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被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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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光微熹。
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一步步穿過薄霧,走入濃蔭蔽天的森林。這片沉寂之地,仿佛另一個世界。
肅穆的祭壇,悄然俯視這名不速之客。
寨神,以及所有沉睡在此的亡靈們,我無意打擾你們的安寧,冒昧闖入,只求能讓一個生于這片土地的美麗靈魂得到安息。如果有什么災(zāi)與罪,請降于我一人之身。
湖水之畔,男人頷首,長身佇立,雙手合十。漸亮的天光之下,如鏡的湖面倒映出他的身影,孤寂,肅殺。然后,他向森林深處走去,腳步堅定。
祭壇之后,有一條小徑,因為昨天下過雨,路面仍是潮濕泥濘。兩旁是不知何年何月種下的芭蕉與甘蔗。走了大約二十分鐘,程立蹲下來,輕輕揭開一片樹葉——四分之一大小的鞋印。
一路而來,那人都將足跡清理得很干凈。但再完美的處理,也會留下痕跡。
他站起身,仔細查看四周的植物,撩開了一片芭蕉葉,朝右前方走去。
他動作很慢,輕輕推開一路上的枝葉,幾乎沒有聲音,直到快接近另一片高大樹林時,才突然止步。
在離他雙腳十厘米之處,一根兩頭綁在芭蕉樹上的絲線懸著,一端掛著一只鈴鐺。如果不仔細看,幾乎無法發(fā)覺絲線的存在。
程立抬腳跨過絲線,冰冷的黑眸望向倚在樹下的男人。
幾乎同時,對方睜開眼,迅速站起身,右手已經(jīng)握住一柄明亮的匕首。
“程隊,久違了,你比我想象中快。”那人開口,聲音陰沉,他嚴重毀容,右臉有一道很深很長的疤痕,自耳邊到嘴角,顯得他面目可怖。
“我認識你嗎?”程立冷冷出聲。
“程隊何等身份,當然不會記得我們這些小人物。”那人笑聲嘶啞,“三年前那場火拼,那些死去的鬼魂,有沒有到你的夢里來找過你?那里面,年紀最小的人才17歲。”
“白風是你什么人?”程立盯著他,沉靜出聲,腦子里迅速閃過當年那些毒販的臉。其中一個叫白風的男孩,雖然還沒成年,但已經(jīng)犯案累累。
“我弟弟。”那人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
“你是白林,”程立準確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語氣仿佛結(jié)著冰,“他罪有應(yīng)得,而你,躲得過當年,躲不過現(xiàn)在。”
“收起你那副正氣凜然的樣子,你以為你和我們有什么不同?”白林望著他,眼里滿是恨意,“你的雙手,也沾滿了鮮血,永遠都洗不掉。當年,我看著我弟弟被你們的手雷炸死,他的眼珠,飛到我面前的地上,那樣看著我,一直看著我……”
“我從來沒想過能洗掉我手上的血。”程立面無表情,抬手將槍口對準了白林,“是你殺了馮貴平?為什么?”
“他看見了不該看的,說了不該說的,自然該死。”
“你是說,他告訴了我關(guān)于白狐的消息?”
“程隊,不要套我話,不要妄想從我這里知道一絲一毫你想找的答案,”白林陰陽怪氣地笑著,“哦,我差點忘了,你也失去了你的女人。怎么樣,你心里是什么滋味?你是不是很想知道,害死她的人在哪里?”
