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陰暗的蒼穹下。
    冰冷的刀刃閃耀著緋紅的光, 輕而易舉地將擋在面前的肢體斬斷。
    粘稠猩紅的液體四散飛濺，破碎的斷肢在跌落的瞬間化成干枯的飛灰，洋洋灑灑地被拋向大地。
    青年的表情冷漠, 但是進(jìn)攻卻一招比一招狠厲, 猶如出鞘的劍, 帶著銳不可當(dāng)?shù)匿h芒, 逼的面前的龐然大物節(jié)節(jié)后退。
    他的眼底流動著淺淺的金，倒映著漫天的猩紅與漆黑。
    母親一邊勉強(qiáng)應(yīng)對著, 一邊向后節(jié)節(jié)撤退，表情逐漸變得凝重起來。
    ……這下就有點糟糕了。
    雖然對方造成的每一道傷口都并不致命，但是一點點地磨下來, 就像是被戳破一個洞的袋子, 她能夠感受到自己身體中的力量正在流失。
    她現(xiàn)身的方式，其實更類似于某種能量的擬態(tài)。
    之前的那扇門, 只不過是將她的意識和一部分力量釋放出來了而已，她的本體仍舊被困于彼岸。
    現(xiàn)實世界中惡意的濃度不夠，所以她必須依靠皮囊, 才能維持住現(xiàn)在這種穩(wěn)定的形態(tài)。
    但是現(xiàn)在，不僅血祭失敗，失敗的后果被反噬在自己的身上。
    葉迦還擺脫了血脈的束縛, 甚至能夠?qū)λ斐芍苯拥膫Α?br/>     雖然這些傷勢仍然無法動搖母親的優(yōu)勢地位，但是卻給她帶來前所未有的危機(jī)感。
    按照這個趨勢下去, 她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那部分力量遲早會被耗光，或者更糟, 皮囊被對方破壞, 而她就會規(guī)則被強(qiáng)制驅(qū)逐回彼岸。
    不行……這樣不行！
    母親的表情愈發(fā)顯得猙獰可怖, 一雙猩紅的眼珠在變形的眼眶內(nèi)咕嚕嚕地轉(zhuǎn)動著, 閃爍著冷酷惡毒的光。
    為了之后血祭的舉行，她本來還希望能夠?qū)⒆约旱倪@兩個嫡系活捉控制——但是現(xiàn)在看來，她不能留手了，不然最先倒下的就會是她。
    懸空的肉瘤瞬間膨脹數(shù)倍，天地震動，空氣中充斥著令人膽寒的可怖陰氣。
    世界隨之戰(zhàn)栗著。
    葉迦牙關(guān)緊咬，眸光森寒。
    他應(yīng)付的并不輕松。
    幾乎每一次攻擊都是來自于他的視覺盲區(qū)和死角，招招致命，幾乎每一次攻擊下的都是死手。
    他的攻擊對于對方來說只不過是效用微小的削弱。
    但是，只要被對方碰到，那就是必死無疑。
    風(fēng)聲在耳邊呼嘯，腎上腺素隨著動作和速度飆升，熱血咚咚地敲擊著鼓膜，就像是深深地沉入死寂的海底，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格外遙遠(yuǎn)緩慢，視線范圍內(nèi)，唯一清晰的，就是對方不斷攻來的觸手和肉瘤，神經(jīng)在磨礪中變得銳利而敏感，呼吸聲鼓噪著，熱血在專注中沸騰。
    再快一點……還需要再快一點。
    青年的身形纖細(xì)修長，和面前猶如小山般的肉瘤比起來，渺小的猶如能夠被瞬間吞噬的塵埃。
    他靈巧地躲閃著，腳尖輕點在飛速襲來的肢體上，猶如一道飄忽的影子，輕而易舉地在攻擊的間歇中穿梭，仿佛一陣風(fēng)一般無法被捕捉。
    母親的心下駭然。
    她能夠非常明顯地感覺到，肉眼可見地，對方的狀態(tài)正在一點點地，但是穩(wěn)定而迅速地進(jìn)步和調(diào)整，就像是在飛速地進(jìn)行學(xué)習(xí)一般，這種成長速度極其可怕，前后用時不過短短幾十分鐘，眼前看似弱小的人類，就逐漸地適應(yīng)了自己現(xiàn)在的攻擊模式，慢慢地從疲于應(yīng)對變得游刃有余，甚至能夠抽空進(jìn)行反擊。
    母親的眼球向下轉(zhuǎn)動。
    葉迦一驚，趕忙躲過，但沒想到的是，對方并沒有根據(jù)剛才的行動軌跡向他攻來，驟然伸長的肢體卷起浮在空中的厲鬼。
    那只厲鬼在猝不及防間被死死捉住，猙獰可怖的面容因震驚而微微扭曲：
    “什么……？！”
    粘膩猩紅的肉瘤表面滲出液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厲鬼發(fā)出慘叫，靈體伴隨著“滋滋”的腐蝕聲逐漸融化，吸收。
    葉迦一驚，只見更多的觸手從母親龐大如小山般的軀體中伸出，猶如一張巨大的網(wǎng)一般，密密麻麻地將整個天空遮蓋，周圍懸浮的厲鬼被盡數(shù)捕獲，刺耳的慘叫聲此起彼伏的響起。
    他的神情微沉。
    居然……
    居然通過吃掉自己的孩子來補充體力，實在不愧是眾惡之母。
    女人才慘白的面容低垂著，猩紅的舌尖從口腔中探出，緩緩地舔過唇角，顯現(xiàn)出一種貪婪的邪異。
    總算恢復(fù)一點了。
