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想見怎如不見(1)
那晚姚起云離開后,司徒玦翻遍了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就是找不到吳江帶給她的小藥片。沮喪之余,她一頭栽倒在床上,卻令人驚異地在沒有借助任何藥物的情況下,順利地酣然入睡。
醒來時,窗簾密實的房間里光線很暗,一看時間,居然已過中午,司徒玦翻身起床,隱隱覺得哪里不對,一摸枕頭,潮潮的一小片濕痕,像是睡夢中流下的眼淚。可她并不記得剛剛抽身出來的那場夢里有過悲傷,相反,那要勝過許多回憶中的細節(jié)。
她夢見自己和曾經(jīng)的姚起云在空曠的房間里嬉戲,兩人都蒙上了眼睛,四處游走摸索,伸出手,找啊,找啊,明明對方的嬉笑就在耳邊,卻總是觸不到。很亮的光從蒙眼的布片邊緣滲了進來,暈成一個模糊的光圈。
她知道他就在那里,可是到最后也沒找到他,因為她醒了。
吳江給她打了幾通電話,手機在靜音模式中,她自然沒能察覺。另有一條姚起云發(fā)過來的短信。
“我跟他們說了,你今天會回家。”
司徒玦已經(jīng)許久都不習慣通過短信的方式聯(lián)絡了,覺得太過麻煩,嘴上幾句可以講明白的話,何需勞動手指。姚起云也未必是個有閑情逸致的人,司徒玦相信那只是他拘謹而別扭的本性作祟,不管他裝得有多善于交際,能夠藏在規(guī)則冰冷的文字背后,對于他來說會更有安全感。他就是懦夫,昨天晚上那樣的羞辱,司徒玦一度以為他的憤怒足以殺了她,可是最后他也不過罵了一句“不知廉恥”,之后就摔門而去,比黃比暴力他都敗北了,唯獨值得一提的只有忍者神功。
吳江的婚禮定在次日,研討會要更晚一些,那就意味著司徒玦今天還有一半的空白時間,回去看來是避無可避的事情。出門前她還特意給吳江打了個電話,問他還有沒有時間一塊兒吃晚飯,順便把打算送給未來吳太太的禮物交給他。吳江說沒有問題,就是要晚一點,地點他來找。其實司徒玦只是希望自己能有一個更充分的理由可以在拜訪父母之后迅速離開,避免那個可能出現(xiàn)的家庭晚餐。雖然說謊也不是不可以,但的確約了吳江在先這個事實,至少能讓她心中的愧疚感減少一些。更何況吳江的婚禮也不用他自己操心,周遭的親朋好友能把他家的頂棚掀翻了,根本不用他自己張羅,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從城西到城東,司徒玦故意選擇了公交車出行,橫穿整個城市的路線,沿路可以看到很多似曾相識卻似是而非的風景。七年,足以讓一座城市脫胎換骨,人心又豈會比城池更堅固?
公交車開到東城的時候,逐漸加深的熟悉感讓記憶一點點蘇醒。司徒玦在這一帶出生、成長、上學,老城區(qū)變化得還不算太大,她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會感到親切的每一個地方,都與另一個人相關。
就是在這個站牌下,他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一起等過6路公車,擠車時他從來不肯拉著她的手,但是總會不情不愿地站起來把自己的位子讓給她。
還是老樣子的百貨大廈,他拎著大包小袋走在她前面,她說:“姚起云,你走慢一點難道會死?”他回頭反唇相譏,“司徒玦,你少逛一回難道也會死?”