程立握緊了槍,冰沉的黑眸里瞬間起了風暴。
“你是不是覺得無能為力,就像當初那樣?”白林的笑聲越發(fā)放肆,在寂靜的森林里,令人毛骨悚然,“來啊,殺了我,好平息你心里的憤怒與不平。”
程立站在那里,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足足有半分鐘。隨后,他有了動作。在白林驚疑的目光里,他緩緩垂下握槍的手臂。
“我不會殺你,”他語氣平靜,“我會帶你回局里。”
下一秒,他看見白林眼里閃過一絲詭異的光,他心里一沉,疾步上前,但已經(jīng)來不及。白林的頸間瞬間噴出了血柱——他親手割斷了自己的脖子,沉重的身體隨即緩緩癱在地上。
“你永遠……不會解脫。”咽氣的那刻,他死死地盯著程立,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從嘴里擠出了這句話。
當天上午,沈?qū)じ鴱堊訉幓氐骄扒迨欣铮热メt(yī)院檢查了下傷口和身體狀況,確認一切正常,又一起回到局里。
“程隊回來了嗎?”快下車的時候,沈?qū)钏茻o意地問。
“他沒跟你說嗎?”張子寧有點驚訝地看著她,心想,你們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更近呀。
“他跟我說什么?”沈?qū)ひ活^霧水。
張子寧立即腦補——程立性格向來冷沉,估計談戀愛也不會像別人那么肉麻黏膩,不想讓沈?qū)ぶ捞嘁彩遣幌胱屗龘模谑切α诵Γ骸芭叮€沒回來呢。”
沈?qū)c點頭,下了車。
這一天沈?qū)缀醺C在自己宿舍,整理之前的采訪備忘和稿子。只是有時會忍不住點開微信,刷朋友圈,掃一下工作群,但最后手指總會落在那個名字上,Morpheus。明明知道,和他的對話就是那些,明明知道他并沒有發(fā)新的信息過來,可還是不由自主,一看再看。想要和他說點什么,問他在哪里,一切可好,每次打上兩三個字,卻又覺得怎么都不合適,還是刪掉。
王小美記掛她手臂有傷,中午給她買了飯菜送上來,晚上又到宿舍陪她一起吃飯。
沈?qū)み叧燥垼阌X得小姑娘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自己的臉上,邊忍不住笑了:“我臉上開花啦,你一直這么看著我?”
“就是覺得你挺好看的。”小美臉一紅,有點不好意思。她心里感嘆,從外形來說,尋姐和程隊確實是絕配啊,一個嬌柔甜美,一個高大俊酷。想到這里,她腦海里浮起張子寧說的那句“老大和尋姐親過了”,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出一幅畫面,頓時臉更紅了。
見沈?qū)ず傻爻蛑患保俺鲆痪洌骸皩そ悖悴慌鲁剃爢幔俊?br/>
“為什么怕他?”沈?qū)ぬ裘迹八送玫难健!?br/>
“嗯,他人是挺好的,就是不大愛笑,氣場太強,”小美點點頭,“我們都覺得他是個好老大,但還是有點怕他。”
沈?qū)こ蛑」媚锛t著臉吞吞吐吐的樣子,直接就冒出一句:“怎么了,你喜歡他呀?”
“我……”王小美被飯嗆到,咳嗽了好幾下,放下筷子連連擺手,臉更是紅得像番茄,“我不喜歡他,不是,我喜歡他,但不是男女間那種喜歡,尋姐,你可千萬別誤會……”
“好啦,我知道了,”沈?qū)け欢簶妨耍呐乃谋常o她遞上水,“瞧你急的。”
“局里是有不少女同事喜歡他,”王小美喝了一口水補充道,“不過我不算,程隊這型的,不是誰都能消受得起,之前追過他的,也全都陣亡了。”
沈?qū)ひ恍Γ骸八樕暇筒顚懸痪洹x絕追求’了。”
王小美點點頭,看著她的目光里帶著崇敬,把到嘴邊的話咽到了肚子里——不管怎樣,你不僅沒陣亡,還親到了老大呀。
“尋姐,你在這邊采訪任務(wù)完成了,就會走吧。”她意識到了這個重要情況。
“嗯,畢竟我工作單位在北京啊。”沈?qū)せ卮稹?br/>
“哦。”王小美表情有點黯然。兩地分居,好像不大好。
沈?qū)ひ詾樗巧岵坏米约海谑敲嗣X袋:“我爭取盡量多回來。”
小美連連點頭:“必須哦。”
吃過晚飯,小美就收拾好離開了。到了八點多,沈?qū)Q定出去散散步,剛到樓下沒走出多遠,就看到江北拎著個超市塑料袋迎面走來。
“你回來了?”她打招呼。
江北應(yīng)了一聲:“剛?cè)チ颂顺校剃犠屛医o他捎條煙,我送過去。”
“他回來了?”