    她的嘴唇緩緩地向著兩邊裂開，森白的尖牙閃爍著寒光，一排排一圈圈向內(nèi)延申，粘稠的，帶著腐蝕性的唾液緩緩地從嘴里流淌出來。
    ——接下來，該吃大餐了。
    地面上。
    空氣中彌漫著腥臭的氣味，腳下殘破猙獰的尸塊堆積在一起，正在緩慢地融化進(jìn)空氣之中。
    但是，增加的遠(yuǎn)比消逝的要快得多，在厲鬼的尸體變成陰氣之前，更多的尸塊和鮮血潑濺下來，一層層地堆疊，構(gòu)成一副地獄般的圖景。
    嵇玄站在其上，猶如地獄的主宰。
    他微微瞇起雙眼，猩紅的眼瞳在長睫下閃爍著冷光，慘白的面容上沒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但是就是給敵人一種無形的壓力。
    強(qiáng)行將母親對葉迦的束縛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所帶來的副作用正在緩緩顯現(xiàn)。
    嵇玄的動作慢了下來。
    但是，圍攻他的厲鬼卻反而變得謹(jǐn)慎而畏縮——畢竟，在它們腳下的大部分尸體，全都是由對面獨自一人制造出來的，即使失去了部分能力，現(xiàn)任鬼王帶來的壓迫感仍舊無法小覷。
    毫無預(yù)料地，腳下的地面猛然炸開。
    土層以下突如其來的攻擊令所有的厲鬼猝不及防。
    無數(shù)猩紅的肢體仿佛密密麻麻的蟲子般冒出，在半空中蠕動搖晃著，向著地上的所有厲鬼無差別地攻去。
    嵇玄身體早已在意識之前行動，他向旁邊一躍，避了開來。
    在看到面前的景象之時，他的心下微震，抬眸向著空中看去。
    原來，母親之所以將自己的身體變得如此龐大，估計為的是這個。
    她是如此狡詐，她非常清楚，在面對這樣巨大的體積時，面前的對手無法將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捕捉到。
    所以，她一邊在和葉迦交戰(zhàn)，一邊借著地上尸體釋放出來的陰氣作為掩飾，操縱一部分猩紅的肉瘤悄無聲息地鉆入了地下，就為了等待著現(xiàn)在的一擊。
    葉迦聽到背后的不遠(yuǎn)處傳來一整片刺耳的慘叫。
    那慘嚎刺破天空，震耳欲聾，令他本能地心底一顫。
    ……這聲音是從嵇玄所在的地方傳來的。
    葉迦分神了短暫的半秒。
    母親趁此機(jī)會，猛地襲了過來。
    葉迦反射性地抬手格擋。
    只聽“鏗”的一聲，清脆的碰撞聲響起。
    伴隨著刀光閃過，只見看似柔軟粘膩的肉塊剝落下來，露出鋒利雪白的牙齒，死死地咬住緋紅的刀刃，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
    被咬住之后，鐮刀無法收回。
    無法逃離。
    葉迦用雙手撐著鐮刀的骨柄，手背上青筋暴凸，手臂在重壓下微微顫抖著。
    他瞇起雙眼，死死地盯著面前正在向著自己緩緩靠近的母親，眼底閃爍著孤狼般狠絕的冷光。
    余光里，葉迦看到，背后的觸手緩緩地圍攏過來，他能夠活動的區(qū)域逐漸縮小。
    “捉到你了。”母親說。
    她貪婪地望著面前的青年，布滿利齒的嘴伴隨著說話開合著，更多消化液從中淌出，滴滴答答地落下。
    葉迦短促地笑了下：“是嗎？”
    他毫無預(yù)兆地松開手，整個人立刻迅速地向下墜落，精準(zhǔn)地向著包圍收攏前唯一的空隙中飛去。
    想跑？！
    母親表情猙獰，她緊隨而上，觸手猛地向著對方卷去。
    但是，就在咬合力松懈的瞬間，緋紅的刀刃猶如泡影般幻滅消失。
    葉迦仰起頭，自下而上地望去。
    一絲笑意從他的唇上掠過，轉(zhuǎn)瞬即逝，近乎挑釁。
    他的眼珠定定地落在面前龐大的怪物身上，掌心里，鐮刀再次浮現(xiàn)。
    糟糕！他不是想逃！
    母親心下大駭，急急向后退去。
    但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實在是太近了，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根本逃不出對方攻擊的范圍。
    冰冷的刀鋒揚起淺淡的紅光，劃出一道完美的圓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母親的一條腿從大腿根部以下齊齊斷裂，皮囊刃撕裂，在被斬斷的瞬間開始褪色風(fēng)化。
    這是自手腕之后，被切斷的第二個肢體。
    不過——
    她驟然停下慘叫，表情在那瞬間立刻變得可怖起來，猛地向前襲來，裂開的嘴角上揚，發(fā)出詭異的“呵呵”聲：“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知道你的弱點了。”
    葉迦心下一驚。
    母親的肢體飛速地掠過耳邊，向他的背后攻去，凌厲的風(fēng)聲擦過耳畔，帶起冷意。
