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一夜，李菡瑤神清氣爽。
    天公也作美，竟飄起了雪。
    她最喜歡下雪天，然在家里卻從未盡興玩雪，因?yàn)闆]有人陪她。本可以讓丫鬟陪，但丫鬟擔(dān)心她吹了風(fēng)受了寒擔(dān)責(zé)任，反在耳邊苦勸，不讓她出去。
    眼下在外祖家，可完了這心愿。
    江家乃是海商，跑的是海上絲綢之路，風(fēng)里來浪里去，自不會(huì)對(duì)家族子弟嬌生慣養(yǎng)。然姑娘們還是要守規(guī)矩的；再者，李菡瑤是李家的獨(dú)苗，金貴的很，江老太太生怕她凍著了，不許她們出去，說：“外面雪大，仔細(xì)受了風(fēng)寒，就在屋里待著，跟你哥哥一塊看書、寫字。”
    在屋里看書、寫字？
    李菡瑤心生不妙。
    她努力了許久，依舊未開竅，寫的字實(shí)在難以見人，表兄妹們?nèi)粢娏怂龑懙淖郑瑫?huì)是什么神情？
    她搖著江老太太手臂懇求道：“不冷，不冷！下雪不冷化雪才冷。外祖母，我想到外面去玩。”
    最終，江老太太拗不過她，又問了王媽媽她在家的起居生活情況，勉強(qiáng)答應(yīng)了。又吩咐給她們穿好衣裳：罩斗篷、戴風(fēng)帽、圍大毛圍脖、蹬羊皮靴……全副武裝。
    李菡瑤沖進(jìn)繽紛熱烈的雪花世界，仰臉看著鋪天蓋地落下來的雪片，伸出小手去迎接它們，感受著雪花落在掌心、又很快融化的奇妙，大聲笑著。
    江如澄覺得，小表妹這一刻笑得格外燦爛，臉頰比春日清晨盛開的鮮花還要明媚，黑眸如星子，一顆心莫名被觸動(dòng)，跑了幾步，回頭叫：“瑤妹妹——”
    李菡瑤大聲回應(yīng)：“澄哥哥！”
    便朝他追了過去。
    江如澄牽起她手，兩人跑著穿過月洞門。
    李菡瑤又回頭喊：“如藍(lán)姐姐！如蕙姐姐！”
    江如藍(lán)和江如蕙就都笑著追來了。
    他們跑到花園，舉目望去，雪花覆蓋了房屋、樹木、山石等一切事物，天地呈現(xiàn)一片銀白，只余下一方黛青色的湖面，而他們這群穿著大紅、紫紅斗篷的孩子，成了白雪世界最耀眼的妝飾，鮮艷、熱烈！
    李菡瑤跟他們?cè)谘┲凶分稹Ｒ矝]什么玩的，就是跑著、笑著。風(fēng)帽也不戴了，甩在腦后，露出小小兩個(gè)丫髻，一邊插著一支小小玉簪：紅玉雕的梅花、綠玉雕的花萼，映著漆黑柔順的秀發(fā)，清冽鮮艷。一張瓜子小臉，因奔跑而雙頰緋紅；濃密的睫毛張開，眼眸黑亮；瓊鼻櫻唇，天真爛漫。
    那江如波今年八歲，正是人嫌狗厭的年紀(jì)，坐著頭癢、站著腳癢、跑著也皮癢，非得作出點(diǎn)事來才痛快。
    他見李菡瑤像蝴蝶似得在雪中飛舞，莫名心癢癢的難受，總想撩撥她。眼見李菡瑤飛過來，若是江如澄，必定會(huì)張開雙手接住妹妹，防止她跌倒；他倒好，鬼使神差地把右腳一伸，腦海里浮現(xiàn)李菡瑤跌得像烏龜似得四肢著地的情形，期待又興奮地怪笑。
    李菡瑤腳下被絆，身子失衡，一頭栽倒在雪地上。還真像個(gè)大烏龜——紅色的大烏龜，紅斗篷就是龜殼，兩只前爪壓在下面，后面紫紅羊皮小腳亂蹬。
    江如波看得有趣，哈哈大笑。
    江如澄轉(zhuǎn)臉看見，震驚不已，跟著急忙跑過來，喊“瑤妹妹，你怎么樣？”一面蹲下來扶她。
    王媽媽等丫鬟婆子呼啦啦全跑來了。
    江如藍(lán)也跑過來，一面嚷：“是二哥哥使壞，我看見的！”
    江如波頑劣心理滿足后，發(fā)現(xiàn)后果不妙，不由縮了縮脖子，強(qiáng)笑道：“我……我就想試試她。誰知她一點(diǎn)不謹(jǐn)慎。”
    江如藍(lán)氣得小臉通紅，“你還有理了？”
    江如澄已經(jīng)將李菡瑤扶起來了，大家忙看她，問可傷著了。就見她沾一臉白雪，眉眼都看不清了，睫毛眨了眨，撲簌簌往下掉雪粉，露出中間黑漆漆兩枚星子。
    江如波繃不住，再次嗤笑。
    那星子倏忽轉(zhuǎn)向他，不動(dòng)了。
    江如波剛要說話，忽然瞪大眼睛：只見江如澄用帕子將李菡瑤臉上的雪撣干凈了，露出真容，小瓊鼻的頂端一點(diǎn)殷紅迅速增大，就像梅花急速盛開一樣；然后，下方的花瓣疑似被風(fēng)吹落，順著人中掉下來，拖了一條長長的紅線，又在紅唇上方受阻，向兩邊嘴角泄去。
