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2章 吾來從容赴死
那出主意的官員眉頭一皺,就道:“怎么也得有數(shù)萬斤罷!這都是歷年積累,只多不少的”
在場的眾人不是官場老手就是官宦世家,心知肚明像是這種扯皮衙門,賬目是最不好做的,不過既然是百十年積累下來,就如那出主意的兵科給事中包烈所說的一般,只多不少。
這給事中一職,官階雖小,權(quán)力卻大,而且六科大抵掌握在清流手中,這也是清流在明朝勢力龐大的緣故,若是只有聲音沒有權(quán)力,誰又會搭理你,譬如這兵科給事,大凡軍餉物資調(diào)撥,都要從他手上走那么一圈,缺了他,整個兵部都不好使,權(quán)勢可見一斑。甚至如歷史上錦衣衛(wèi)指揮使求爺爺告奶奶地要求給事中趕緊上班,原因是刑科給事中一怒之下掛冠而去,結(jié)果刑部駕帖批不下來,沒有刑部駕帖,就相當(dāng)于后世警察沒有逮捕令,那真是想干什么都干不了,弄得權(quán)勢滔天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不得不捏著鼻子求人家趕緊上班。
所以別看這給事中不過一個七品的官,但是如果他們一鬧騰起來,整個朝廷都要自亂三分陣腳,這才是大明朝清流聲音大的緣故,人家手上有權(quán),若不然,像是這種百來年的公案,普通官員又如何知曉,也就[六科]這種介于六部和內(nèi)閣之間的衙門,能夠接觸到這類的信息。
既然有這種大量火藥堆積的倉庫,那么,事情便好辦了,悄悄放一把火,轟隆一聲,那便是地龍翻身,又或者叫做天降異兆,肯定是人君有舉止失措之處,他們說話便也有根腳了。
當(dāng)下就有人大喊。“事情宜早不宜遲,便在今夜行事”
大喊的人是高攀龍,他和顧憲成是好友,又是食朝廷祿米的國子監(jiān)社寮長。明人筆記中常有[每闈試,國子生十中有七,古莫比也]這類的評論,由此可見,能在國子監(jiān)做到社寮長,那實際上已經(jīng)是屬于朝廷官員了。
高攀龍曾經(jīng)因為顧憲成和閣老王錫爵互相諷刺而憤然寫下[君相同心惜才遠(yuǎn)佞以臻至治疏],要求皇帝[除刑戮、用諍臣、發(fā)內(nèi)帑]。就看他所要求的,便知道不靠譜。
什么叫[除刑戮]?就是官員貪污了也不能抓起來,朝廷官員的體統(tǒng)臉面還是要的,主要還是以教育為主嘛!批評教育之后,再往他省為官就是了。
用諍臣,便是用他們這些所謂清流,發(fā)內(nèi)帑,就是要皇帝自掏腰包。像是皇家每年一百二十萬兩金花銀,就應(yīng)該舀出來,給大家花差花差。那才是正經(jīng)的。
這些名目,看起來好看,聽起來好聽,可你拔開他的皮仔細(xì)一瞧,無非就是四個字,排除異己。
這也是歷史上東林黨所喊的口號[非我同類即為奸逆]。
當(dāng)然,如其等人,從未覺得自己是錯誤的,便如這火藥堆積上百年的倉庫,一把火下去。爆炸起來,豈是非同小可,小半個北京城被炸掉也是可能的,但是在場的清流,又有誰提起,又有誰會關(guān)心很可能會有無數(shù)的百姓無家可歸。數(shù)不清的百姓死于非命。
這就如后世汪精衛(wèi)刺殺韃清攝政王,一首[引刀成一快,不負(fù)少年頭]震驚天下,可他想過埋在橋下的炸藥會誤傷百姓么?
想來,這些底小事,哪里會裝在胸懷天下者的心中
高攀龍此刻滿臉慷慨激昂,只想著為朝廷除此大逆,日后青史想必少不了他高存之的名字,總要叫那個侮辱他為[賤人]的那個少年國舅大都督好看,至于其余諸人,有心善的,便憂心忡忡道:“存之,你若這一去,或者便是尸骨無存。”有賣直的,便大聲叫好,說他有古來君子之風(fēng),有膽小的,訥訥便道,張居正張閣老死后,錦衣衛(wèi)權(quán)勢日大,日后若徹查起來,
至于會死多少百姓,卻是無一個人等開口。
這便是這等人最最叫人厭惡的地方了,他們總希望天下都是德操如他們這般,個個都是君子,天下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若是為了一個偉大的理想,理當(dāng)每個人都如他們這般
去死。
且先不說那個理想靠譜不靠譜,若說他們都是君子,那么家中財貨哪里來的?妻妾老小何以養(yǎng)活?
