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龍紀威
夜幕降臨,葉真小跑著穿過小巷,飛快鉆進一家小飯店后門。
廚房里正忙得熱火朝天,胖胖的大廚見他進來,立刻伸手在他頭上拍了一下:“上哪兒晃去了,正找你呢!快快,把這兩盤菜給三號桌四號桌送去!”
葉真慌忙“哎”了一聲,連衣服都來不及換,接了菜盤就往外沖。
大廚趕在后邊叫:“小兔崽子!吃了沒?給你炒個面條?”
“謝謝胖叔!”
正值飯點,大堂里到處是人。這家飯館價格公道,味道也好,難得的是市口極便利,因此生意總是很紅火。
老板夫婦為人不錯,幾個月前收留了無家可歸、又身份來歷一概不明的葉真,看他小胳膊小腿的沒什么力氣,就讓他在廚房幫忙,干點雜活,管吃住,一個月給五百塊錢。
五百塊錢雖然寒酸,但是葉真已經(jīng)很滿足了。
他長著一副久病成災(zāi)的模樣,又沒成年,還沒有身份證,連父母名字都說不出來,就算工地上搬磚的都不要他干。如果不是老板夫婦收留,他就真的要去睡橋洞了。
因此葉真很珍惜這份工作。
他知道在這個時代,沒有工作,沒有收入來源,是絕對活不下來的。
葉真手腳麻利的送完菜,一回頭,只見門口那桌的客人在招手埋單,便立馬從前臺抽了單子,飛快的沖過去說:“七十八元,謝謝。”
那客人每天都來,葉真便每天瞅準這個時機,跑過去多看他兩眼。
那人約莫二十多歲,戴眼鏡,面相非常斯文柔和,劍眉薄唇,按老話說是個標準的“人樣子”。
他低下頭去拿錢包,側(cè)臉在燈光下顯得非常優(yōu)柔,葉真眼睜睜的盯著,恍惚想起記憶里另一張相似的溫柔的臉。
那是他母親的模樣。
客人抽出張一百放到桌子上,葉真沒有立刻去拿,視線在他臉上凝滯了一會兒。
“沒有零錢,抱歉。”客人誤解了他的意思,立刻又道:“不用找了,給你的。”
葉真臉紅了:“不不不,不用,不用……”
那年輕客人對他笑了一下,起身走出店門。
葉真收錢放去前臺,望著那客人離開的方向,愣了幾秒鐘,突然拔腿追了上去。
外邊不知道什么時候飄起細雨,地上很滑,那客人轉(zhuǎn)過街角,葉真踉踉蹌蹌的追上去:“哎……哎!等等!等等!”
客人挑起一邊眉毛,疑惑的看著他。
“這是你的。”葉真飛快脫下黑色羊毛外套,雙手遞過去:“你那天丟在店里的,對不起我穿了幾天……嗯,如果你嫌臟的話,我可以拿去洗洗……”
客人的視線從外套上,轉(zhuǎn)移到少年只穿了一件單薄襯衣的身上,頓了頓才道:“不用了,你留著吧。”
葉真抱著衣服,臉色發(fā)紅,卻忍不住抬頭看那人的臉。
“……”客人微微俯下身,這樣他的視線就跟少年齊平了:“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葉真囁嚅著說:“葉十三。”
十三是他在家時的排行,自從來到這個時代,他就一直管自己叫這個名字,葉真這個本名倒是再沒有用過了。
“你好葉十三,”那客人說:“我叫龍紀威。”
葉真點點頭,“啊”了一聲。
龍紀威把外套展開披在葉真身上,漫不經(jīng)心問:“每次我去你們店里吃飯,你總是盯著我看,我們以前見過面嗎?”
“……”
“天氣冷了要多穿點衣服,你爹媽怎么養(yǎng)小孩兒的,你看你這鞋子都破洞了……你怎么還盯著我看?我臉上有什么東西嗎?”龍紀威往自己臉上抹了一把,疑惑道:“沒什么啊?”
他一手搭在葉真肩膀上,少年感到溫暖的體溫,鼻子不由得一酸。
“娘……”
“……”龍紀威呆了半晌,問:“你叫我什么?!”
葉真不管不顧了。幾個月以來的悲傷、恐慌、彷徨和絕望,終于在這一刻爆發(fā)出來。
他撲進龍紀威懷里,緊緊貼著他的臉,哭喊道:“娘——!”
