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第 14 章
謝渝坤的怒火幾乎要掀翻房頂。
“我們殘疾人也是人,我們不偷不搶,靠自己不靠社會接濟,我這工廠,從來不靠人同情拿訂單,靠的是工人師傅一單一單攢下來的口碑,靠拼,靠不輸健全人的過硬實力!”
“你們健全人要頂著不剝削殘疾人的名頭,要做圣人,我們殘疾人就得成全你們的,活該在家餓肚子等死嗎?”
他一聲聲質(zhì)問擲地有聲,是真的被這種論調(diào)激怒了。
“我最看不上你這樣高高在上自以為是的年輕人。”謝渝坤走到許嘉澎面前,粗糙的食指很不客氣地戳著他,“你吃過苦嗎?奮斗過嗎?你除了投了個好胎,你家有什么是你自己親手掙的嗎?”
他一番話懟得許嘉澎臉色泛紅,在人家的地盤上,他就算骨子里再張狂,也不敢真做些什么。
況且謝渝坤的話沒錯,他確實投了好胎,也不懂吃苦是什么體驗,日常除了應(yīng)付他爸而心煩,他沒有真正為了什么發(fā)愁過。
助手突然蹦出這么一句冒犯別人的話,陸兮只覺得無地自容,迭聲道歉:“謝廠長對不起對不起,我助手年紀輕不懂事,是我沒有教育好,都是我的不對,我向你道歉——”
“陸總,不用你道歉。”
許嘉澎打斷她,隨即目光落在謝渝坤上,頭一低,“一人做錯一人擔,謝廠長,對不起,請原諒我剛才的失言。”
“誰都不用道歉,我這廠子,也不需要所有人認同。”謝渝坤冷著臉把手一揮,“你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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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兮火冒三丈地走出自強家具廠,許嘉澎一言不發(fā)跟在她身后,他們身后的鐵門“哐”一聲關(guān)上,將他們拒之門外。
這一天過得很疲憊,精神身體都是,好不容易遇到一絲曙光,沒想到會壞在這個新招來的助手手上。
陸兮的心情壞透了。
“陸總——”
許嘉澎終于受不了這讓人窒息的氣氛,明知會挨罵,還是開口了。
“許嘉澎,我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沒有共情能力的人!”
她終于忍無可忍,肅著臉轉(zhuǎn)身,盛著怒火的眼睛就差迸出火星子。
“你就算家庭優(yōu)越不知疾苦,也應(yīng)該明白,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不幸的人,他們沒法選擇出身,但都在很努力地活著,值得被平視尊重。”
許嘉澎臉垂下:“陸總,對不起——”
“職場里說錯話,只說聲對不起是極不負責(zé)任的行為。”
“你害我失去了一個很可能的合作對象,公司很可能因為這個環(huán)節(jié)出問題,一蹶不振很長時間,我們很可能不能按時發(fā)出工資,每個人的生計都受影響!”
陸兮難以描述此刻的失落感,剛才她幾乎是立刻認定自己找對了對方,有了穩(wěn)定代工廠的弗蘭會進入發(fā)展穩(wěn)定期,可是一夕之間,因為這年輕人的幾句話,什么幻影都不見了。
“記住你助理的身份!”她極度不悅,“你前任上司難道沒有教過你,上司跟人談合作時助手不能隨便發(fā)言?”
她怒氣洶洶回到車里,許嘉澎老實坐回副駕,她不搭理他,他自然也沒法張嘴,才幾天相處而已,他們其實不熟。
這一晚直到回到酒店房間,陸兮都沒有跟許嘉澎說過一句話。
她回到房間,洗了一個很長時間的澡,任熱水沖刷自己,熱水慰貼她的肌膚,她突然沮喪不已。
原來這世上能給她有溫度的慰貼,除了女兒,便只有熱水而已。
心境凄涼地洗好澡,準備跟女兒視頻,劉姨打來視頻電話,很抱歉地說要請假離開兩天,老姐妹突然離世,要趕回去送最后一程,兒子車已經(jīng)停在樓下,她現(xiàn)在就要走。
陸兮一時犯了難,她離家那么遠,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都沒有自理能力,劉姨一走,她又怎么能放心?
“可是?”她顯然沒法爽快答應(yīng)下來。
“葉小姐答應(yīng)我,說幫我照顧你媽媽和晴天兩個晚上。葉小姐,是吧?”Xιèωèи.CoM
劉姨生怕她不答應(yīng),喚來了葉涼。
“你媽你女兒,我會幫你照顧好的。”
葉涼啃著蘋果出現(xiàn)在鏡頭里,雖然好心了一回,但還是似笑非笑的混不吝態(tài)度,“哎,你該不會信不過我吧?”