    身后驟然響起男人低沉的悶哼。
    葉迦的瞳孔微縮，本能地扭頭看去。
    半空中哪里有嵇玄的身影，凹凸不平的猩紅肢體上浮凸出巴掌大的一張嘴，正在咧著嘴沖著葉迦笑，發(fā)出嵇玄的聲音：“瞧，弱點。”
    背后，母親的氣息已然靠近。
    瞬息間，局勢已定。
    葉迦無路可退。
    背后怪物猛然張開巨大的嘴巴，將面前的青年整個吞了進(jìn)去。
    女人的身形仍舊纖細(xì)，完全看不出來剛剛將一個比自己還高的青年吃了下去。
    她裂開的嘴角上揚著，猩紅的眼珠內(nèi)閃爍著愉悅滿足的光芒。
    自從他們開始對戰(zhàn)，葉迦從來沒有失誤過一次。
    就像是專為戰(zhàn)斗而生的機(jī)器，神經(jīng)，骨骼，肌肉，全部都被最大效率地利用，運轉(zhuǎn)，算無遺策，甚至令母親都感到可怕。
    但是，她發(fā)現(xiàn)，葉迦唯一一次的失神，出現(xiàn)在嵇玄的方向傳來尖叫的時候。
    于是在那個瞬間，母親就想好了自己接下來該如何做。
    母親微微笑了。
    這就是人類，即使是最強(qiáng)的那一個也不例外——軟弱，愚蠢，容易預(yù)測。
    只要捏住了弱點，就不再有任何威脅。
    只可惜的是……
    她低下頭，看向自己被砍斷的腿，整齊的橫截面之下，猩紅的肢體蠕動著，某種黑灰色的液體從中滴落而出，在接觸到空氣的瞬間化成了飛灰。
    母親的表情有著一瞬間的扭曲。
    居然在死之前還帶走了她的一條腿……
    被吞掉真的是便宜他了，不然她一定要讓這個愚蠢而傲慢的人類付出代價。
    她緩緩地將龐大的肢體收回，猩紅的眼珠轉(zhuǎn)動，向著不遠(yuǎn)處的地面看去——
    現(xiàn)在，該去見見她另外一個愚蠢而傲慢的孩子了。
    “行了，都停下吧。”
    母親慵懶的聲音從頭頂不遠(yuǎn)處響起。
    下方，厲鬼們紛紛停手，畏懼地向后退去。
    女人坐在小山一般的肉瘤上，低垂著一張慘白的臉，她的手腕和腿以下已經(jīng)斷裂，和軀體不符的龐大肢端從中涌出，和背后的肉瘤纏繞在一起。
    她緩緩地揩掉臉上殘余的血跡，低頭向著站在尸骸中的男人看去。
    對方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定定地回望著她。
    他的表情冰冷漠然，但是在那雙與母親同色的猩紅眼珠內(nèi)，卻仿佛醞釀著可怖的風(fēng)暴一般。
    嵇玄緩緩道：“他呢？”
    男人的脊背挺直，在問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仍舊沒有半點動搖，唯有垂在身側(cè)的手指微微收緊。
    母親笑了：“怎么，你現(xiàn)在還在問他？”
    明明現(xiàn)在早已沒有了任何的懸念，居然還會問出如此天真的問題。
    實在是不像那個和她一起在彼岸待了那么久的嵇玄啊。
    母親搖搖頭，可惜地說道：“沒想到，這么短時間里，你居然已經(jīng)沾上了人類的臭毛病。”
    “我不需要不聽話的孩子。”女人抬起僅存的那只蒼白的手，落在自己的腹部之上，唇角的笑意加深：“所以，我讓他回到了他該在的地方。”
    霎那間，空氣中一片死寂。
    嵇玄眼眸沉沉，死死地注視著面前的女人，某種陰暗的情緒在他看似鎮(zhèn)定的表面下涌動著
    母親望向從剛才開始就沉默不語的嵇玄，施恩般地探出手：
    “我的孩子，只要你愿意承認(rèn)自己的錯誤，我對你的忤逆既往不咎。”
    她微笑著：
    “當(dāng)然，一點小小的懲戒還是會有的。”
    畢竟，留下嵇玄，對自己將來再次開啟血祭還有用。
    母親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指，然后輕描淡寫地說道：“不如，就從親手把那些敢違抗我的厲鬼和人類處死開始吧。”
    嵇玄輕笑一聲：“您可真是寬宏大量。”
    他的語氣非常平淡，但是從字里行間就是透露出一種輕慢譏諷的意味。
    母親的表情微沉。
    她聽出了對方語氣中不尊的意味。
    細(xì)白染血的手指不耐煩地在肉瘤上輕點：“你不會覺得……你還有可以違抗的權(quán)力吧？”
    母親冷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ace能用鐮刀傷到我，而且還能使用你的招數(shù)，是因為你承擔(dān)了所有的代價，而讓他一個人得到了所有的好處。”
    “可真是無私。”她露出一個輕蔑的微笑：“只可惜，錯信了人呢。”
    母親向前傾身：“現(xiàn)在的你，不僅無法對我造成傷害，而且……”
    她的視線上下掃過面前的男人，毒辣地一眼看穿對方的虛弱，輕笑道：“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正在被副作用折磨吧。”
