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正值下班時間,去往醫(yī)院的路上有些堵,湯君赫燒得迷迷瞪瞪,不一會兒便打起瞌睡,頭歪著一下一下磕在車窗上,但他卻渾然未覺似的。</br> 等紅燈時,楊煊回頭看了一眼,湯君赫的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聯想到剛剛出門前手心的溫度,楊煊的眉心蹙起來,開口道:“君赫?!?lt;/br> 綠燈亮了,他踩下油門跟上前面緩緩啟動的車子。</br> 湯君赫很快有了反應,睫毛顫了顫,模糊地應道:“嗯?”</br> 楊煊稍稍放下心:“車里睡覺會著涼,去了醫(yī)院再睡。”</br> 湯君赫這次沒了動靜,楊煊瞥一眼后視鏡,見他又靠著車窗睡著了。</br> 楊煊又叫一聲:“君赫?!?lt;/br> 湯君赫又有了反應,還是一樣模糊的語調,有些上揚的尾音:“……嗯?”</br> 他燒得迷糊,聽不進去任何話,但對于楊煊叫他的名字還是有種本能的反應。</br> 五分鐘后,楊煊把車停到醫(yī)院的停車場,推門跳下駕駛座,下車拉開后排車門,先把湯君赫攔腰抱出來,讓他站在地上靠著自己,騰出一只手關了車門,然后重新抱起他。</br> 他抱著湯君赫疾步朝急診科走,剛走上樓梯,迎面遇到了坐電梯下來的小宋。小宋剛換完班,正要下班回家,看到楊煊抱著湯君赫,先是一愣,隨即跑上前,有些訝異地問:“湯醫(yī)生這是怎么了?”</br> 她在胸外時常跟著湯君赫做事,楊煊對她有些印象,邊走邊說:“高燒?!?lt;/br> “啊……掛號在這邊?!毙∷闻苤鵀樗麕贰?lt;/br> 湯君赫的臉靠在楊煊胸前,隔著薄薄一層襯衫布料,臉頰的高熱傳到楊煊的胸口,就在他左胸的位置,燒得他的心臟也開始發(fā)燙,直至燙得有些疼。</br> 去急診科一量體溫,湯君赫燒到了40.2度,已經有些神志不清。</br> 正值春夏交替的時候,等在呼吸內科輸液室的病人很多,護士好不容易騰出一張病床,楊煊將湯君赫抱到病床上,護士按醫(yī)囑給他扎了針,掛上輸液瓶。</br> 小宋去跟呼吸內科的同事要來了毛巾,用冷水浸濕了,擰干疊起來,貼在湯君赫的額頭上,直起身對楊煊解釋道:“配合物理降溫會好得快一些?!?lt;/br> 楊煊點了點頭,又道了謝。</br> 平日里的楊煊就給人一種氣勢壓人的壓迫感,這時眉頭微皺,面容冷峻,讓小宋有些打怯跟他說話。她從旁邊拿過一把椅子,搬到病床旁:“您坐吧……得等好一會兒呢?!?lt;/br> “你坐吧?!睏铎影涯前岩巫幼尳o小宋,自己在病床邊坐下,把湯君赫額頭上壓在濕毛巾下的一小綹頭發(fā)捋上去。小宋有些發(fā)呆地看著他的動作,她其實是在想,湯醫(yī)生的哥哥明明就對湯醫(yī)生很好。</br> 醫(yī)院里關于湯君赫和楊煊的關系有兩種說法,一種說他們關系不好,主要是從心胸外科傳出來的,那些跟著湯君赫查過房的實習醫(yī)生都說,關系好怎么會用那么生疏的語氣說話?另一種說他們關系很好,因為有人親眼看到湯醫(yī)生的哥哥幾次來接湯醫(yī)生下班,相處多年的戀人都未必能做到這樣的程度,怎么會關系不好?</br> 小宋正有些發(fā)怔,忽然聽到楊煊問:“他來你們醫(yī)院多久?兩年?”</br> “兩年多,不到三年?!