明朝中期就有大儒說了[經(jīng)商亦是善舉],因為他們自詡為不貪污,故此要做買賣養(yǎng)活家人,可是,這官和商勾結(jié)的,能有一個好么!
這才是關(guān)鍵所在啊!正所謂,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至于別的什么口號,無非就是婊子身上的衣裳罷了。
在場的眾人,或許真有德操高的,可這依然改變不了他們的本質(zhì),一邊悲天憫人說著[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一邊努力去維護他們自身的地位,趴在大明這個參天大樹上汲取養(yǎng)分。
士紳一體納糧難道真的那么難以理解么!大明天下幾千萬戶的百姓,在養(yǎng)著多少不納糧的官紳,難道這些人當(dāng)真不知曉,都是從小飽讀詩書的,可謂是人類的精英,哪里又會不知道,只是自欺欺人裝著看不見罷了。
便如所謂的祖宗成法,誰都把太祖說的[商業(yè)是賤流]裝著看不見,一個個還要把祖宗成法掛在嘴上,為何?
屁股不正,把道理喊出花來都沒用,作為既得利益集團,他們和所謂的奸佞、閹黨之流,其實都是一路貨色。
不過謊話說上一千遍,也就成了真的了,世上最強的謊言,無一不是首先要把自己給騙住了,這些清流就是如此,認(rèn)為自己代表著人類最先進的方向,非我同類即為奸逆,像是要征收商稅的鄭國舅這等人,更加是奸佞中的奸佞,簡直不可饒恕。
什么才是好官?就如那種收鈔關(guān)稅收了今年額度便大開方便之門,任由商人往來的,這就是好官,大明多有這種官員,明人筆記中記載頗多,朝廷規(guī)定的稅收額度,他半個月收完了。其余十一個半月,[大開鈔關(guān),任由往來],由此民間一片盛譽。都贊是個好官。
這種才是清流眼中的好官,其余像是南京守備太監(jiān)牧九老這等,一年脂粉錢收到十萬兩,那真真是可惡至極了,真真是個閹黨,怪不得要被斷了子孫根。
特殊服務(wù)行業(yè),一年才收稅十萬兩。他們就要痛罵,若誰個一擲千金,買佳人一笑,那便是一時的佳話,眾人都要贊嘆,這才真真是,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
故此此等人聚集在一起,卻是誰也沒提起若是火藥庫爆炸了。百姓會如何,即便百姓如何了,那也是為了天下的大局犧牲。那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高攀龍慷慨吟了半句,旁邊就有好友不由淚下,薛敷教忍不住就拽著他手慟泣,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時候氣氛就極為悲壯,戶部主事顧憲成忍不住就伸手按在他肩上,手指骨節(jié)捏得發(fā)白,嘴唇一陣輕微動,卻也是半句話都吐不出。
首先出主意的那個兵科給事中包烈這時候就沖著眾人團團一揖,“諸位。若有不測,家中就拜托了”說著,伸手拉了高攀龍就往外疾走,外頭院子中一片漆黑,兩人沖進黑暗中,頓時就被夜色吞噬。只聽見半句高亢的聲音回蕩: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眾人忍不住凄然淚下。
顧憲成伸手擦了一把臉上的淚水,這才轉(zhuǎn)回了身子,臉上就露出剛毅的神色來,“諸君,朱夫子曾有言,感慨殺身者易,從容就義者難。我等當(dāng)要牢記今日,日后為兩君做傳,好讓天下君子都知曉他二人的鐵骨錚錚”旁邊薛敷教雙手捂面,淚水就從指縫中汩汩滲出。
包烈和高攀龍行到街上,這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不過北京城這個時辰正是夜生活豐富的時候,那些在賭檔中賭錢的,勾欄中喝花酒的,戲子唱堂會的,婊子游花船的街頭的燈盞亮得分明,這些燈盞原本是禁夜的捕快們所用,后來慢慢成了習(xí)俗,實際上也就成了不成文的路燈,并且由官府負(fù)責(zé),路上時常有捕役往來,但大抵是不會專門去盤問什么人,何況包烈和高攀龍都是讀書人的打扮,那便更加無人會上前盤問了。
在這個時代能一步步考到包烈這種官職位置的,那自然是沒有笨蛋的,方才在廳堂中,眾人皆慷慨激昂,如今到了街上,這可是八月中快九月了,冷風(fēng)一吹,就要把胸中那一團烈火給吹冷下來了。