    “明明已經(jīng)沒有了一戰(zhàn)之力，居然還這么死撐……愚蠢。”母親興致缺缺地?fù)u搖頭：“你知道嗎，現(xiàn)在甚至都不需要我出手呢。”
    她向著下方掃了一眼。
    但是，嵇玄卻仍是那副喜怒難辨的表情，不贊同，不否認(rèn)，好像是一尊雕像一般。
    母親扭曲唇角，露出一個帶著惡意的笑容：“你不信，對嗎？”
    “那就試試看吧。”只見女人纖白的手指微抬，一根觸手探出，猩紅的液體從中滴落，四散開來，飛速地向著那些蠢蠢欲動的厲鬼飛去。
    喀拉喀拉。
    骨骼刺破皮膚，異變嘶吼的聲音響起。
    每一雙眼珠里都隱隱透出紅光，帶著瘋狂而饑餓的神色，緊緊地盯著站在不遠(yuǎn)處的嵇玄。
    “去吧。”母親笑著，輕描淡寫地說道。
    狂化的厲鬼嚎叫著，猶如被斷開鎖鏈的瘋狗，爭先恐后地向著嵇玄撲去。
    每一只厲鬼的戰(zhàn)斗力比起剛才都飆升數(shù)倍，本就落于下風(fēng)的嵇玄更是獨木難支，他在攻擊中艱難地躲閃回避，但是身上的傷口卻越來越多，動作一點點地變得遲緩。
    母親垂眸，欣賞著嵇玄狼狽的模樣：
    “想通了嗎？”
    嵇玄慘白的手指洞穿面前其中一只厲鬼的喉嚨，他抬眸看向?qū)Ψ剑鞅〉拇焦雌鹨粋€譏諷的弧度：
    “當(dāng)然。”
    下一只厲鬼在他的手臂上留下深可見骨的三道抓痕，然后被“咔擦”一聲扭斷了脖子。
    嵇玄避開第三只從背后撲來的鬼。
    越過面前密密麻麻的頭顱，那雙猩紅的眼眸直直地看向母親所在的地方，眼底里有某種陰暗瘋狂的情緒在滋生，猶如怪物掙脫囚籠，露出可怖的真實面容：
    “我會吃了你。”
    ——只有這樣，我和哥哥才能融為一體。
    “然后，我會吃掉所有人。”嵇玄笑著說道。
    ——既然沒有了擁有光明的可能，那就干脆一起沉淪。
    縱然對方明顯落于下風(fēng)，但是在面對著那樣的視線之時，母親仍舊控制不住心底一突——本能告訴她，嵇玄說的句句非虛，而是對方心底真實的想法。
    既然這樣，那就不能留了。
    母親的表情猙獰了一瞬，她緩緩地抬起手，但是，還沒有等她動作，某種怪異的危險感驟然襲來。
    就像是刺骨的鋼針扎入身體，帶起一陣生理性的戰(zhàn)栗。
    勁風(fēng)襲來。
    母親本能地向旁邊一閃，但卻并沒有完全避開，那龐大的肉山在這一擊之下，震顫，晃動，碎裂，那是純?nèi)豢植揽癖┑牧α浚怙w濺。
    由森白骨骼構(gòu)成的怪物緩緩而來，巨大的山羊頭顱上仍舊掛著碎肉，黑洞洞的眼眶深處，浮動著令人膽寒的血光。
    是血蠱魚。
    母親的表情驟然變得森冷起來。
    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權(quán)威不斷地受到挑戰(zhàn)的滋味。
    這種叛逆的苗頭必須扼制在此了。
    女人背后龐大如小山的肢體正在迅速地重組與自我恢復(fù)，冰冷的殺意在她猩紅的眼眸深處閃爍著。
    山羊頭骨的怪獸毫不畏懼地和她對峙著，背后是翻滾著的濃重陰云。
    突然——
    “喂！你們在這里聚會怎么能不喊我呢？”
    不遠(yuǎn)處，一個肆意囂張的聲音響了起來。
    熊熊燃燒的陰火在鬼群中炸開，灼燒的噼啪聲和嘶吼聲響徹云霄。
    母親驚愕地向著騷動傳來的方向看去。
    不知道何時，在被厲鬼占據(jù)的荒原邊緣傳來了人類的氣息。
    在黑壓壓的天空與黑壓壓的厲鬼的包圍下，那涌入的陌生氣息就像是黑暗中驟然亮起的火星，微弱，孤獨，但是卻清晰生動，完全無法忽視。
    所有厲鬼的動作都不由得停留了一瞬，一張張兇惡丑陋的臉上都難以遏制地露出驚愕的神情。
    它們沒有想到……
    那些弱小的，絕對劣勢的人類，居然還有膽子回來。
    “blast！你給我留點啊！”少女不滿的聲音伴隨著電鋸的嗡嗡聲響了起來：“你不知道我被關(guān)了多久，關(guān)節(jié)都要生銹了。”
    “你們兩個，別那么莽撞。”男人無奈地說道：“注意隊形啊。”
    伴隨著她的話音落下，蟲群的嗡嗡聲響起。
    驟然變大的蜈蚣躍入蟲群中，鉗子咔噠咔噠地相互碰撞著，轉(zhuǎn)瞬間就將一只擋在面前的b級厲鬼撕碎。
    嵇玄也同樣愕然。
    為什么……？
    影鬼不是把超自然管理局的人都帶離了嗎？
    正在這時，影鬼苦哈哈地從人群的背后現(xiàn)身。
    它一邊吞掉了一只向自己攻過來的厲鬼，一邊還不忘扭頭跟自家老大解釋：
    “這個，這個真的不是我不想阻攔，他們非說要回來……”
    對于阿咪而言，一切也都完全超乎常理——倘若它對一群厲鬼說清利弊，告訴它們，贏得幾率幾乎為零，只要回去，面對的百分百就是死亡，不會有任何厲鬼愿意回來的。
    它們就是這樣趨利避害的物種。
    但是，在它將同樣的說辭告訴這群人類的時候，他們的反應(yīng)卻出乎了影鬼的預(yù)料。
    在長久的沉默之后，其中一人開口說道：