龍紀威:“……”
半小時后,某大商場咖啡廳。
葉真全身煥然一新,深灰色羊絨圍巾搭在肩膀上,雪白的襯衣領(lǐng)從黑色羊毛衫里翻出來,袖口露出干干凈凈的貝殼扣子。牛仔褲下?lián)Q了一雙厚底皮靴,再也看不到可憐的腳趾頭了。
葉真好不容易停止抽噎,眼角還紅紅的,襯得皮膚越發(fā)透明。
龍紀威哭笑不得,問:“所以我長得像你媽?這也太扯了……小朋友,你家在哪?在上學(xué)嗎?”
葉真小聲道:“旅順。”
“哦,旅順,離這里不遠……你媽媽呢?”
“她死了,被日本人殺了。”
“……”龍紀威滿頭問號,又問:“那你爸呢?”
“也死了。”葉真頓了頓,仇恨道:“被日本人殺了。”
龍紀威有點抓狂:“那你應(yīng)該在福利院呆著,怎么跑到這里來?你是偷跑出來的?來打工賺錢?還在上學(xué)嗎?”
葉真第一次聽說福利院這三個字,癡呆半晌,默默搖頭。
龍紀威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感覺十分煩躁,又問:“那你是怎么跑到這里來的?你不是應(yīng)該在旅順嗎?你爹媽是打工族?怎么會被日本人殺了?”
打工族,這對葉真來說又是一個新詞匯。他怔愣半晌,說:“我……我不知道。我上山去閉關(guān)一月,下山時滿城的人全死了……我就往城外跑,看到很多日本兵……”
龍紀威:“……”
“然后我就——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總之就突然來了。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來的。”
龍紀威:“……”
“好多好多血,我認識的人全被殺了。滿城的人,滿城的人全都……連嬰兒都……”葉真深深埋下頭,捂著臉的手掌劇烈顫抖:“被刺刀穿成兩半,腸子流了一地,街道上滿是血,到處是尸體……”
龍紀威崩潰了:“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那誰,葉十三小同學(xué)!你是不是上網(wǎng)上多了?網(wǎng)癮綜合癥?你是從強制戒網(wǎng)癮的管教中心里偷跑出來的吧?!”
葉真可憐巴巴搖頭,眼睛紅得兔子一樣。
他們兩人對視半晌,一個表情崩潰,一個天真無辜。
葉真終于小心的問:“我可以跟你走嗎?”
龍紀威深深感覺自己被打敗了。
他扶著額頭呻吟:“老子跟這年頭的小孩真是有代溝了……葉十三小同學(xué)!你必須回福利院!——對了,你今年多大?未成年人對吧?”
未成年人和成年人的區(qū)別在哪里,一直是葉十三小同學(xué)長期存在心底的疑問。于是他點點頭,然后又搖搖頭,就像只惶恐而無所適從的幼年小動物。
龍紀威心軟了,問:“你是幾幾年出生的?父母叫什么名字?”
葉真立刻說:“光緒五年。”
龍紀威:“……”
正當龍紀威忍不住要掀桌打110的時候,一只手從身后按住了他。
一個身材高大的黑衣男子笑嘻嘻把龍紀威摟在懷里,又低頭親了一口:“親愛的表激動,光緒五年是公元一八七九年,愛迪生發(fā)明電燈泡,日本侵占了中國琉球,第一次古巴獨立戰(zhàn)爭結(jié)束,偉大的科學(xué)家愛因斯坦出世……此時距離一八九四年旅順大屠殺還有十五年時間。這位小兄弟,”黑衣男子笑瞇瞇對葉真點了點頭,問:“你幾歲了?”
葉真無辜道:“十五。”
龍紀威:“……”
葉真:“……”
龍紀威把黑衣男子從肩上一把掀了下去,怒道:“告訴過你多少遍了別在大庭廣眾之下蹭頭蹭臉,你以為你是家養(yǎng)的卷毛旺財犬嗎——!”
黑衣男子一跤摔倒,忙不迭的爬起來,搖尾巴道:“親愛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變成旺財犬的,卷毛直毛都可以,薩摩耶也沒問題——!”