“嗯,他下午回來的,跟劉局匯報后就一直一個人練槍。”
沈?qū)c點頭,和江北錯身時卻又叫住了他,用手指了指樓上:“我給他送過去吧。”
江北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把塑料袋遞給了她:“那就麻煩你了。”
“不麻煩。”沈?qū)ばΣ[瞇地和他告別,拎著袋子就上了樓。
江北望著她的背影,有點糾結(jié)要不要提醒她程隊心情很差,但一猶豫,她已經(jīng)三步并作兩步地走遠了,他也就放棄了這個念頭。
到了程立宿舍的門口,沈?qū)ろ樍隧槃⒑#颓昧碎T。
敲了三下,沒動靜。她又敲了三下。
“沒鎖,進來吧。”低沉的聲音自里面?zhèn)鱽怼?br/>
她推門而入,卻一下愣在門口,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程立背對她站著,赤裸著上身,只穿了條拳擊短褲,正拿著一條毛巾擦頭發(fā)。有水珠自他的后頸滑落,一路到寬闊堅實的背部、沒有一絲贅肉的后腰,隨著他抬手的動作,手臂與肩膀的肌肉更是拉出完美的線條。
空氣中有洗發(fā)水和沐浴液的清香,大概是他剛洗完澡。
暈,這畫面也太香艷了。走還是留?沈?qū)つX子里頓時一片空白。
大概是察覺了異常的安靜,程立轉(zhuǎn)過身來,四目相對間,他眉心一蹙,聲音有點冷:“怎么是你?”
“我替江北給你送煙,”沈?qū)ぴG訥開口,“sorry啊,不知道你在洗澡。”
“關(guān)上門,過來,”程立望著她,黑眸幽暗,“我有話和你說。”
沈?qū)し词謳祥T,聽到門鎖扣上的聲音,心頭突然一緊。
她深吸了一口氣,轉(zhuǎn)身走近他,將手里的袋子放在一旁的椅子上。
程立拿了搭在椅子上的T恤套上身,走到靠墻的立柜前面,拿起上面一個裝著飲料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掂著杯子,倚在書桌前看著她,目光如炬。
“你想跟我說什么?”沈?qū)と滩蛔∏辶讼律ぷ印?br/>
“你覺得呢?”他的聲音涼涼的,卻又帶著點慵懶的性感,“你這么殷勤給我送煙,難道只是為了學雷鋒嗎?”
“就是……想來看看你。”沈?qū)ぬь^看著他,誠實地回答。
離得近了,能格外感覺到他的高大,好像她整個人都可以藏到他的身影里,小美說得沒錯,他這個人,給人的壓迫感很強,從外在到性格都是。
可是,她迷戀他身上散發(fā)的這種氣息,霸道、強勢、危險。
他無聲地笑了,微揚的嘴角勾起邪氣的弧度。
沈?qū)ず鋈幌肫鸬谝淮斡鲆娝麜r,他也是這個樣子。
“你看到了,”他放下杯子,傾身看著她,“是不是可以離開了?”
他的呼吸那么灼熱,帶著明顯的酒意,沈?qū)み@才意識到,那個玻璃杯里裝的是威士忌,他今晚喝了多少?
她抬眼看著他,這才看清,那雙深沉的黑眸里,跳躍著不知名的火焰。
心里有一個聲音,提醒她應(yīng)該逃走,可是,她卻像是被催眠一樣,踮起腳尖,吻上了他的唇。幾乎在同一時間,他滾燙的舌侵襲了她的唇腔,帶著近乎欺凌的態(tài)勢攻城略地。在他的撩撥之下,她仿佛雨后的花朵,濕潤、美麗,顫抖著,緩緩綻放。
她的意識一片模糊。只聽見一堆東西跌落的聲音,腰間被一雙大掌扣住,舉起,整個人被放在書桌上,又被龐大火熱的身軀壓下,陷入更深的迷亂。
一聲嬌吟從口中情不自禁地逸出,她驀然睜眼,臉頰紅似火,捉住他雙臂,試圖找回自己的理智。
“怎么,還要再考慮下?”淡淡的聲音帶著一些嘲諷,在頭頂響起,“不是說,親了我之后,下一步就是上我嗎?”