    “那既然這樣，就更不能讓我們的同伴孤軍奮戰(zhàn)了。”
    更加令人驚愕的是，在如此簡陋的理由之下，所有的人類，居然全部同意了這場自殺式襲擊。
    阿咪看向嵇玄，有些困惑地說道：“人類……真的是非常奇怪的物種呢。”
    所以……連帶著它都有些戰(zhàn)意了。
    或許，只是或許，人類真的能夠反敗為勝呢？
    所以，抱著這樣的想法，阿咪也跟著回來了。
    即使必敗無疑，它也真的想見證這個物種的結(jié)局。
    “砰——”
    巨大的撞擊聲再次從頭頂響起。
    血蠱魚擺動著尾巴，再次向著母親沖去，張大的嘴撕咬住對方的肢體，任憑對方如何攻擊都不放手。
    在被甩開之后，即使身上的肋骨斷裂，肢體脫落，但是血蠱魚卻仍舊不知疲憊地向前沖去，憤怒地撞擊著眼前龐大的肉山。
    ——“砰”“砰”。
    周遭一片黑暗死寂，只能聽到隱約的撞擊聲，似乎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的，怎么聽都聽不真切。
    在晃。
    就像是墜入晃動著的深海，整個世界都在隨之微微震顫。
    是什么……？
    葉迦的眼皮微微動了動。
    緊接著，又是一陣撞擊。
    他睜開雙眼。
    眼前一片漆黑，一絲光線都透不進(jìn)來。
    一層血浪將葉迦整個人包裹在其中，猶如一道幕布，忠心地守衛(wèi)著它的主人。
    這是……哪里？
    葉迦的大腦遲緩地運作著。
    砰！
    又是一聲。
    他艱難地直起身，但是卻毫無著力點，只能再次跌了回去。
    “當(dāng)”
    什么東西落了出來。
    葉迦探出手去摸索——那是一個小小的三角形，玉石般溫潤的手感，其中有一個眼睛形狀的孔洞。
    他怔了怔。
    “全知之眼”。
    這個名詞陡然在他的腦海中躍出。
    葉迦捏著它，冰冷的石質(zhì)觸感沉甸甸地在手中墜著，混沌的頭腦一點點地變得清醒。
    他想起了在失去意識前所發(fā)生的事情。
    所以……
    葉迦環(huán)視了一圈眼前的黑暗。
    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在母親的身體里面。
    葉迦無法召喚出自己的武器。
    無論是鐮刀，還是嵇玄贈與他的血浪，都無法召喚與使用。
    只有眼前這一層血幕仍舊勉強(qiáng)存在，將外面無邊騷動著的黑暗與葉迦隔絕。
    ……該如何才能離開這里呢？
    石頭冰冷的表面被他的皮膚溫暖，堅硬的棱角硌在手掌中，帶來隱隱的疼痛。
    葉迦怔了一下。
    他猶豫著，最終還是緩緩地抬起手，將全知之眼放在眼前。
    面前的景象格外駭然，即使是葉迦都忍不住瞳孔緊縮，甚至有幾秒忘記了呼吸。
    那些黑色中……密密麻麻，全都是被母親吃掉的靈魂，有人類，有厲鬼，或麻木，或痛苦，表情或慘叫，或凝固，一層層一重重地堆疊在一起，看不到開始或者盡頭，猶如一片無邊無際的海洋，而他就是漂浮于其中的唯一一架孤舟，可能下一秒就會被吞沒。
    葉迦用力地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
    然后，他透過全知之眼，一點點地，認(rèn)認(rèn)真真地尋找著黑暗中任何一點可能存在的突破口。
    葉迦突然注意到，在黑暗深處的某個地方，透過來一點微弱的光亮。
    那是什么？
    他不太確定，但是，本能告訴他，那或許……十分關(guān)鍵。
    幽深起伏的黑暗中幾乎沒有任何的著力點，前進(jìn)變得格外困難。
    葉迦只能踩踏在那些被吞噬的殘魂的臉上，一點點地艱難向前進(jìn)著。
    那亮光非常黯淡，就像是狂風(fēng)中即將被吹滅的蠟燭，或是湍急波濤上倒映著的微弱月光，似乎下一秒就能被周遭的黑暗徹底淹沒。
    有好幾次，葉伽都懷疑那抹亮光會在他眨眼的瞬間消失。
    但是它沒有。
    它始終艱難而固執(zhí)地亮著，猶如某個支撐已久的執(zhí)念，在一切都已然湮滅之后，仍舊固執(zhí)地留存于世間。
    越來越近了。
    葉迦幾乎已經(jīng)能夠勉強(qiáng)看到亮光的輪廓。
    那是一個球體，周圍懸浮著一層薄薄的屏障，而在球體中央，則是漂浮著許多……
    靈魂。
    那層屏障與其說是保護(hù)，不如說是禁錮，一條條閃爍著微光的細(xì)線從它們的身上延伸出來，消失在了黑暗的盡頭。
    葉迦微微一怔。
    他不清楚，自己現(xiàn)在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葉伽靠近過去，隨著距離的縮短，那些靈魂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
    它們大多數(shù)都是殘魂。
    虛弱，蒼白，輪廓有的清晰，有的模糊，但是和那些早已被黑暗同化到面目混沌的靈魂比起來，它們要顯得完整的多。