下一個擁堵的十字街頭,他們曾在那里假裝為了過馬路而不得不牽手,然后爭執(zhí),翻臉,各走各道,發(fā)誓再不理會對方。過不了多久兩人又會同時出現(xiàn),再重復那些惱人的情節(jié)。
太深的記憶就像一種病,甚至司徒玦當年剛到國外的時候,異國他鄉(xiāng),全然陌生的人和景,可街角偶爾的一個背影或依稀熟悉的半句低喃鄉(xiāng)音,都會讓她克制不住地發(fā)抖,繼而難過到無以復加。對藥物的心理依賴約莫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否則整夜睜著眼閉著眼就是疼。忍不住去想,可不能想,完全不能回憶,那口氣怎么都緩不過來,她以為自己必定過不去那道坎。后來又是怎么過去的呢?忘了。也許就是習慣了,到底有沒有越過去反倒無須再計較。從此之后,司徒玦只跟異國男子交往,她喜歡他們紳士、熱情、誠實,在他們臉上她再也不用看到那該死的隱忍、欲言又止的猶豫,還有令人厭惡的口是心非。
從外觀看,房子還是那棟房子,只不過回家的鑰匙早在當年離家時就拋掉了。司徒玦站在門外按鈴,一個人在國外的日子里,許多次因想起曾經(jīng)在爸媽身邊的溫暖而落淚,但真正站在離家一門之隔的地方,她心里忽然期待最好來得不是時候,家里誰都不在。
這點小小的陰暗期盼在門背后傳來的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里破滅了。門開了,站在司徒玦面前的婦人正是媽媽薛少萍。七年不曾活生生打過照面的母女就這么近在咫尺,迎面相望,興許是當年離去時的嬌俏女孩已成了年近而立的時尚女郎,媽媽最初的眼神里除了錯愕,并不是沒有陌生,只不過這感覺都在回過神之后被充盈而上的淚意取代。
“媽。”司徒玦哽咽著喊了一聲。她克制著,怕自己哭得太過狼狽,也許下一秒她就會不管不顧地撲到媽媽的懷里。
然而下一秒的薛少萍只是點著頭說了句“回來了”,在眼淚掉下來之前她已經(jīng)扭轉(zhuǎn)身子朝屋內(nèi)走去。
司徒玦遲疑地站在門外。
“進來啊,連家里的方向都摸不清了嗎?”薛少萍在屋里說了一聲。她大概是忘了,她這個女兒雖然總是一副天塌下來也可以自己頂一陣的模樣,卻更是一個較真的孩子。當年爸媽讓她“滾出去”,她就依言“滾”了,而且“滾”得很遠很遠,如今在媽媽沒有開口之前,就算站在門外,她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哦。”司徒玦進屋,背對著媽媽換拖鞋,乘機擦掉臉上最后一點淚痕。鞋柜已經(jīng)換了方位,看來家里已經(jīng)重新裝修過,改頭換面了。現(xiàn)在好了,她好像也找不到多少曾經(jīng)生活在這里的痕跡了。
媽媽一進屋就進了廚房,司徒玦小心地坐在沙發(fā)上,此刻已是黃昏時分,客廳的天花板挑高之后顯得更為通透大氣,周遭布置得比記憶中的家更為富麗奢華一些。她在國外多年,對國內(nèi)的醫(yī)藥行業(yè)發(fā)展知之不深,每周例行公事的電話里能聊到的東西也不多,看起來家里的境況只會比以前更好,想必姚起云在久安堂里也沒有讓爸媽失望吧。
一樓除了媽媽和她并沒有旁人,看來爸爸還沒有回來,而他也不在。雖有些出乎意料,但司徒玦覺得這樣再好不過了。昨天晚上在酒店的房間里讓他明白在她身上討不到便宜,想必他也會收斂一些。
正這么想著,薛少萍走出來給女兒遞了杯茶,“喝吧,我自己煮的涼茶,最近天氣干熱,下下火。”
司徒玦受寵若驚地站起來去接茶杯,趕緊喝了一大口,太久沒接觸到這種東西,苦得超乎她的想象,也不敢在眉宇間表露出來,只好硬著頭皮咽下去。
母女倆雙雙落座,司徒玦從那苦意中回過神來,才察覺對面沙發(fā)上的媽媽也顯得非常沉默且謹慎。時間終于在一對親母女間造就了難以逾越的距離,大家都那么真切地體會到了那種略帶凄涼的陌生。然而這樣的枯坐又著實太過尷尬,總得說些什么吧。
司徒玦放下杯子,象征性地再度環(huán)視了大廳,夸獎道:“家里裝修得很漂亮啊。”
薛少萍搭話,“我和你爸爸這些年也沒什么心力了,都是起云張羅的,費了不少心。”
“爸爸公司的事還那么忙?”