眾人的商議是,兩人就以兵科的名義,帶點酒肉去,一個和值守的人周旋盤桓,一個就去點火,但是,這里頭就有個關(guān)節(jié),誰周旋,誰點火。
周旋盤桓的,那說不準(zhǔn)還有一條活路,點火的卻肯定是十死無歸的。
包烈方才激昂得很,這時候卻是冷靜下來了,他高中進士后娶了嬌妻,納了美妾,坐的又是兵科給事中這等外人眼中羨慕得要死的清流顯貴,跟同志們一起,議論起天下大事,那自然是慷慨激昂得很,即便是聯(lián)名上書痛罵皇帝,惹得廷杖了,那也是大家一起遭罪。
再則說了,廷杖這等好事,也許多年沒有了,如今誰不曉得,一旦被廷杖過,那立馬兒就是名揚天下,誰都知道你是個被皇帝打過屁股的大牛人,連皇帝都不大高興給臣子們這種揚名立萬的機會了。
但這次可不一樣,那就是一個死字,方才人多的時候他一腔熱血,這時候到外面,被冷風(fēng)一吹,自然就冷靜下來了,尤其想到嬌妻豐腴的身體,美妾柔軟的腰肢,心中頓時就泛起一陣陣不甘來。
我若死了,也不知便宜了哪個瘟生
他舀眼看了身邊高攀龍一眼,高攀龍方才因為激動而漲紅的臉蛋也白了下來,兩只手在袖中捏得緊緊的
兩個書生磨磨蹭蹭心不在焉買了些酒食,叫了一輛車馬行的馬車,包烈說了地方,那趕馬車的瞧他二人一身讀書人打扮,臉上格外帶彩兒,“兩位相公且請安坐,俺老哈趕車趕了三十年,這北京城閉著眼睛都能走個遍”說著,刷一聲就甩了一個鞭花兒,馬車碌碌就去了。
到了地頭,兩人這才發(fā)現(xiàn),想要從容淡笑,就如平日一般,卻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看門的老卒迎了上來,“兩位相公,前面可不好去了”
包烈勉強一笑,“本官乃乃乃是兵科給事中包烈”說話都囫圇了,好在他腦筋還在,當(dāng)下趕緊就把手上拎著的酒食給亮了亮,那老卒一瞧,有酒有肉,這北京城也是太平了多少年了,老卒根本沒多想,搓著手就點頭哈腰賠笑起來。
若是有心人在旁邊瞧了,肯定就能瞧出端倪來,包烈和高攀龍的不妥,簡直就是表現(xiàn)在明面上的,像是高攀龍,臉色刷白,額頭隱見冷汗。,
若是從容就義真的那么容易,朱熹朱夫子何必還要在書中感慨一番呢?
也就是天下承平久矣,那老卒子糊涂,雖然嘀咕這兩位老爺怎么大半夜的跑來這兒差看,不過這深更半夜,正是饞酒的時刻,也就懶得多問了,接過酒來先喝一口再說,給事中老爺問話,慢慢回答不遲。
雙方一邊有心一邊無意,這時候幾個看守倉庫的老卒俱都來了,聞著酒肉香饞得很,像是這等火藥庫,最是沒油水,不如兵仗袍服庫那般,總能落些好處,這大半夜的,有酒有肉,又是兩位兵科給事中老爺,哪里還會多想。
慢慢地,這高攀龍就冷靜了下來,這時候就想起大儒薛文清的《讀書錄》,慢慢在心中默念[一字不可輕與人,一言不可輕許人,一笑不可輕假人],來回默念了數(shù)遍,胸中便生出一片光芒來,臉上也顯出幾分高潔。
幾個吃酒吃肉的老卒子這時候就覺得這位老爺怎么突然態(tài)度就不一樣起來,倒好似前些年來查看過一次的兵部侍郎老爺一般,互相看了看,也不敢坐了,慢慢就站了起來。
高攀龍這時候便等如念頭通達了,他向來是反對王陽明心學(xué)一脈的,屬于那種比較正統(tǒng)的儒家,也就是文宗顏山農(nóng)所唾罵的[無用腐儒],顏山農(nóng)所推崇的是圣人之道在百姓日用,而高攀龍信奉的是修身治國平天下。
這兩者聽起來似乎差不多,實際區(qū)別甚大,高攀龍也著書抨擊心學(xué)的空虛玄妙,但仔細(xì)一咀嚼,實際上一個講的是為老百姓服務(wù),一個講的是老百姓要聽我的。
所以顏山農(nóng)講學(xué)常常深入市井間[一時間婦孺皆相與聞],而后來東林,往來的俱都是[抱道忤時,退處林野,諷議朝政,裁量人物之一時高賢],完全就是兩個階層。
高攀龍這時候類似于悟道一般,想明白了,想通了,便要從容赴死,而旁邊包烈臉色忽青忽白,兩股戰(zhàn)戰(zhàn),卻是恨不得立刻逃離這地兒。(未完待續(xù)。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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