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曾經(jīng)曾經(jīng)
王妮走了之后,熱心人就像商場入口推銷新飲品的一樣,給林峰介紹對象。林峰心有余痛。有一次下班兒路上,林峰聽到有人大聲說,人生三大幸事兒,升官兒,發(fā)財,死老婆。三個騎車人在林峰前面,這話不是有意說給他聽的,是林峰撞到了,聽著刺耳刺心。他就把自行車慢下來,與前面三輛車子拉開距離。
林峰從心里欽佩同學(xué)李鐵,李鐵看似是個粗人,骨子里卻是個忠誠的人。李鐵長得跟南斯拉夫電影《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里的瓦爾特似的,四六開的小分頭兒,深陷的眼窩,濃密的眉毛,透著老練沉穩(wěn)。李鐵人緣挺好,學(xué)習(xí)成績卻總是冬天的溫度。一著急,說話就結(jié)巴,聽說唱歌能治結(jié)巴,有段兒時間,李鐵嘴里經(jīng)常哼歌兒。班長李寶新常用盛飯的典故取樂李鐵,左手在前,佯裝出端碗的樣子,右手在后,拿出握飯鏟的姿勢,“瓦爾特,吃了兩碗了,盛這點兒夠嗎?”班長李寶新就自問自答,學(xué)著李鐵的口氣,“少,少,少”李寶新右手的飯鏟就揮舞起來不停地盛,然后加上一句,“少盛點兒。”
那時候,時興戴軍帽,李鐵的綠帽子最挺拔搶眼兒。下課時,班長李寶新從身后用手指輕輕一捅李鐵帽子下沿兒,綠軍帽翻了個兒,落在桌面上,帽子里邊蜷著的方格子圖案手絹兒滾了出來。秘密泄露,后來,班兒上戴綠帽子的同學(xué)就都效仿李鐵,到學(xué)校對面的商店買手絹兒。下午下最后一節(jié)課的時候,班長李寶新總喜歡說:“走哇,看電影去,瓦爾特保衛(wèi)你們家熱被窩。”
到了高三,同學(xué)們擠大學(xué)獨木橋時,李鐵輟學(xué)了,聽說是跟他叔叔到山區(qū)開礦廠了,后來成了家,滾雪球兒滾到上千萬家產(chǎn)。一年冬天,天氣冷得鉆骨頭,李鐵媳婦兒起早刷牙,腦袋一疼,人就軟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李鐵媳婦沒了后,街坊鄰居遇到李鐵,關(guān)切的眼神里透著惋惜,私語李鐵媳婦沒享福的命。看上李鐵的人很多,看上李鐵家產(chǎn)的人更多。
三年后,李鐵才在小姨子的勸說下,處了新對象。
林峰覺得李鐵在處理后來的婚事上,就有瓦爾特愛情保衛(wèi)戰(zhàn)的風(fēng)格。
林峰媳婦王妮走了之后,林峰沉悶了許久,
林峰經(jīng)常去以往接王妮的那條小巷子轉(zhuǎn)悠,讓舊時光在身體里慢慢洇漫。這條小巷靜謐幽深,如一冊墨香深含的簡裝書,豐實深邃。他的視線和思想如瓢蟲一般,在小巷瑰麗的黃昏封頁上輕緩爬行駐足。
林峰想著初戀時光,就是在眼前這樣的小巷里發(fā)芽,然后生長葳蕤的葉片,結(jié)出了沉甸甸的果實。
他還依稀記得,第一次蜷曲指節(jié)輕輕敲響王妮家院門時,思緒的紛亂,內(nèi)心的慌亂。王妮輕啟門扉的那一刻,他內(nèi)心的欣喜局促,清晰如昨。戀愛季節(jié),整座小縣城,就像一個春天的大花園,都呈放給了他。那扇輕啟的院門,打開了他的幸福寶匣,日子每天水洗過一般。那是一條鋪滿陽光的小巷,一條飄著午飯菜肴香的小巷,一條顛簸著淺笑低語搖擺著甜蜜單車的小巷……
林峰越來越愛這條小巷了,愛能在時空里擴延,愛一個人,會愛及她的習(xí)慣,她的故事,她的倔強,她的家人,還有陪著她牙牙學(xué)語迎她送她的小巷。愛的根須在林峰的時間空間里,潛滋暗長深扎。他知道,他的思想不死,這份愛就不會萎枯。
小巷深深,擦痛林峰的記憶深處,失去王妮的日子,世界消得憔悴如秋水。他們一起上路,一起憧憬的日子,一回身,竟然丟了她,像丟了林峰自己。
橘黃的街燈,一盞又一盞,輕撫林峰的身心,他擔(dān)心遇見王妮家人和周圍鄰居,就常在人們熟睡的時候,走走這條小巷。他的腳步一次次被小巷的細(xì)節(jié)釘住。小巷深深,在藤蘿的葉蔓上悠晃。晚風(fēng)輕柔,不忍驚擾銅色的靜謐。一只花貓兀自走出巷口,沒一絲聲響,似不曾來過。很晚了,一位溫和的大媽和林峰擦身而過,是去巷口等下班歸來的女兒吧?小巷所在家屬區(qū)的房子紅磚白瓦,小巷家家戶戶窗口飄出的鍋碗瓢盆交響曲,讓林峰感覺自己恍若一個離家的游子。