她抬眼,卻瞬間怔住,此刻凝視她的那雙黑眸里滿是怒火和寒意。
“你怎么知道的?”她有點狼狽地撐起身體,卻發(fā)現(xiàn)自己衣衫凌亂,而他,整齊利落地退開了身。
“托你的福,整個局里都知道了,”他冷冷地看著她,“你朋友的那條信息,被張子寧看到了。”
他壓了一天的火。先是早上白林在他面前自盡的事,回到局里,沒多久就知道了大家在傳的八卦。而臨到晚上,這個女人居然還來找他麻煩。
“所以,你剛才是故意的?”不知是因為驟離他的體溫,還是因為他的話,沈?qū)びX得渾身發(fā)冷。
“怎么,如了你的愿,讓你回京跟你朋友報喜不好嗎?”他諷笑,“你要的不就是這個嗎?想睡,說一聲就是。”
“你渾蛋。”沈?qū)さ芍樕l(fā)白。
“我渾蛋?”程立點了一根煙,隔著煙霧望著她,“難道我猜錯了,你還打算一輩子待著這兒,非我不嫁?不能吧,沈?qū)ぃ铱催^你的資料,你從12歲起就在國外生活,都算香蕉人了,這么單純保守不是你的風格吧?”
他的語氣,刻薄到了極點。
眼里一熱,沈?qū)ひТ饺套。聲谰屯庾摺?br/>
程立一把捉住了她,卻正好捏在她的手臂傷處,沈?qū)と滩蛔〗谐雎暎鄣霉鹆搜蹨I也得到了借口,瞬間冒了出來。
程立立刻收回手,黑眸里閃過一絲懊惱。
一滴淚珠落在了地面,暈開,第二、第三滴接連落下。
程立瞪著地上那星點淚跡,突然有點煩躁。他說不出那心頭突然泛起的疼是因為什么。明明感覺很輕微,卻又那么難以忍受。
他看見沈?qū)ふ酒鹕恚粶I水浸紅的水眸直直望著他。
“程立,你不是生我的氣,你只是因為查案無果,又一次失望,所以遷怒于我,”她的嗓音低啞,“你敢說,你剛才對我沒感覺嗎?”
程立瞪著她,沉著臉沒有回答。
“一個沒有勇氣開始新的人生的人,又有什么能力去承擔過去?”她的目光里,有委屈、有倔強、有挑釁。
他被瞬間刺痛。
“你多慮了,沈?qū)ぃ彼曇衾淇幔拔业娜松湍阌惺裁搓P(guān)系?”
“小美呢?”一大早,程立走進辦公室,掃了一眼,淡聲問。
“被劉局叫過去了。”江北答。
程立點點頭,又看了眼王小美旁邊那個工位,桌上筆記本電腦是鎖屏狀態(tài)。
“尋姐也一起過去了,”張子寧一邊打量著他的神色,一邊補充,“劉局說等你來了讓你也去找下他。”
“嗯。”程立輕應(yīng)了一聲,出了門。
“你昨天下午去哪兒了?”劉征明一看見他,就皺眉發(fā)問,“一跟我匯報完就不見人影了。”
“練槍去了,”程立在他對面坐下,掂著桌上的鎮(zhèn)紙玩,“你找我有事?”
“新局長上任,你也不知道露個面。”
“不早就知道人家會來嗎?”程立淡聲道,“遲早也會見,再說,誰當局長,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他可是本市至今為止最年輕的局長,”劉征明有些感慨,“確實不簡單。”
“怎么,嫉妒了?”程立一笑。
“我都快退休的歲數(shù)了,我嫉妒什么啊,”劉征明瞪眼,“這兒能來年輕有為的干部,是好事。你以后應(yīng)該多跟他保持溝通,我相信你們在工作上一定有很多共同語言。”
程立挑眉,沒說話。
“你隊里的王小美,一早跟林局去戒毒所慰問了,林局聽說有記者在,也特地點了小沈的名。”劉征明一邊補充,一邊給他倒了杯茶。
“積極,挺會搞宣傳。”程立嘴角輕揚,拿起了杯子。
“聽說,你和小沈有情況?”劉征明突然問。
“你就不怕我噴出來,”程立咽下茶水,眉目間有些無奈,“一言難盡,但我們真的沒什么。”
“沒什么怎么還可能親上?”作為雷厲風行的老警察,劉征明說話風格很直接。
“領(lǐng)導,你確定要在工作時間和我八卦?”程立頭疼地揉了揉眉心。
“我是很嚴肅地關(guān)心同事的工作狀態(tài)。”
“行了吧你,”程立輕嗤,黑眸瞅著他,“我和她才認識幾天啊,那小丫頭就是一時腦子發(fā)昏,離開這兒就好了。”
“那可未必,我當初跟你老嫂子也是一見鐘情呢,我看姑娘不錯,凡事也挺認真的,”劉征明遞給他一支煙,“她既然對你有心,你就嘗試下,不要年紀輕輕活得跟和尚似的。”
“誰說我活得跟和尚似的了?我不良嗜好多著呢,”程立點了火,語氣微沉,“她來這里,只是偶然。”
“你在這里,也不是必然。”
程立吸了口煙,抬起眼:“劉局,你這是在動搖軍心嗎?”