陸兮其實是真信不過,但又不好明說,還好長相甜美討喜的May也出現(xiàn)在鏡頭里,說自己這兩天沒事,會幫著照顧好老人小孩,請陸兮放一百個心。
“就當還她人情嘍。”葉涼最后涼涼地搭腔。
兩個女孩在家,陸兮倒不那么焦慮了,囑咐May半夜起來看一下她媽的睡眠情況,冰箱里有她包好的餛飩餃子,熱一熱就可以,May再三保證會照顧好三餐,也會按時接送晴天上學(xué)放學(xué),陸兮這才掛了電話。
她望著窗外,一輪懸月掛在夜空上,她從沒有這樣地渴望黎明的到來。
她已經(jīng)歸心似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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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七點,她出了房門,并沒有喊上許嘉澎,而是獨自開車去自強家具廠。
既然找對了地方,沒有輕易放棄的道理,目前她什么都缺,唯獨不缺耐心和韌性。
門口保安廖師傅說謝渝坤還沒上班,陸兮便等著,很快許嘉澎打車過來,頭發(fā)還是亂的,他應(yīng)該是久等不到她,猜到她又過來這里。
陸兮故意晾著他,只跟廖師傅聊天,得知謝渝坤是個重情重義的男人,別看是硬漢,其實心腸很軟,為人樂善好施,在鎮(zhèn)子上口碑很好。
聽了這些,陸兮直覺還有希望。
她不理許嘉澎,他坐在一邊,聽著她和底層老人熱情寒暄,整個人異常消沉。
他已經(jīng)低頭認錯了,還要他怎么樣呢?
陸兮冷眼觀察他,卻不打算輕易原諒。
年輕人總要吃點教訓(xùn),才知道如何為人處事。
謝渝坤中午姍姍來遲,據(jù)說上午去醫(yī)院照顧家里老人了,聽說陸兮七點多就來了,等了他一上午,臉色倒是沒有昨天那么難看了。
只是還是不理許嘉澎,當他是空氣。
陸兮追在他身后,不管他如何冷落,她總是能見縫插針地湊上去,好像天生不會看臉色,任別人如何搓磨,她該干嘛干嘛,不受影響。
她厚著臉皮給謝渝坤看自己的設(shè)計圖,抱怨其他工廠做不出來,年輕設(shè)計師總是被大工廠鄙視,大資本對于原創(chuàng)設(shè)計沒有渴望,消費者的審美在不知不覺中被迫大眾化——
她喋喋不休,口才了得,謝渝坤這輩子頭一回被一個大美女追得沒了脾氣,大手一揮:“你說最難的圖紙是哪張?拿來!”
他要給她打樣。
陸兮欣喜若狂,大拇指翹了起來:“謝廠長,你真是我見過最有本事的廠長了,咱們這朋友交定了。”
被纏了那么久,謝渝坤不知不覺消了氣,朝杵在一邊大半天的許嘉澎勾了勾手:“你小子過來!讓你見識見識勞動人民的手藝!”
許嘉澎終于學(xué)會做人了,接收到陸兮警告的目光后,沖他恭恭敬敬道:“謝廠長,請你給我個認識錯誤的機會,我一定好好學(xué)習(xí)。”
——
陸兮泡在車間跟著打樣到天黑,她工作時完全進入狀態(tài),忘了吃喝和時間,隨時觀察做好記錄。
搞設(shè)計不能閉門造車,設(shè)計師也要經(jīng)常去車間里泡著,清楚師傅們在制作過程中的實際困難,才不會在畫圖紙時信筆由韁,最后師傅做不出來,反而浪費大家的時間。
這是個雙向選擇的過程。
謝渝坤也跟不少設(shè)計師打過交道,發(fā)現(xiàn)陸兮還真不是個花瓶,情商高,懂制作,好溝通,其實是個不錯的合作對象。
許嘉澎也在暗中觀察她。
烏糟糟的車間環(huán)境,她就那樣怡然地站著,明明戴著口罩,巴掌小臉只露出一對剪水雙瞳,眼眸里也只有工作沒有他,他卻覺得這眼攝人心魄,他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自己。
謝渝坤花了一個下午讓陸兮心服口服,等她如釋重負地摘下口罩,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她開始牽掛幾百里外的母親女兒。
手機一個下午未看,她點開微信,讀完May的消息,大驚失色。
May向她道歉,公司臨時增加了外景,她必須今晚就趕去工作地點,只好將阿姨和晴天交給葉涼照料。
葉涼是個什么德行陸兮再清楚不過,她人如其名,心情若是不好時,親情廉恥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
她趕緊向謝渝坤道別,說家里有急事,過幾天她和合伙人一起過來,商談下一步的合作。
她心急如焚地向車子走去,許嘉澎追在身后。
“陸總!”他言辭殷切:“請別扔下我。”
陸兮故意板起臉:“許嘉澎,你收起你骨子里的傲慢了嗎?”