    “喂……”
    葉伽沒有抱太多希望，試探性地開口道。
    沒有靈魂響應(yīng)。
    葉伽沒有氣餒，再度靠近幾分：“喂，你們能不能聽到——”
    他的聲音驟然收住。
    就像是有什么東西哽在了喉嚨里，阻止他將剩下的話說完。
    那是一個被剝?nèi)テつw的靈魂，鮮紅的肌肉和筋健失去了皮膚的保護(hù)，裸露在外，但是卻依然能夠看出身材的年輕和姣好。
    雖然無法看到面容，但是葉伽就是知道她是誰
    她的皮膚曾經(jīng)被懸掛在那個狹□□仄的集裝箱內(nèi)，等待著被運往別處。
    葉伽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緩緩地扭頭，向著一旁的另外一個靈魂看去。
    那是一個面容熟悉的年輕主婦，身上的從胸口到腹部都被鮮血浸染，衣服之下血肉模糊——葉伽記得，自己曾在百鬼夜行之后的居民區(qū)內(nèi)親眼看到，她的丈夫一次次地將刀捅入她的身體。
    怎么回事……她們?yōu)槭裁磿谶@里？
    葉伽感到自己的大腦一片混沌，無數(shù)種猜測在混亂中沉浮。
    正在他陷入愣怔中的時候，突然，一旁一個細(xì)細(xì)的聲音響起：
    “是你……”
    他猛地一愣，扭頭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只見一個只有七八歲的男孩站在不遠(yuǎn)處，在他眼睛的位置是兩個鮮血淋漓的窟窿，似乎被人挖了出來似的。
    小男孩用那雙空蕩蕩的眼窩看著葉伽，好像不借助視力也依舊能夠看到他一般。
    比起其他人，他的面容要更加清晰，也還沒有喪失思考和說話的能力：
    “我知道你。”
    小男孩用童聲篤定地說道。
    ——他應(yīng)該就是那對眼珠的主人了。
    葉伽怔了下。
    但是，在他見到時，那對眼珠已經(jīng)被裝到了盒子里，那對方又為什么會知道自己？
    似乎看看出了葉伽的困惑，那個小男孩開口說道：
    “因為她和我說起過你呢。”
    她……？
    葉伽感覺自己喪失了思考能力。
    他不愿想，也不敢想。
    小男孩的聲音在一片死寂中聽上去格外的清脆而天真：
    “我來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在這里啦。”
    “但是，她很少開口說話，大部分時候都在發(fā)呆。”
    小男孩轉(zhuǎn)頭指了指一旁的兩人：
    “那個大姐姐和阿姨一開始也還能說話，但是慢慢的也只會發(fā)呆了。”
    他的表情有些悲傷：“我最近發(fā)呆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或許很快我也沒辦法繼續(xù)說話了。”
    “但是，她雖然發(fā)呆的時間長，可是卻還是能偶爾說說話，”小男孩歪歪頭：“而且，她好像是我們中在這里待得最久的人呢。”
    葉伽聽到自己問：“你說的她……就在這里嗎？”
    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陌生而遙遠(yuǎn)，葉伽幾乎有些不確定這句話真的是自己說出來的。
    “當(dāng)然啦。”沒有雙眼的小男孩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她就在那里。”
    “你是來找她的嗎？”小男孩問。
    葉伽說不出話。
    小男孩抽了抽鼻子：“真好呀，我也想見我的爸爸媽媽。”
    說完，他就站在原地不再動了，好像是也開始發(fā)起了呆來。、
    葉伽向著對方指著的地方看了過去。
    冥冥中，好像有什么力量強(qiáng)迫他繼續(xù)向前，繼續(xù)靠近。
    隨著他的前進(jìn)，渾渾噩噩的殘魂在他的身邊分開，為葉伽讓開一條道路。
    道路的盡頭，是一縷殘魂。
    光芒暗淡，殘破不全，面容已經(jīng)幾乎消失，只能隱約看到模糊的人形輪廓，一根細(xì)線從她的身上向著黑暗中連去，雖然它看上去最為破碎，但是，在那根細(xì)線上的光卻似乎要比其他靈魂更亮幾分。
    霎那間，葉伽如遭雷擊。
    這種事情……真的有可能發(fā)生嗎？
    他不敢想，不敢思考，不敢呼吸。
    那縷殘魂似乎也同樣感知到了什么，遲鈍而呆滯地抬起眼，向著葉迦的方向看了過來。
    葉迦呆愣著，回望著她。
    他張了張嘴，但是，卻沒有任何聲音從他的嘴里發(fā)出。
    ……是你嗎？
    真的……是你嗎？
    媽媽。
    人類與厲鬼混戰(zhàn)在一起。
    除了有經(jīng)驗的玩家之外，參戰(zhàn)的還有普通的超自然管理局的成員，他們謹(jǐn)慎的地組成機(jī)動小隊，利用道具，解決著那些落單的厲鬼。