龍紀威絕望道:“你還是好好坐下來吧,稍微表現(xiàn)得像人類一點可以嗎,那個誰,侍應(yīng)生,能不能別看了,麻煩你拿個蒼蠅拍來把這個穿黑衣服的和這個小孩一人一拍送回到那美克星去謝謝……”
黑衣服的和葉真兩人在咖啡店里填飽了肚子,吃飯的過程中黑衣服一直跟葉真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他問話極有技巧,吃完飯的時候葉真只知道他叫玄鱗,而玄鱗卻幾乎把他老底都翻清楚了。
于是三個人一起出了商場的門,玄鱗親熱勾著葉真的肩,問:“你有地方去嗎,小兄弟?”
葉真猛地一頓:“糟糕!”
他從店里跑出來,又沒有跟別人打招呼,老板他們一定急壞了。
“我得回店里去跟他們解釋清楚,胖叔還給我炒了面條呢,我今晚得守在店里……”
葉真掉頭想跑,被玄鱗拉住了:“別慌別慌,來叫聲爸,天大的事情爸都給你搞定。來,來叫一聲。”
葉真半張著嘴,茫然而無辜的盯著他。
“你不是管龍紀威叫媽媽么,那你當然應(yīng)該管我叫爸了。來乖兒子,叫了爹媽就跟咱們回家。”
“……”葉真立刻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龍紀威。
龍紀威一邊招手叫的士,一邊板著臉說:“敢叫就真的不帶你回家了,葉十三小同學(xué)!什么爸爸媽媽的!先回家去洗個澡,飯店的事情暫時別管了,關(guān)于怎么處理你的事我還要先想個章程出來。”
葉十三小同學(xué)就像等待被人民民主專政的黑五類子弟一樣,低眉順眼的乖乖被龍紀威帶上車,上了車便依偎在龍紀威身邊,眼底有著生怕被拋棄的恐慌。
玄鱗從副駕駛座上回頭看了他一眼,評價道:“小孩兒受過驚,可憐見的。”
龍紀威輕輕拍葉真的背,大概是吃得飽穿得暖,車廂里又熱烘烘的,沒過一會葉真就睡著了。
這一睡就一直睡到小區(qū)樓下,玄鱗付了車錢,又把葉真扛回家,龍紀威收拾了一間空閑的睡房出來,把人事不省的葉十三小同學(xué)安置下來。
熟睡中的少年面頰帶著微微的粉紅,仿佛真正無憂無慮,不知人間疾苦的孩子。
龍紀威關(guān)門出來,玄鱗坐在客廳里,翻看葉真換下來的舊衣服和破鞋。
“不能再讓他去小飯店了,這小孩兒肯定犯了事。”玄鱗示意鞋面上星星點點的血,說:“新鮮的,人血,沾上還不到幾個小時。”
龍紀威說:“我怎么盡撿麻煩回來呢,一開始是你,現(xiàn)在又是這小孩兒……”
玄鱗立刻飛撲上來,流著口水求抱抱求蹭臉:“親愛的~~~看你運氣多好,一撿就撿個老公回來,再撿就撿個這么大的兒子,咱們以后就是吉祥如意又歡樂的一家了!”
龍紀威面無表情伸手一抵,把玄鱗英俊的臉擋在半米之外:“二是會傳染的,離我遠一點!”
玄鱗手舞足蹈半天,終于抓住龍紀威,陶醉的蹭了蹭說:“唔親愛的,我知道你是愛我的,不然不會跟我從北京跑出來……現(xiàn)在怎么辦呢?旅順大屠殺可是一百一十二年前的事情。”
龍紀威問:“你覺得他像精神錯亂么?”
玄鱗說:“咱們兒子不僅不錯亂,還聰明極了。”
“你能不能別提兒子這兩個字?算了,先讓他上學(xué)吧,找關(guān)系給他弄個正當身份,就說是農(nóng)村來的黑戶口好了。”
玄鱗把頭埋在龍紀威脖頸里,聞言突然笑了。
龍紀威冷冷的問:“你笑什么?”
“沒什么,”玄鱗微笑著說:“我就在想,在北京的時候人人都說你兇悍心狠,跟閻王似的,其實你最好對付了,又心軟,又容易上當,萬一有一天被人欺負了,可怎么辦?”
說完不待龍紀威回答,他就伸手把人一抱,心滿意足的道:“——不過也沒什么,還有我呢。……我愛你,不會讓你吃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