許嘉澎一愣,心里油然而生一種被她看透的慌張感,他低頭避開她凌厲的視線:“陸總,以后不會再有類似的事了。”
“你最好說到做到。”陸兮并不想跟他客氣,“我不會給無能的人第二次機會。”
她飛馳上路,誰知道晚間高速出了事故,車子堵成了長龍,花了四個多小時才到A市。
她專門在她媽枕邊放了一個手機,她媽雖然說話有障礙,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也是可以的,但是今晚她無論打了多少通電話,她媽那個手機就是沒人接聽。
她打給葉涼,葉涼直接把她電話掐了,所有人都聯(lián)系不到,她在高速公路上差點急出眼淚。
到家已經(jīng)快11點,她讓許嘉澎自己打車回去,他卻不聽,非跟著她。
“陸總我留下吧,萬一能幫上忙——”
他有將功補過的心思,陸兮最后也沒心情攔著他,或許待會兒真要他幫忙也說不定。
她開門回家,家里寂靜一片,她心都涼了半截。
葉涼和晴天都不在。
“媽——”
她滿懷希望地打開她媽房間,希望看到女兒和她媽在一起,結(jié)果眼前的一幕讓她差點心跳驟停。
她媽蓬頭垢面歪躺在地板上,唯一能動的右手正顫抖地去夠桌上的手機,她見到奪門進入的女兒,兩行老淚頓時涌出眼眶。
“快……涼……帶……走……晴……天……”
——
城西的高端會所。
顧淮遠姍姍來遲,還是三催四請才叫過來的,到了以后自然被幾個發(fā)小集體調(diào)侃。
“耍大牌的人來了,哥幾個燥起來,不醉不放他走。”
起哄的是陸豐南,酒店世家二公子,他家在城西風(fēng)景區(qū)的五星級酒店最近開業(yè),陸公子最會做人,請幾個鐵哥們來酒店villa別墅區(qū)小住一晚。
顧淮遠在幾個公子哥當中稍顯特殊,他是私生子出身,只是除了出身給不了,他家老頭什么都給他最好的,他跟這些正經(jīng)公子哥一路同學(xué)到高中,成年后大家也是明著暗著互相幫扶,情誼非同一般。
他懶散地端著酒杯,不需要哥們勸,自己先灌了一大口下肚。
林季延是律師,拿捏人心的高手,給他倒上酒:“去陪你哥了?”
顧家大公子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時間可能就在今年了,顧淮遠每周會抽幾個晚上陪陪他哥,這是大家都知道卻故意不提的事。
于是陸豐南甩給林季延一個“哥你真勇”的眼神,被林大律師無視了。
“他說他一直沒有為自己活過。”
顧淮遠突然沒來由吐出這么一句,頹喪地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低沉的聲音也染上了微弱的醉意,“今晚他勸我為自己而活。”
他煩躁地扯了扯本就松散的領(lǐng)帶:“真他么可笑透頂。五年前他勸我為家族而活,男人的使命是責(zé)任,現(xiàn)在快死了,又勸我任性點,他可真是個好大哥。”
在場幾個男人俱都陷入沉默。
顧家那點事,他們幾個多少知道點內(nèi)幕,人家的家務(wù)事他們外人也不好隨意議論,只能集體裝耳聾。
只有活得恣意瀟灑的周勒周大公子還沒心沒肺。
他正在呵斥陸豐南帶過來的十八線女演員,只因為她要點一首節(jié)奏歡快但是有點吵的流行歌曲,曲子剛出來,就被他一秒喊停了。
他蹙眉不高興,嗓門拔高:“你故意的吧?沒見我這有小孩兒在睡覺嗎?”
一眾男人的視線都被他吸引。
在他身邊的沙發(fā)位置上,鼓出小小綿軟的一團,熟睡中的小女孩在烏煙瘴氣的環(huán)境里呼呼大睡,她背對著他們眾人躺著,身上蓋了周勒的黑西裝,西裝甚至蓋住了她大半張的臉,只能看到一大團黑亮的長發(fā)。
顧淮遠剛進門時沒留意,現(xiàn)在突然見包廂里躺著個小孩子,只覺得周勒混賬過頭了,竟然大半夜把小孩子帶進這種場合。
他蹙了蹙眉:“怎么有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