    每一個人的眼底都燒著熊熊的火焰，掙扎著，不止為了自己的求生，更是為了整個世界的未來。
    空中。
    母親的背后，巨大的肢體張牙舞爪地蠕動，正在一點點地重新拼湊完全。
    她陰惻惻地瞇起雙眼，定定地看向不遠(yuǎn)處的怪物。
    不知道為什么，皮囊的深處似乎傳來一絲不適。
    母親皺皺眉，但還是將這種不適忽略掉了。
    她抬起眼，憤怒地注視著面前的血蠱魚。
    必須要要殺一儆百。
    讓所有的厲鬼知道，背叛自己將會是什么樣的結(jié)果。
    無邊的黑暗中，靈魂的光芒微弱而暗淡。
    青年無法自抑地戰(zhàn)栗了起來，從頭到腳都在打著哆嗦。
    腦海中仿佛混沌成了一片漿糊。
    那張臉……輪廓模糊，幾乎無法辨認(rèn)出五官，但是不知道為什么，葉迦就是認(rèn)出了對方——即使已經(jīng)過去了那么長的時間，但是，那熟悉的氣息卻好像是烙印似的，被深深地烙進(jìn)了靈魂深處，縱使他以為自己早已將其遺忘，但是在多年之后觸碰，仍舊會帶起一陣陣鉆心的疼痛。
    就像是被重新帶回那天雷聲大作的雨夜。
    他渾身濕透，站在門前，哆嗦著向著黑暗的房間內(nèi)看去。
    “你……”
    葉迦的聲音嘶啞，幾乎聽不出原本的聲線。
    他驚慌無措，小心翼翼，幾乎帶著點恐懼。
    你在發(fā)呆嗎？
    你在醒著嗎？
    你……還能認(rèn)出我嗎？
    所有的問題全部都哽在葉伽的喉嚨深處，無論如何都發(fā)不出任何完整的聲音。
    面前已然混沌，失去理智的殘魂定定地望向他，時間似乎沒有了意義，一瞬間被拉長成一輩子，一輩子又被縮短成轉(zhuǎn)瞬間，終于，許久之后，女人的殘魂抬起手，一點點地向著葉迦探了過來。
    那張模糊的臉上，帶上了些許葉迦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神色：
    “……小……伽……”
    葉迦的指尖冰冷顫抖，他抬手，向著對方探去。
    泛著黯淡白光的魂體虛無縹緲，似乎下一秒就會被吹散。
    模糊殘破的手指觸碰到了葉伽的指尖，然后……穿了過去。
    明明沒有任何實在的觸感，葉伽卻難以遏制地一抖，好像是被燙到似的。
    她眼眸微彎，露出一點笑模樣：
    “長……大……了……”
    在話音落下的下一秒，只見殘魂背后的細(xì)線寸寸斷裂。
    殘缺的靈魂開始一點點地消散。
    “等……等等……”葉伽驚慌地收緊手指，但是掌心中的靈體卻變成破碎的粉末：“先別走……”
    不要走。
    再等等……
    明明……才剛剛見面啊。
    血蠱魚擺動著尾巴，微微低伏下腦袋，巨大的山羊角上閃爍著尖銳的光，然后再次直直地向著那仿佛無法動搖的肉山?jīng)_去——
    嵇玄在戰(zhàn)斗中瞥到，心下驟然一震，厲聲道：
    “別過去！”
    但是已經(jīng)晚了。
    觸手破空，角度刁鉆精準(zhǔn)，徑直向著血蠱魚核心的方向卷了過去！
    血蠱魚巨大的軀體被觸手牢牢地禁錮，任憑它如何掙扎都無法擺脫束縛。
    母親快意地注視著它。
    觸手狠狠地扎入它的肋骨下，在它痛苦的顫抖下一點點地深入，向著它的核心探去。
    血蠱魚艱難地調(diào)轉(zhuǎn)過頭，哆哆嗦嗦咬住母親的其中一只觸手，似乎縱使送命，也要扯下對方的一塊肉似的。
    “不識好歹。”母親冷笑一聲。
    她的觸手驟然收緊，血蠱魚發(fā)出一聲哀鳴。
    但是，就在母親即將把那滴鮮血和眼淚凝成的核心捏碎之時，她的動作卻猛然停了下來。
    “怎……”
    她瞪大雙眼，猩紅的瞳孔緊縮。
    鬼魂誕生于執(zhí)念。
    執(zhí)念消亡，魂體即散。
    葉伽低下頭，愣怔地注視著自己空空蕩蕩的手心。
    背后的黑暗傳來騷動，似乎在不安地震顫似的。
    他緩緩的收攏手指，隱約可以看到刀刃的形狀在掌心內(nèi)顯現(xiàn)。
    母親對這個空間的掌控能力在下降。
    他不止能夠重新召喚出一部分自己的武器，而且還知道了應(yīng)該如何才能破壞掉母親的皮囊。
    葉伽緩緩地扭過頭。
    失去雙眼的小男孩在他的身后看著他，童聲稚嫩，但是卻帶著一種和年紀(jì)不符的成熟，他小心翼翼的問：
    “哥哥，你是不是要走了？”
    葉伽：“是的。”
    他低下頭，將掌心虛虛得落在對方的發(fā)頂，溫柔地低聲回答道：
    “但是別擔(dān)心，我會帶著你們一起走。”
    “那，那我能重新見到爸爸媽媽了嗎？”小孩的聲音中帶著雀躍。
    葉伽笑了下：“或許不能。”
    他的聲音輕而柔和：“但是，總有一天，會重聚。”
    緋紅的刀刃劃出完滿的圓弧，在無聲掠過的瞬間，閃爍著亮光的絲線齊齊斷裂。
    束縛連同執(zhí)念一齊消散。
    觸手戰(zhàn)栗著，失去了氣力，已經(jīng)無法再困住血蠱魚了。
    它從裹纏中掙脫了出來，歪歪扭扭地向著遠(yuǎn)處游去。