    不得了，破相了！
    江如波嚇得沒了主意。
    他仿佛看見小表妹頂著鼻尖一塊疤，被所有人恥笑，從眾星捧月的李家獨(dú)女，變成無人問津的丑女，終身嫁不出去，“啊——”鬼叫一聲轉(zhuǎn)身就跑。
    “捉住他！”
    李菡瑤大叫，拔腳就追。
    江如澄等人都呆滯——
    不是該哭鼻子的嗎？
    為何這么生猛捉人？
    來不及想了，江如澄也旋風(fēng)般追了上去，江如藍(lán)叉著小腰指揮丫鬟婆子們，“都給我追！抓住他重重有賞！”那個(gè)氣勢(shì)，威風(fēng)凜凜、嬌氣騰騰。
    頓時(shí)，一大群人在雪中奔跑。
    李菡瑤和江如澄追在最前面，李菡瑤跑得嗓子冒煙，氣喘吁吁，玉簪傾斜，發(fā)絲散亂，煞白一張小臉，嘴唇有些泛紫，也沒能攆上江如波。
    要她放棄，那不可能！
    江如澄攆弟弟是其次，攆李菡瑤勸她上藥才是正事。然他追上了李菡瑤，扶著她還沒開口呢，李菡瑤便指著前面的江如波兩眼噴火道：“澄……哥哥，抓住他！”
    她鼻尖磕破的傷口滲出更多的血，又因?yàn)楸寂苷饎?dòng)，血從鼻尖流下來，順著人中流到嘴邊，紅艷艷的很可怖。
    江如澄又心疼又生氣，也知道不抓住弟弟，恐怕表妹不會(huì)罷休，于是道：“我來捉他！妹妹先跟媽媽去上藥。”
    說完，發(fā)力朝江如波趕去。
    李菡瑤一心要抓住江如波，其他事一概不上心。
    上什么藥，往哪上藥？
    她都不知自己鼻尖磕破了。
    她目光一掃，見江如波和江如澄繞著假山打轉(zhuǎn)，當(dāng)機(jī)立斷，繞到假山另一邊，迎在江如波前面堵截他。
    假山這邊有個(gè)洞口，洞口右邊生著一叢綠竹，那細(xì)竹枝都被積雪壓彎了腰，擋在洞口。
    李菡瑤心生一計(jì)，扯過一根竹枝，閃避到洞口左邊一塊大石后，將竹枝拉緊、壓低，然后靜靜等待。若江如波從洞里出來，她只需一提竹枝，就能將他絆倒；若他沒鉆洞，而是繞著假山跑的，她就將竹枝猛然放手，彈他一臉雪，讓他措手不及，然后她就能抓住他了。
    江如波從洞里出來了。
    他先貓腰探頭看洞外兩邊，見沒人，十分心喜，撒腿就跑。然他只顧上面，就沒顧腳下，李菡瑤一提竹枝，他當(dāng)即絆倒，栽了個(gè)狗啃泥，“哎喲”叫喚。
    李菡瑤縱身撲上去，騎在他身上。
    “看你往哪跑！”
    她一把揪住江如波的耳朵。
    江如澄滿腔怒火，要抓住江如波暴打一頓。這孩子太可惡了！瑤妹妹是客人，年紀(jì)又小，又乖巧聽話，并未惹他，好好的絆她一跤做什么？竟磕破了鼻子！
    他只落后弟弟一步，若不是假山里面曲折，無法奔跑，早追上江如波了。結(jié)果，才出假山洞，便眼睜睜看著李菡瑤智擒江如波——果然表妹妖孽不改。
    他猶豫，要不要上去落井下石？
    算了，還是別去了。
    不是他心疼弟弟，而是想著：讓瑤妹妹親自出手教訓(xùn)江如波更好，才能讓妹妹解氣。至于他，回頭暗中使個(gè)法子教訓(xùn)這小子，非讓這小子終身難忘。
    接著江如藍(lán)也攆來了，見李菡瑤騎在江如波身上扭他耳朵，興奮不已，也撲上去，掄起白白的小饅頭拳，往江如波后背上一頓砸，砸著砸著砸出了韻律，心里踩著聽?wèi)驎r(shí)鑼鼓的節(jié)奏“鏗鏘鏗鏘鏗鏗鏘”，時(shí)緩時(shí)疾。
    江如波被砸得嗷嗷直叫。
    小女孩的拳頭，能有多疼？
    主要是丟人哪！
    江二少爺覺得自己沒法活了。
    江如澄鄙夷道：“你還有臉叫？妹妹摔了都沒哭。”一面去抱李菡瑤起身，勸道：“妹妹，帶他去老太太那，讓老太太教訓(xùn)他。你也要回屋去上藥。”
    這會(huì)子工夫，江如蕙和丫鬟婆子們都趕來了，都看見小姐倆教訓(xùn)江如波的這一幕，然沒有人同情江如波。
    王媽媽絕望尖叫“姑娘——”
    其他人也都恐懼地看著李菡瑤。
    李菡瑤嘴角、下巴上全是血！
    江如澄正要拿帕子幫李菡瑤擦血跡，見眾人這神情，眼珠一轉(zhuǎn)，又將帕子塞回袖內(nèi)，不擦了。
    留著這血給老太太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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