“什么軍心,我就說你自己那顆心。”
“沒戲,”程立嘴角輕扯,“我跟她就不是一路人。”
至于心,他也沒有了。
陽光很好。戒毒所的走廊里,穿著同色衣服的未成年吸毒人員或站或立,有的在聊天笑鬧,有的在下棋看書,有的只是靜靜地曬著太陽。
“好看嗎?”沈?qū)た粗繅Φ囊粋€女孩子,指了指她手中的書,是《飄》。
女孩抬頭,黑白分明的眼眸看著她,點點頭。
“所有隨風而逝的都是屬于昨天的,所有歷經(jīng)風雨留下來的才是面向未來的。不管怎樣,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沈?qū)の⑿Γ拔乙埠芟矚g這本書,許多年前,看了好幾遍,有些句子都背得很熟了。”
女孩仍是沉默地看著她,欲言又止。
“你幾歲了,叫什么名字?”感覺到她有交流的欲望,沈?qū)び謫枴?br/>
“14歲,羅心雨。”女孩輕聲說。
“名字很美,”沈?qū)つ曀赡蹍s又透著嬌俏的少女臉龐,“跟你人一樣。”
“謝謝。”羅心雨的臉上浮起一絲羞澀,她合上了書,放在自己腿邊。
沈?qū)た辞辶怂氖直常D時一怔。那雙白嫩的手上,全是斑斑點點的傷痕。
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羅心雨下意識地把雙手藏到了身側(cè),沉默了一下,又緩緩出聲:“是我爸用煙頭燙的,他逼我給他買毒品。”
沈?qū)ば目谝活潱骸叭缓竽阕约阂参耍俊?br/>
“我不肯,他逼我吸的,”女孩咬唇,低頭掩飾眼里的淚光,“當初我媽受不了他吸毒,跑了,留下我跟他。”
“你吸了多久了?”沈?qū)枴?br/>
“一年,三個月前我爸死了,我被一個警察叔叔帶到了這里。”羅心雨擦了一下眼淚,抬起頭,“姐姐,你也是警察嗎?”
“我不是,我是記者。”沈?qū)ご稹?br/>
“那你一定寫文章寫得很好,”羅心雨的眼神中流露出崇拜,“我也很喜歡寫作文。”
“很棒啊,繼續(xù)堅持。”沈?qū)ばΑ?br/>
“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羅心雨問。
“你說。”
“我想要媽媽回來看我,”羅心雨把傷痕累累的雙手伸出來,“姐姐,如果你拍下我的照片,把我寫在報道上,我媽媽看到了,會回來找我嗎?”
沈?qū)ず碇羞煅剩情g泛起酸意。
“尋姐,林局他們要走啦。”王小美在走廊那頭喊了她一聲。
沈?qū)?yīng)了一聲,朝羅心雨揚了揚手機:“我會完成你的心愿。”
手機里,有她剛才給羅心雨拍的照片。
“再見,”她撫撫女孩的頭發(fā),“加油。”
走出去很遠,她回頭,看見羅心雨還站在走廊那邊望著她,她停住腳步,又揮了揮手。
剛坐進局里的商務(wù)車里,沈?qū)ぞ吐牭搅宋⑿盘崾疽簟Kc開一看,卻是來自坐在身旁的王小美的。
“可惜了,你剛才沒看到林局和戒毒所領(lǐng)導聊天時那談笑風生的樣子,簡直迷死人。”
沈?qū)こ蛄艘谎矍白哪腥耍簿褪沁@條微信的男主角局長林聿,嘴角忍不住揚起,在一堆花癡的表情下面回復(fù)了一句:“原來你喜歡這型,但是他對你而言是大叔了吧。”
“我就是純欣賞,沒想到新來的局長這么帥,尤其他那雙眼睛,簡直會放電,一笑起來,更是讓人覺得如沐春風。”小美激動地補充。
“你們這些孩子就是天真,容易被外表所惑,”沈?qū)ぬь^,看了一眼男人清俊斯文的側(cè)顏,無聲地嘆了口氣,回復(fù)道,“以他的年紀,坐到本市公安局局長的位置上,絕對是笑面虎一只。”
回到局里,林聿先下了車,但沒有先行離開,而是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她們下了車。
“王小美同志,辛苦你了啊。”他微笑,聲音溫和。
“不辛苦,分內(nèi)事,”小美的臉一紅,在微信上那股花癡勁兒全都換成了此刻的手足無措,“林局再見,我先回辦公室了。”
沈?qū)こ蛑涣餆焹盒∨芏サ谋秤埃滩蛔妨耍哺k公樓走。
“丫頭,你的本子不要了?”林聿的聲音在她身后緩緩揚起。
沈?qū)まD(zhuǎn)過頭,看見他正從座位上拿起一個記錄本。
“哦,謝謝林局。”她接過來,笑了笑,又要走。
“還跟我裝不熟呢,”低沉慵懶的聲音再度揚起,“連聲小舅也不叫,在外面混野了吧你?”