小巷紅磚墻垣內(nèi)的綠葉悄然深成墨色,風(fēng)的波紋律動,如聆聽,如傾訴。林峰一個人走著,走著,恍若有王妮并肩,那如水的光陰也恍若擦肩緩緩而過。
林峰夢見自己推著那輛擦了又擦的自行車,走進小巷,這是一個陽光飛瀑的清晨,他被一句輕聲的呼喚停下來。林峰一側(cè)頭,門扉輕啟,傾出王妮春花一般燦爛的笑臉。
醒來時,淚水已經(jīng)悄然從林峰眼角滑落。
所有,都是夢,都是空。
吃食堂吃夠了,林峰就在庫房角上起了個小灶,也簡單,就有一塊小菜板,一個辦活動發(fā)的電炒鍋,一個電飯鍋,一個人的碗筷。他把一個人的飯吃得蝸牛爬墻壁一樣慢,吃著吃著,又無緣無故停下來。
無緣無故,淚水就滿了眼窩。
那天,林峰到菜市場溜達。
下午五六點鐘兒,小商小販占了街道,過不去車,成了步行街。菜市場賣菜的分成片兒,從西往東走,先是茄子辣椒西紅柿片區(qū),然后是燒烤麻辣燙片區(qū),香蕉蘋果葡萄片區(qū),豬肉羊肉熟食片區(qū),最后是螃蟹海螺活魚片區(qū)。林峰穿過紅紅綠綠的幾個片區(qū),徑直走到魚市找泥鰍魚攤兒。賣泥鰍的魚攤兒就一兩份兒,價格拉得比“鉆天猴兒”還高。二十塊錢一斤的泥鰍,才小手指一樣粗細(xì)。大拇指粗細(xì)的,一百塊錢三斤,有的黃桿兒泥鰍要三十五一斤。
林峰走向一位蹲著看攤兒的老農(nóng),人們看菜吃飯,林峰喜歡看人買菜,看到老人出攤兒,林峰就心生憐憫疼惜,恨不得把老人的泥鰍魚包圓兒,他也只問價兒,不還價兒。
“林峰,嘻嘻嘻。”含糖量足有八個加號的酥軟女嗓音兒。林峰肩頭感覺到柔弱的一撫,透過上衣,抵達肌膚,直接癢到骨頭里。林峰循聲側(cè)頭,原來是以往學(xué)校的同事王怡。
王怡的名字總在占輩分的便宜,韓老師在教研室里總是拉著長聲喊“王怡,王怡。”年級組長總拿韓老師取樂,“還沒找到你王姨呢?”。
林峰調(diào)到修配廠后,廠里組織演講比賽,他稀里糊涂拿了個一等獎。額頭有個紅痦子的老部長說林峰雖然磕磣點兒,挺有潛力,準(zhǔn)備好好培養(yǎng)培養(yǎng)。
王怡把林峰往泥鰍攤外邊拉拉,“這幾年不見,更有氣質(zhì)了。”林峰笑著往后退了小半步,“王怡這么多年給大家當(dāng)姨也沒當(dāng)老呀。”王怡輕打一下林峰胳膊,“給你當(dāng)姨。”然后鄭重其事,用不容推脫的口氣說:“你姨一直惦記你的事呢,今天晚上,到我家,穿精神點兒。”林峰把目光從王怡的桃花眼上挪開,瞅著鐵桶里翻卷的泥鰍說:“今兒不行,還得給領(lǐng)導(dǎo)把稿子拿出來,明天就得用。”王怡笑容里堆起的肉倏地沉到了腳面,白了林峰一眼說:“你就愛玩兒矜持吧,好姻緣都讓你錯過了。你看人家物理張老師,五十五啦,媳婦兒死了沒仨月,娶了個比他小十五歲的小老婆兒。有的人消息遲鈍,不知道她原來的老婆沒了,還以為老張婚外戀呢。哎,你這根木頭,木頭就是木頭,朽木不可雕也。”
王怡生怕林峰被賣泥鰍魚老頭兒搶去一樣,悄聲道:“人家漂亮著呢,當(dāng)老師的,有多少人惦著睡不著覺呢,啥事都慢半拍,讓別人搶了先,你別后悔。”
林峰笑了,“抽時間吧。”
王怡興奮起來,“木頭。人家女老師有皇妃的身子和皮膚呢,那個好,我在浴池洗澡碰到過她。你別光貪嘴吃泥鰍,好女人可不是泥鰍魚隨時都有。”王怡沒給林峰張嘴的機會,“女老師從早就暗戀你,她會等著你。我們先占下了,你抓緊,別讓人家傻老婆等漢子。”說完,王怡一撫林峰胳膊,扭著渾圓的屁股走了。
這泥鰍魚真肥。
林峰往盛泥鰍魚的鐵鍋里扔了一把鹽,忙用鍋蓋蓋住鍋口,泥鰍魚在鍋里打卷翻騰,頂?shù)缅伾w呯呯響。林峰手機響了起來,他往鍋蓋上扣了個海碗,去接電話。
一個老同學(xué)在電話里脆生生直來直去,“處對象了嗎?王妮走了,不管你了,你還磨嘰啥?”老同學(xué)也不等林峰說什么,“給你介紹個對象,公務(wù)員,自己有房有車,就是不會生孩子,因為這個離的婚。考慮好了,給我個信兒。”說完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