毙∷位剡^神說,見楊煊仍舊看著她,似乎想聽她繼續(xù)說下去,她便想了想說,“我跟湯醫(yī)生是同一年進胸外的,因為胸外那年新舊交替,來了不少新醫(yī)生,都是剛畢業(yè)的博士,競爭很激烈,老人少,新人多,被帶著上手術臺的機會其實很少?!?lt;/br> 小宋說著,怕楊煊聽得不耐煩,偷偷地抬眼看他,見他聽得很認真,便繼續(xù)說下去:“當年幾個老教授退休,科里的論文數量達不到院里分配下來的科研標準,薛主任就給幾個副主任醫(yī)師分配了課題,下了硬性標準,但因為科里那時手術也很多,幾個副主任后來都沒完成規(guī)定的課題,薛主任大發(fā)雷霆。后來還是剛來的湯醫(yī)生臨時救火,同時做了四個課題,全都發(fā)了SCI,加上其他人的論文成果,這才讓科里達了標?!?lt;/br> “湯醫(yī)生那會兒沒有手術的時候,整天沒日沒夜地泡在實驗室里,好像不用睡覺似的。那次之后,薛主任再偏心湯醫(yī)生,就沒人敢說什么了?!毙∷握f完,看著病床上臉色蒼白的湯君赫,嘆了一口氣說,“還從來沒見湯醫(yī)生病得這么嚴重呢。那會兒我們還都開玩笑,說湯醫(yī)生其實不是人,是神仙下凡,長得好看,不用睡覺,不會生病,飯也吃得不多,但論文和手術卻比其他幾個新來的醫(yī)生做得都多?!彼恢赖氖牵瑴詹皇遣豢祥e下來,他是害怕閑下來,只有忙得昏天暗地他才無暇沉浸到自己的情緒里。</br> 湯君赫這一生病,病得驚天動地,到了半夜,高燒還沒完全退下去,又開始干咳起來。</br> 他之前強撐著不病,身體繃得死死的,生怕松一口氣就會垮掉。這下身體機能全都爭先恐后地出了問題,被推去一查,確診了急性肺炎,半夜又是一頓折騰。</br> 楊煊拿著護士送來的酒精棉球,捏著他的手朝他手心上涂抹酒精,也許是因為有些涼,湯君赫的手指往里蜷縮了一下。</br> 涂完手心,又涂腳心,楊煊握著他細瘦的腳踝,夜色很沉,病房里關了燈,那處硬幣大小的白楊刺青其實看得并不明晰,但楊煊很清楚地記得它在哪里,他的拇指撫上去,輕按在那個位置,半晌長長嘆了口氣。</br> 涂完四肢,楊煊扔掉用過的酒精棉球,換了新的涂抹湯君赫的脖頸。相比十年前,湯君赫的喉結稍稍明顯了一些,微微凸著,藏在薄薄的皮膚下面。而在酒精棉球觸碰到他的喉結時,湯君赫的睫毛顫了顫,睜開了眼,直直地看著楊煊。</br> “醒了?”顧忌著旁邊病床還躺著其他人,楊煊的聲音壓得很低。</br> 湯君赫并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正當楊煊要起身給他接水時,湯君赫卻伸手按在他的手背上??闯鏊胝f話,楊煊上身俯過去,一只手撐著病床,微側著臉,左耳離他的嘴唇很近。</br> 湯君赫稍稍抬起頭,嘴唇幾乎貼到楊煊的左耳邊緣,微微張開,卻并沒有發(fā)出聲音,也許是因為體力不支,他很快又躺了回去,并且收回了按著楊煊手背的那只手。</br> 等到楊煊轉過頭看他時,他已經重新閉上眼睛,又睡過去了。楊煊兩只手撐著床,抬起上身看著他,拇指撫上他的下唇,很輕地摩挲了兩下。</br> 直至第二天傍晚湯君赫才完全清醒過來,他一睜眼,先是有些茫然,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自己躺在內科病房里。</br> 楊煊不在,只有他一個人。病房里加塞了四張病床,顯得有些擁擠。繼而他聽到門口一陣吵嚷聲,凝神聽了幾句,是病人因為病床不足跟護士吵了起來。</br> 他拿著輸液架走下去,問清楚情況,是病人不愿意被安排在走廊上輸液,但醫(yī)院的病房又的確緊缺。</br> 湯君赫微忖幾秒,拉著一個護士到一旁,啞著嗓子問:“就這一個病人鬧?”</br> 護士苦著臉說:“嗯,這還不算多的時候呢,等再過幾天,估計走廊上也沒位置了?!