沈?qū)ぶ棺∧_步,看著一步步走近的林聿,干笑一聲:“必須裝,不然影響不好。”
“什么影響?”林聿睨著她,“我是給沈大記者你丟人了還是怎么的?”
“哪能啊,是我給您丟人了,”沈?qū)ぐ欀∧槪鞍ィ阏f鄭書春是不是坑我呢,她是你老同學,她早就聽到風聲你可能會調(diào)來吧?所以她就趁機把我發(fā)配到這里?”
林聿輕哼了一聲:“我又不需要你們給我做宣傳。我告訴你,你的報道里敢有一個字提到我,我找你算賬。”
“那你今天叫上我干什么呀?人家還以為你新官上任特能炒作呢。”
“我管別人說什么呢。好久不見,我特別想念我外甥女,不行嗎?”林聿看著她,笑得格外溫柔和氣,他抬手沖著她鼻尖指了指,“聽說你要在這兒至少待一個月吧,在我的地盤,你給我乖乖的,要是瞎搗亂,小心我治你。”
這老狐貍。沈?qū)o語,撇著嘴抬頭望著他。
“沒用,”林聿搖頭,“別擺出那副可憐兮兮的表情,騙你姥爺行,我就算了,我還不知道你什么鬼靈精德行。”
“你也好不到哪兒去。”沈?qū)ぶ溃@個小舅,絕對的天使面孔魔鬼心腸。
“程隊,那是新來的林局和尋姐吧。”張子寧一邊望著樹下兩個人,一邊和程立往前走,“他們好像聊得挺愉快的。”
遠遠望去,男的清俊挺拔,女的嬌俏纖細,兩人相對說笑著,氣氛美好。
程立沒說話,戴著黑色墨鏡的臉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咱們要去打個招呼嗎?”張子寧忍不住問。
“沒空。”程立冷冷道。
“小舅,我問你借輛車唄,”正要和林聿道別,沈?qū)び窒肫鹨患拢拔矣袀€采訪對象,在附近的小鎮(zhèn)。”
“安全嗎?我派個人送你去?”
“不用,沒有什么危險,而且我工作時一個人闖蕩慣了,多個人陪著反而不自在。”沈?qū)[擺手。
“行吧。”林聿點點頭,“你要用車的時候給我發(fā)微信。”
“謝謝。”得著了好處,沈?qū)g快地朝他笑了笑,插著口袋往辦公樓走,卻在看到迎面而來的男人時,笑容僵在臉上。
她的反應(yīng)也直接落入程立的眼里,墨鏡后的黑眸微沉。
只是數(shù)秒間,沈?qū)?cè)過臉,避開和他的對視。
——我的人生,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昨晚,他無情的話語,分明還在耳邊回響。
說沒有受傷的感覺,那是騙人的。
從小到大,在異性方面,她從沒受過這種苛待和漠視。可人就是賤啊,越是難得到,越是想要。
她一言不發(fā),和他擦肩而過。那一霎間,心中泛起一絲刺痛。
“尋姐?”張子寧打招呼的手停在半空,因為被忽略而一頭霧水,他轉(zhuǎn)頭看了看沈?qū)さ谋秤埃挚聪虺塘⑺坪跤行╆幊恋膫?cè)臉——這是什么情況?
對于張子寧的不解目光,程立視而不見,繼續(xù)往前走。卻見新局長朝這邊一側(cè)首,微笑點頭:“程隊?”