    但是母親卻已經(jīng)顧不上它了。
    她的皮膚下傳來“喀拉喀拉”的細(xì)微聲響，干枯龜裂的紋路開始飛快地在女人白皙的皮膚上蔓延，仿佛蜘蛛網(wǎng)一般擴(kuò)散，在眨眼間就遍布全身。
    “不可能……不可能！”她表情猙獰，聲嘶力竭地喊道。
    這……這個皮囊是怎么回事！
    為什么突然就支撐不住了！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她不允許……不允許！！！！
    母親慌張地抬起手，將從臉上跌落的碎塊拼湊回去，試圖將它們按回原位，但是她的動作卻導(dǎo)致更多的碎塊跌落下來，整個人都在飛快地分崩離析。
    “啊啊啊啊啊——”她凄厲地慘叫出聲：“快，給我新的軀體，快！”
    女人肚子鼓動著，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其下掙扎，試圖脫出——
    霎時間，全場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了過來。
    但是，他們沒人知道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突然發(fā)生這樣的異變。
    就像是迅速風(fēng)化的土層，母親的皮囊快速地崩潰著，很快，那些慘叫聲變成了粘膩的蠕動聲響，不再具有了人類的發(fā)聲器官，很快，就連人類的形狀都不再擁有。
    “砰！”
    一聲巨響。
    容器瞬間崩潰，一堆鼓鼓囊囊的肉瘤從空中跌落下來。
    不……
    不不不不不！
    肉瘤無聲地尖叫著，在半空中拼命地掙扎著。
    地面上裂開縫隙，怪異奇詭的紅光隨之亮起，在深深的淵藪之下，彼岸緩緩張開大門，迎接著它的原住民。
    正在這時，只聽刺啦一聲——
    銳利的寒光閃過。
    在血雨之中，蠕動的肚腹被從內(nèi)部破開，青年的身形從中脫出。
    葉迦感到自己在墜落。
    他仰著頭，望著被陰云覆蓋的蒼穹，在云層和云層的縫隙之間，隱約能夠看到湛藍(lán)色的天空，就像是被水洗過的寶石，閃爍著遙遠(yuǎn)而冰冷的光。
    他在恍惚間下墜，失重感籠罩著全身。
    視線里，是傾瀉的血雨，渺遠(yuǎn)的星河，遠(yuǎn)遠(yuǎn)的傳來喧鬧的聲響，但是葉迦卻什么都聽不真，只聽聽到在耳邊掠過的呼呼風(fēng)聲。
    下沉，下沉。
    四肢沉重的仿佛灌了鉛，根本無法抬起，似乎能夠就此睡去。
    葉迦的眼皮緩緩落下。
    突然，毫無預(yù)兆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不遠(yuǎn)處傳來，好像是利刃一般，直直地切入一片混沌之中，瞬間將葉迦從那種近乎恍惚的狀態(tài)中扯了回來：
    “哥哥——”
    對方的聲音低沉急促，尾音微微戰(zhàn)栗，飽含著某種充沛到滿溢出來的情感，幾乎令人的心臟猛地一顫。
    葉迦一怔。
    下一秒，他感受到自己被死死地?fù)磉M(jìn)了一個冰冷的懷抱里。
    墜落停止了。
    他抬起眼看去。
    男人低垂著眼眸，長長的眼睫下，一雙猩紅的眼瞳在眼眶中微微戰(zhàn)栗，冰冷的手臂因克制而顫抖著，好像是難以置信般地?fù)砭o懷中的青年。
    他似乎害怕用力太輕，將對方再次從懷抱中溜走，又好像害怕抱得太緊，讓幻影捏碎。
    葉迦按住對方的臂膀，掌心下真實的觸感將他從混沌中拉回：
    “阿玄……”
    他喃喃道。
    葉迦眨了下眼。
    一大顆淚珠滾了下來。
    嵇玄被嚇了一跳，一時間居然有些手足無措，他緊張地問道：“怎，怎么了？”
    葉迦抬起手，如夢初醒般碰了下自己的臉頰。
    冰冷而潮濕。
    淚水滑落下來，順著下頜落下，滴落在嵇玄的手背上，將他燙的一抖。
    啊……是這樣啊。
    葉迦搖搖頭，勾起唇角，琥珀色的眼底被洗的越發(fā)清透明亮：
    “只是……見到了一個人而已。”
    一個對他很重要的人。
    嵇玄凝視著他。
    許久之后，他低下頭，輕輕地吻去了葉迦的淚水。
    他的指尖仍舊帶著濃重的血腥氣，殺戮帶來的戾氣還尚未從他的眼底逝去，但是他的嘴唇冰冷柔軟，輕輕地拂過青年冰冷的臉頰，溫柔的好像是一片羽毛墜落。
    嵇玄一點點地吻到葉迦的唇上。
    這次，葉迦沒躲。
    兩人唇貼著唇，嵇玄喉嚨間溢出模糊的聲音，好像是撒嬌一般：
    “哥哥，你答應(yīng)過我，在一切結(jié)束之后……你說話算話嗎？”
    葉迦笑了一聲：
    “嗯，說話算話。”
    他抬起頭，回應(yīng)了這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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