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黑澤的邀約
浴室里傳來嘩嘩的水聲,葉真赤身裸體站在花灑之下,一只綁緊繃帶的手臂支撐著墻壁,仰起頭任憑水流從臉頰上沖到胸前,帶走身上凝固的血跡。
如果這一幕被畫家看見的話,一定會被熱烈的贊美一番然后充滿激情的畫下來。但是現(xiàn)在浴室里除了葉真別無他人,少年疲憊的喘息和絕望,也沒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
葉真低下頭,水流嘩嘩沖擊著他頭頂,從臉頰和鼻尖上成串的流淌下去。
他本來有機會殺掉山地仁的,但是他沒有。
他沒有抓住機會。
世界上最痛苦的感覺就是后悔,如果他下手狠點直接滅掉那個人形怪物,如果一開始就下了山地仁的槍……
葉真發(fā)出一聲長長的、野獸般沙啞的嘆息,他仰起頭,閉上眼睛,讓水流在臉上沖擊了一會兒,才關(guān)掉花灑走出了浴室。
門外客廳里傳來爭吵聲,兩個穿灰色制服的男人正煩躁的站著,跟今天在倉庫現(xiàn)場看見的國安局工作人員一模一樣。兩個人都提著皮箱,試圖跟龍紀(jì)威解釋什么,臉色都不大好看。
葉真光著上身,穿著長褲拖鞋,一邊用大毛巾擦頭發(fā)一邊走向臥室。這時一個工作人員看見他,口氣很不善的叫道:“喂!等等!”
葉真停下腳步,目光漠然。
“你過來!到這邊來!”
葉真沒有動,看向龍紀(jì)威。
龍紀(jì)威坐在沙發(fā)上,背對著他,冷淡問那個工作人員:“你打算在我家里,對我的養(yǎng)子呼來喝去?”
那人惱羞成怒,忍著難堪說:“龍?zhí)帲抑滥阌幸庖姡前凑找?guī)定他必須跟我們?nèi)ケ本┙邮軉栐挘麕缀跆羝鹆艘粓鐾饨粦?zhàn)爭,大使館已經(jīng)對我們提出抗議了……”
龍紀(jì)威說:“具體情況玄鱗已經(jīng)告訴你們了。”
玄鱗把頭枕在龍紀(jì)威大腿上打psp,一臉百無聊賴的神情。
但是客廳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就是因為這個男人坐在這里,他們才不敢有任何的輕舉妄動,哪怕今天龍紀(jì)威鐵了心不把那個少年殺人犯交出來,他們也不能硬從他家里帶人。
當(dāng)年龍紀(jì)威從北京出逃,千里迢迢星夜兼程,日本方面派了無數(shù)特工堵他,九處派了無數(shù)人馬找他,但是玄鱗只要動一動手指頭,那些精英們就全變成了戰(zhàn)斗力負(fù)五的渣。
兩個工作人員對視一眼,其中一個忍著氣道:“可是龍?zhí)帲覀冞B當(dāng)事人的面都沒見到,回去怎么跟北京方面交代?怎么跟日本人交代?這次他們山地財團的董事差點就送命了……”
龍紀(jì)威淡淡的道:“他們把c級失敗品放出來害人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如何跟我交代?”
工作人員:“……”
葉真盯著他們,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哼笑,走進房間重重摔上了門。
客廳里的爭論還在繼續(xù),葉真仰面大字型倒在床上,眼睜睜盯著天花板。
沒過幾分鐘,門被敲了兩下,緊接著理直氣壯的推開了。
玄鱗端著一盤雞蛋炒飯走進來,喜滋滋道:“這是你最親愛的爸爸大人我炒的,你嫌難吃可以不吃……”
葉真一把搶過勺子,狼吞虎咽。
玄鱗又開了兩瓶啤酒,自己一瓶,給葉真一瓶,說:“男孩子應(yīng)該學(xué)會喝酒,來嘗嘗。”
葉真左手拿不了東西,右手放下勺子,拿起啤酒來喝了一口,說:“味道好怪,跟我們那時不一樣了。”
玄鱗不以為然:“人類的釀酒技術(shù)在進步嘛。”
父子兩人對坐一會兒,葉真咽下一口飯,低聲道:“你去跟龍紀(jì)威說,叫他別跟那兩人爭了,我可以跟他們走,去交代那個什么問題……反正我又沒有錯。”
玄鱗眼皮不抬,淡淡的“哦?”了一聲。
“如果他們不相信,就叫那個山地仁來跟我當(dāng)面對質(zhì)。”
玄鱗又“哦?”了一聲,半晌仿佛覺得很有趣,問:“然后你趁機把他殺掉?”