林聿打量著對面的后生,他翻過人事檔案,即使對方戴著墨鏡,那股氣勢仍和履歷照片上一樣桀驁不馴。嗯,身高一米八五,光是勇猛外形就足以震懾人,還是碩士雙學位,膽色智力兼具,所以戰(zhàn)功累累。
他心細如發(fā),瞧見了剛才沈?qū)ず统塘⒉良鐣r都沒有互打招呼。這沒道理,沈?qū)み^來是做禁毒專題的報道,照說最熟悉的人應(yīng)該就是這位大隊長,是什么原因,讓他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外甥女,跟只小刺猬一樣別扭?
“林局您好。”程立摘下墨鏡,同他握手,不卑不亢。
“百聞不如一見。”林聿微笑,掌心相觸,堅硬處是厚繭,腥風血雨里磨出來的印記。
“彼此彼此。”程立聲音平靜,不高不低。
“同心協(xié)力,互相支持。”林聿凝視眼前這張冷峻的臉龐,陽光落在那人額上,襯得那雙眼越發(fā)明亮鋒利——就像曾經(jīng)的自己。說的是平淡無奇的客套話,寥寥數(shù)字,曾經(jīng),多少兄弟手足,師長戰(zhàn)友,彼此間都說過這樣的話,到后來,都沒能一起走到最后。就比如,眼前這個男人,為自己尸骨無存的戀人立了一座衣冠冢,年年都去看望。
林聿收回手:“去忙吧,回頭見。”
程立頷首,與他告別。
“可知我曾為你灑過淚,今天仍感悲痛。愿我可不記起以往的事,讓我心將癡情放松……幾多癡心枉種,我內(nèi)心中多悲痛,從前事似萬重,多少柔情多少夢,已隨水和風中輕輕送……”
街頭的理發(fā)店里,傳來哀怨老歌,和著家長里短,八卦聲聲。
“聽說,中了十幾刀呢,死不瞑目。”
“十幾刀啊,這么慘,能瞑目嗎……唉,早就說過干他那行沒有好下場,你看吧。”
“可憐了阿娟,年紀輕輕就守了寡。”
“當初也勸過她,那樣的男人不能嫁,就是不聽。阿紅,你記住哦,一定要好好讀書,聽話,不要學你娟姐那樣。”
“好在沒孩子,還是可以改嫁的。”
“難說,你看她那個丟了魂的樣子……”
沈?qū)ぷ哌^坐在街頭閑言碎語的三姑六婆,邁進小賣鋪:“一瓶礦泉水,謝謝。”
坐在里面的女人低著頭,仿佛沒有聽見。等沈?qū)ぶ貜?fù)了一遍,她才大夢初醒般地站起身,手忙腳亂地從地上一個紙箱里拿出一瓶水,遞過來。
“一塊五,”她低聲說,抬頭看見沈?qū)ず蟊砬橐徽笆悄悖俊?br/>
“方不方便,我們聊一聊?”沈?qū)ら_口,凝視她憔悴的臉色。
“找你三塊五,”李娟語氣冷淡,“小姐,我的命運都已經(jīng)被你說中,你還想聊什么,預(yù)測我后半生嗎?不用了,外面那些人也已經(jīng)替我算得很清楚了,我都聽得見。”
“對不起。”沈?qū)た粗Z氣誠懇。
“不用說對不起,”李娟坐下來,面帶自嘲,“路是我自己選的,人是我自己挑的,事到如今,多一個人或少一個人笑話我,我不在乎。”
“不在乎?”一道粗啞的嗓音插了進來,“你再不在乎,你男人欠的錢還是要還的啊。”
一胖一瘦兩個男人進了門,在沈?qū)ど砼哉径ǎ樕掀ばθ獠恍Γ抗鈪s透著兇狠:“總共兩萬,你今天要是不給,我們就把這鋪子砸了。”
李娟猛地站起身,臉色發(fā)白:“家里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你們給我留下鋪子,我可以慢慢還。”
“你慢慢還?”胖子冷笑了一聲,“好啊,下個月還就三萬,你愿不愿意?你男人死了,不是還有娘家嗎?”
“不許你們?nèi)ヲ}擾我娘家!”李娟像被咬到一樣,激動地喊出聲。
“那就趕緊還錢——”
“我這里有兩千塊,”沈?qū)陌锓鲆豁冲X,遞到胖子眼前,“你們先拿走,行不行?”
