到這么艱苦的地方，方穆?lián)P又不領(lǐng)情，每天都是繁重的體力活兒等著她。前途一片迷茫，在迷茫之中，她動了自我了斷的念頭。
    就是在這時候方穆?lián)P把大學(xué)名額讓給了她，她重新有了希望。同時她覺得方穆?lián)P對自己還是有感情的。
    要是沒感情怎么會把名額讓給她？
    “你把大學(xué)名額讓給我，就只是因為我……”凌漪把自殺換成了遇到困難。
    “我以前在你們家吃了這么多頓飯，你遇到苦難我當(dāng)然不能袖手旁觀。”也不只是因為那幾頓飯，她是為了他才來這里插隊的，雖然他絕不贊成也不高興只覺得多了層壓力，但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出事。
    凌漪繼續(xù)攪拌著杯中咖啡，方穆?lián)P同她說：“你不用覺得欠我的，我現(xiàn)在的生活比讀了大學(xué)要好得多。”
    說完，方穆?lián)P起身跟她說再見。
    凌漪把方穆?lián)P送到門口。待方穆?lián)P轉(zhuǎn)身，她忍不住說：“你不去畫報工作，是怕費霓誤會嗎？如果費霓誤會，我可以去跟她解釋。”
    “跟這個沒關(guān)系。我這人就不想工作，我工作就是為了掙錢，只要能掙錢，對我來說在哪兒工作都是一樣的。我從來不認(rèn)為服務(wù)員的工作比別的低。不過你幫我換工作，我很感謝。”
    他就想隨心所欲的畫畫，除此之外，做別的都是為了賺錢更好地生活，連畫主題先行的連環(huán)畫大半也是為了掙錢。
    別人這么說，凌漪會以為那人是吃不著葡萄嫌葡萄酸，但這話從方穆?lián)P嘴里說出來，她相信這是真的。
    “但兩個工作在別人看來……”
    “別人怎么看我管不著，只要費霓能理解就行了。”
    凌漪看著方穆?lián)P的背影消失在樓道里，任由眼淚滑落到臉頰。
    方穆?lián)P自始至終給了她足夠的體面，他也是確實不喜歡她，從來都沒喜歡過她。
    她轉(zhuǎn)身進(jìn)門，她的父母已經(jīng)回到了客廳。
    她知道她的父母聽到了她和方穆?lián)P的對話。
    方穆?lián)P回到家，他的父親正坐在客廳思考自己的人脈，想著給逆子安排一個工作。
    “畫報的事情拒了？”
    “拒了。”
    “不要著急，我會給你安排一個相當(dāng)?shù)墓ぷ鳌！贝蟛涣死逻@張老臉。
    “我覺得我現(xiàn)在的工作很好，時不時還能讓后廚幫我炒倆菜，那菜您也覺得不錯吧。”
    老方確實覺得不錯，天天能吃，前兩天他還給了逆子一筆錢，點了兩個菜讓他帶回來，但他不能為了口舌之欲犧牲逆子的前途。
    “平時咱們也可以下館子。我覺得服務(wù)員這事不是長久之計。”
    “您是嫌我的工作給您丟人了？”
    老方連忙否認(rèn)。
    “我就知道您不會這么膚淺。我不覺得畫報的工作比服務(wù)員好在哪兒，工資也不見得高。”方穆?lián)P又把剛才跟凌漪說的工作掙錢論說了一遍。
    “你怎么這么庸俗？工作就是為了掙錢？”老方很不能認(rèn)同逆子這番言論。
    “庸俗？”方穆?lián)P笑，“您是覺得賺錢庸俗，還是覺得錢庸俗？”
    老方一時回答不上來。
    “您要是覺得掙錢庸俗，您工作的時候也沒拒絕過工資吧。要是后者，我不嫌庸俗，您可以把您的錢都給我，我一點兒都不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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