葉真:“……”
葉真的小心思被果斷識破,腦袋耷拉下來。
“你跟以前的龍紀(jì)威很像,如果沒人管束的話,也許以后你就是第二個龍紀(jì)威。”玄鱗搖晃啤酒瓶,悠然自得的翹著二郎腿,說:“可惜你不走運,被親愛的爸爸我監(jiān)管起來了。”
葉真立刻抗議:“為什么你不監(jiān)管龍紀(jì)威?”
“……”出乎意料,玄鱗竟然有片刻的沉默,“——我沒有辦法。我做不到。”
半晌他又解釋:“當(dāng)時我受控于他,而且我一直很喜歡他,他想做的事情,我一概幫他完成,不管是對是錯……心懷仇恨并且為所欲為,這養(yǎng)成了他心狠和偏激的個性。”
葉真斜眼看玄鱗:“龍紀(jì)威才不是這樣呢。”
“那是因為時間。你不知道吧,當(dāng)年龍紀(jì)威的姐姐……”
玄鱗頓了頓,仿佛在選擇措辭:“龍紀(jì)威的姐姐,死在日本人手上。”
葉真愣了一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至少對人類而言是很久以前……從那時開始他學(xué)會了報復(fù)和殺人,我便幫他殺。他變得越來越冷漠,沒有喜怒,性格麻木,對人命完全不當(dāng)回事。你知道經(jīng)常跟他打電話的那個北京的楚叔叔嗎?那人也曾經(jīng)差點被他殺了……”
葉真眼睛圓圓的,問:“為什么?!”
“順手吧。”
葉真:“……”
“不過楚慈是個好人。”玄鱗又評價道。
葉真一副“大人的世界真骯臟我對這個社會絕望了”的表情。
玄鱗怒道:“你能不能別擺出一副中二少年的嘴臉!知道神馬是中二少年嗎,就是思想水平永遠(yuǎn)停留在中學(xué)二年級那年的夏天,又被稱作中二病患者,被爸爸我這樣成熟的大人揍一頓就自然痊愈了……”
葉真立刻反唇相譏:“當(dāng)著客人面玩psp的大人更中二吧!龍紀(jì)威的大腿被你壓得很疼啊你知道嗎!”
“龍紀(jì)威的大腿不是一直被你抱著嗎小屁孩?媽咪控什么的,你就一輩子中二到死吧!”
父子兩人惡狠狠對視,各自劍拔弩張,就仿佛兩只斗敗了的大公雞。
客廳里龍紀(jì)威的聲音隱約傳來:“還有什么事嗎?沒事的話你們可以走了,麻煩你們幫我把門從外邊帶上……”
國安局的人快要瘋了,聲嘶力竭大叫:“龍?zhí)幠@是在逼我們跳樓!葉十三!葉十三同學(xué),你出來一下!……”
葉真嘴角抽搐,突然重重往床上一摔,沮喪道:“為什么我不是毛慶熙那樣的官二代啊!殺兩個小鬼子還被你們挨個教訓(xùn)!沒勁透了!”
玄鱗瞬間掀桌了:“你他媽還不算官二代嗎——!葉十三小同學(xué)我警告你!你偉大的爸爸大人我,可是一條真真正正的,如假包換的……”
客廳里傳來震耳欲聾的手機聲,打斷了玄鱗熱情洋溢的演說。
一個工作人員飛快接起電話,嗯嗯啊啊幾下,聲音突然變了。
“你說什么,要當(dāng)面表示什么,慰問?!……他們已經(jīng)到哪里了,樓下?!龍九處長的樓下?!”
臥室門打開了,玄鱗和葉真父子倆的頭出現(xiàn)在墻角,一個緊貼著另一個,兩人表情都充滿好奇。
工作人員掛了手機,臉上一副混亂到極點的表情。
“龍?zhí)帯埦盘庨L,”他勉強咽了口唾沫,說:“日本山地家族派來代表,說要來慰問您的養(yǎng)子葉十三小同學(xué)。他們……嗯,他們已經(jīng)到您樓下了。”
龍紀(jì)威:“……”
玄鱗:“……”
客廳一片死寂。
葉十三小同學(xué)咳了一聲,走到玄關(guān)去仔細(xì)穿好鞋,緊了緊左手臂上的繃帶,回過頭來,淡定道:“叔叔,請問,樓下是哪位姓山地的前來領(lǐng)死?”
(2)
前來領(lǐng)死的不姓山地,姓黑澤。
黑澤穿著深色羊呢大衣,帶著鹿皮手套,手上撐著把黑色的傘。
天空不知道什么時候飄起細(xì)微的雪,葉真只穿著一件單衣,抱著手臂走上前,仰頭看了黑澤一會兒,迷茫道:“你不是叫顧川嗎?”