“不——”李娟的話還沒出口,胖子就一把將錢搶到手里,猥瑣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沈?qū)ぃ謷呦蚶罹辏斑@不還有個金主嘛,行,今天就這樣,回頭我再來找你,下次可不會這么容易就算了。”
待兩人走出視線,李娟仍然氣得渾身發(fā)抖。她頹然地坐下來,捂住臉,淚水順著指縫溢出。
沈?qū)こ聊驹谝慌裕人榫w平復(fù)。
對面店里的歌聲依然在飄:“風中風中心里冷風,吹失了夢,事未過去就已失蹤……過去的心火般灼熱,今天已變了冰凍……”
她掏出打火機,點燃了一支煙,放到嘴邊。
待沈?qū)煶楸M,李娟也止住了淚水,拉開了抽屜,數(shù)出零零碎碎的一沓錢,遞了過來:“這里有九百塊,先還給你,你把手機號給我下,剩下的我湊足了再給你。”
“不如就當我花錢買故事,”沈?qū)ぽp輕推開,“放心,我會匿名。”
“這點爛故事也值兩千塊嗎?”李娟自嘲一笑,她咬咬牙,大概權(quán)衡了一下,終是把錢收了回去,“你想知道什么?”
“他沒留點錢給你嗎?”沈?qū)枴?br/>
“有的,之前家里還藏了七萬塊現(xiàn)金,只是他一走,已經(jīng)連著來了幾撥要債的,都掏空了。”
“怎么會欠下這么多錢?”沈?qū)みt疑了一下,還是問道,“買粉欠的?”
“買粉哪會容許你賒賬,”李娟搖頭,“貴平雖然會跑腿送貨,但他自己從來不碰,是他有兩個兄弟已經(jīng)成癮,借錢吸毒,他講義氣,自不量力地替他們擔保。”
“我只剩下這棟房產(chǎn),但估計變賣了也不夠抵債。”循著李娟的視線,沈?qū)ひ泊蛄苛讼逻@棟小二層樓,下面是小鋪子,上面就是他們夫妻倆的住處,家具簡單,收拾得還算整齊。
“你沒想過離開?”沈?qū)た粗l(fā)間簪著一朵小白花。
“想過,”李娟輕嘆了一聲,“只是這兩天,還是像在做夢,想著夢一醒,也許他就會回來。他說過,想要一個孩子,這也是他為什么一直忍著不吸毒的原因。”
“沈小姐,你究竟想知道些什么呢?貴平的東西,幾乎都被警察搜了去,說是證物,要仔細查看,才能判斷是否可以盡數(shù)還我。”李娟仰起頭,努力眨去眼眶里滿溢的淚,“他就這樣橫尸郊外,誰都想從他的死里挖出點東西出來,可我呢,我才是最需要一個交代的人。”
“當然,誰都認為我活該,是我自己挑的老公。”她笑了笑,臉上滿是苦澀,“那年我還上高一,他堵在校門口,帶著一幫小兄弟,叼著一支煙,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呵呵,小時候不懂事,古惑仔電影看太多,以為只要混江湖的都有機會成為老大,呼風喚雨,吃香喝辣。而我,是被捧在手心里的阿嫂。貴平這個人……有個成語怎么說來著,色厲內(nèi)荏。他心軟,做不來真正的壞事。可那是個人吃人的世界呀,越走越遠,越走越深,脫不開身,卻又混不到出頭日。”
沈?qū)た恐T框,靜靜看著眼前這個女人。
白裙飄飄的年紀,多容易迷眼。那個人邪氣一笑,就可以為他赴湯蹈火。
多年之后,已為人婦的女同學們聚首,閑話家常間提起:你們還記不記得高三(2)班的那朵班花?
哦,你說李娟啊,記得,高中畢業(yè)就嫁了個混黑社會的,聽說老公后來被人砍死了。
啊,好可怕。哎,這家餐廳的菜不錯。
嗯嗯,是呢,下次帶我老公來吃。
人世間幾番笑鬧,誰會記得她曾經(jīng)奮不顧身的愛情。
沈?qū)さ哪抗庥致湓谧约旱那蛐希肫鹉翘煸诳蜅#T貴平帶血的手抓住了她的腳腕,弄臟了她的鞋。那時候,這個男人之于她,只是一攤卑微的、令人厭惡的血肉。卻原來,再不堪的人,也曾背負一身沉重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