“老樣子,總有辦不完的事,要不是起云幫著打理,以他的身體未必應付得過來了。”
“嗯,真難為他。”
這個話題說到這里又宣告終止。司徒玦忽然想起自己來時是帶著禮物的,從國外給媽媽挑的名牌手袋,還有送給爸爸的手表,買這些也頗費了一番心思。司徒玦在國外賺得也不算少,但相比父母而言就不在話下了,她知道二老什么都不缺,可既然那么久不見,她已經(jīng)不是那個笑著耍賴都能讓父母心疼歡喜的小姑娘了,七年才登門造訪一次,總不好空著雙手。
果然,薛少萍接過來淡淡地掃了兩眼,就把它們放回了茶幾上。
“謝謝。”
司徒玦笑笑,心中雖酸澀,但已不再想哭。凡事都是這樣,只要你別抱不切實際的希望,就一定不會失望,也沒什么不好。
“你爸爸待會兒就回來,今天不是周五,也不知道起云會不會回來吃飯,晚些再打電話問他,我先去廚房看看有什么要準備的。”薛少萍說著,就要起身往廚房的方向走。
“呃不用了,媽,我今晚上約了人吃飯,待會兒爸爸回來再聊一會兒我就走了,我就是想看看你們,你們都挺好的,我就放心了。”
薛少萍的背影一滯,又繼續(xù)往前,“隨你吧,你不吃,我們也總得吃飯吧。”
司徒玦看著媽媽張羅晚飯,走近了,問道:“怎么姚阿姨不在家里幫忙了?”
“我腰不好,現(xiàn)在也不太管公司的事了,就閑在家里。家里就這么幾個人,平時的家務事我自己都不夠做,哪里用得上她張羅。何況,她怎么說也是起云的姑姑,起云現(xiàn)在就像是我和你爸爸的親兒子,他的親戚我們用來差遣也說不過去。起云讓她回老家養(yǎng)老了,家里定期請鐘點工做做清潔。”薛少萍說。
司徒玦聞言,心想,在這些事情上爸媽還是老樣子,總是那么禮節(jié)周到,不管自己的身份怎么樣,有多少財富,也從不居高臨下地看人。善良、厚道、仗義、自律,這些都是他們希望在從小嚴格的家教里賦予司徒玦的,司徒玦雖然跟父母達不成諒解,但是一路走來,她始終感激父母教會她的這些品質(zhì)。縱使父母對很多人寬容,唯獨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太過嚴苛,可那不也是因為他們曾經(jīng)愛之深才會責之切嗎?凡事從自己身上找問題,越是對待自己人標準越高,因為別人我們管不了,只能管好自己,這正是他們處世的原則。
“我?guī)湍恪!毕氲竭@里,司徒玦心里的堅冰也融化了許多,她接過媽媽手里洗到一半的青菜,薛少萍也沒有再客氣。
已經(jīng)想不起來上次母女二人并肩在廚房里說著悄悄話是什么時候的事了。其實父母當年對這個獨生女兒也是寵愛有加的,雖一再強調(diào)女孩子要獨立懂事,堅決不能養(yǎng)成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壞習慣,實際上也舍不得讓她真的去做什么家務。司徒玦過去在廚房里也不過是胡鬧一番,順便跟媽媽說長道短罷了。在美國求學的時候她對吃毫無要求,通常一個三明治或漢堡就打發(fā)了自己,偶爾下廚也是肉醬意粉。工作后隨著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更沒時間下廚了,所以這會兒雖然只是幫著洗菜,也洗得水花四濺,不得要領。
薛少萍見她手忙腳亂的樣子,趕緊關小了龍頭,嘆了口氣,“你啊,真是后悔過去太寵著你。”
司徒玦低著頭攏著水里的空心菜,一下一下地,看著它們漂來又漂去。一股莫名的沖動下,她啞著聲音問了一句:“媽媽,你們真的相信當年的事是我的錯?就算是,那我真的就錯到了你們這么多年都不能原諒我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