黑澤微微低著頭,五官嚴(yán)峻,眼神銳利,皮膚是均勻的古銅色,五官線條剛硬仿佛刀削。他眉心有著上位者常年威壓所累積的細(xì)紋,看上去就給人一種非常冷硬、不怒自威的感覺。
昏黃的路燈給他半張臉投下陰影,半晌才聽他淡淡的道:“我姓黑澤,山地仁是我表弟。”
黑澤站得離葉真很近,幾乎一伸手就能碰到少年無辜的臉。
他手指動了一下,緊接著又垂下去了。
葉真睜大眼睛,驚奇的說:“所以你跟他們是一伙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臉恍然大悟,緊接著后退半步,滿臉警戒,眼神里還有一點微妙,仿佛在可惜:本來以為你雖然是個串串,但是還算好人,沒想到跟他們是一丘之貉啊!唉!
“……”黑澤盯著他看了半晌,這次真的緩緩抬起手,拂去葉真臉頰上一片晶瑩的雪片。
“作為對手,我要向你表達(dá)我的敬佩。我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甚至比不上你的一根小手指。直到我二十五六歲的時候,才勉強達(dá)到你現(xiàn)在的水準(zhǔn)。”
葉真回過味來了,這不是變著法兒的說自己沒他強嗎?
黑澤不顧葉真的臉色,緩緩道:“拜歲月所賜,雖然我現(xiàn)在勉強勝你,但是你那可怕的意志和勇氣,可能是我這輩子都難以擁有的……在這一點上我必須對你認(rèn)輸。”
他眼睛一瞬不眨的看著葉真,微微欠下身去,行了一個非常克制而恭敬的禮。
葉真倨傲的站著,用眼角斜視黑澤川。
他這樣其實非常孩子氣,只有孩子才會用這樣天真而純凈,完全心無雜念,驕傲并且毫不掩飾鋒芒的眼神來看別人。
“葉真,”黑澤低聲問,“請問你愿意和我,進行一場完全公平的比賽嗎?”
“……”葉真微微睜大眼,雪片落在他長長的眼睫上,閃爍著細(xì)碎的微光。
他似乎聽不懂,呆呆的站在原地。
黑澤道:“如果你輸了,請從此放過山地家族,你之前所作的一切事情也一筆勾銷。”
葉真嘴唇動了動,半晌才問:“那如果我贏了呢?”
黑澤溫和的道:“這是不可能的。”
這時樓梯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兩個國安局的工作人員氣喘吁吁奔下樓,緊張的圍到黑澤身邊,不停來回打量他們兩人。
“黑——黑澤先生,你們——你們沒事吧?”
看他們的神色,大概以為葉真會突然暴起大發(fā)神威,把黑澤撕成一塊一塊的碎肉。
黑澤搖搖頭示意那兩人稍安勿躁,又轉(zhuǎn)向葉真,說:“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先讓山地家族的人回日本,一個月后我們在你當(dāng)初秒殺東鄉(xiāng)京男的那個地下酒館見。”
葉真睫毛上的雪片化成了水,看上去眼睫濕濕的,發(fā)梢也濕濕的。
他只穿著一件襯衣,面容如冰雪雕鑿而成,帶著孩童般茫然的稚氣。
黑澤脫下大衣想要披在他身上,誰知還沒碰到他,少年突然被驚醒一般,啪的一聲打開了黑澤的手,緊接著轉(zhuǎn)身跑上了嘍。
黑澤直起身,望著他離開的方向,眼神茫然若失。
不一會兒樓上一扇窗子推開了,葉真半個身體探出窗外,手里拿著一團灰乎乎的東西,大聲道:“喂!這是你的!”
黑澤還沒看清那是什么,就只見他一把將那東西扔下樓。羊毛圍巾在半空鋪展下墜,那是黑澤那天晚上開車送葉真回市區(qū)的時候,親手給他圍在脖子上的。
黑澤伸手把圍巾抓在手里,上邊仿佛還依稀帶著少年的體溫。他想起那天在萬忠墓前看到的葉真,十幾歲大的孩子,躺在墓碑下蜷成一團,仿佛一只剛出生就失去族群的可憐巴巴的幼獸,隨時有可能被風(fēng)雨吞沒,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用柔軟的爪子向路人呼救。如果那天他就知道葉真身份的話,他們兩人之間,會不會發(fā)展出另一種不同呢?
黑澤抓著那圍巾,一時之間竟有些恍惚了。直到樓上砰的一聲,他抬起頭,才看見葉真已經(jīng)輕快的關(guān)上了窗。
他抬頭站著,等了很久很久,卻再也沒有看見葉真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