眱瓤仆饪聘饔懈鞯碾y處,尤其是呼吸內科,一到季節(jié)更替的時候,大大小小的醫(yī)鬧就層出不窮。</br> “就這一個的話,把我的病床讓給他吧?!睖照f。</br> “那怎么行?”護士趕忙搖頭拒絕道,“湯醫(yī)生你也是病人,沒有這種說法的?!?lt;/br> “他吵得我頭疼,我去值班室輸液,你快安排吧?!睖照f完,不等護士再勸,拿起輸液架就朝值班室走。相比吵吵嚷嚷的病房,還是值班室更清凈一些,他是真的不想待在病房里。</br> 躺了一天,全身又軟又乏,他到值班室的衛(wèi)生間里,用一只手簡單洗漱,然后坐到辦公桌前的椅子上,看著外面的天色,向晚的天空呈現出一種灰蒙蒙的青藍色。事實上昨晚他清醒過片刻,也許是因為涂在皮膚上的酒精太涼了,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回到了小時候,湯小年給他涂抹酒精,但他一睜開眼,卻看到了楊煊。楊煊朝他俯下身的時候,他其實是想叫他一聲“哥”的。但嗓子是啞的,張了張嘴卻沒叫出聲,當下有些清醒過來,記起十年前說過的話,于是又閉了眼。</br> 不知為什么,閉上眼睛之后,他能感覺到楊煊隔著夜色盯著他看,落在他臉上的目光似乎混合了一種很強烈的欲望,有那么一瞬間,當楊煊的拇指觸到他的嘴唇上時,他以為楊煊要吻自己。</br> 正當他有些出神地看著窗外逐漸昏黑的天空時,值班室外響起幾聲敲門聲。</br> “請進?!睖諅冗^臉說。</br> 門鎖傳來細碎的喀拉聲,然后是推門的聲音,楊煊走進來,手上拎著飯。</br> 進來后楊煊抬手開了燈,昏黑的屋子里頓時被白熾燈的燈光照亮。</br> “燒退了?”楊煊走過來,用手背試他額頭的溫度。</br> 湯君赫沒說話,他把飯盒一個一個地拿出來,打開蓋子,擺到桌子上。拆了一雙筷子開始吃飯,一口一口地,吃得很認真。他從不挑食,楊煊買來的又都是他愛吃的菜。</br> 吃飽了才有力氣說話,他要好好吃完這頓飯。楊煊倚著他的辦公桌,低頭看著他吃,過了一會兒出去接了一杯熱水進來。</br> 湯君赫吃得很快,幾分鐘便吃完了,他放下筷子,喝了一口水,抽了紙巾擦嘴。</br> “我想——”</br> “我想——”</br> 又是同時開口,他們好像總是這樣,要么誰也不說話,要么就一開口就會撞上。這次更巧,想說的話似乎都一樣。</br> 湯君赫定了定神說:“這次該我先說了?!痹俨徽f,他又該沒有勇氣了。勇氣這種東西,錯過了這一瞬,或許下一秒就煙消云散了。</br> 楊煊并不打算同他爭,讓道:“嗯,你說?!?lt;/br> “我想問你幾個問題?!睖沾怪郏钌钗鼩?。</br> “你問?!睏铎诱f。</br> 湯君赫沉默了片刻,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一般,開口道:“那件衣服你還留著。”</br> 楊煊簡短而干脆地應:“嗯?!?lt;/br> 湯君赫咽了咽喉嚨,因為生病而有些啞的嗓子忽然啞得更厲害了,費了很大力氣才說出三個字:“……為什么?”</br> “因為對我來說,”楊煊頓了頓,嗓音顯得很沉,壓著湯君赫的胸口,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br> “它意義重大?!睖章牭綏铎舆@樣說。他腦中出現一道聲音,告訴他這就夠了,他等了十年不就是在等這些嗎?而楊煊現在給他的,已經比他想要的還要多了。多到他甚至覺得有些沉,它們壓著他,像是要把十年的苦澀全都擠壓出來。</br> 湯君赫忍著不想掉眼淚,這幾天他哭得已經夠多了,可是他身體里的水分好像全都涌到眼眶里,帶著那些苦澀一并涌出來,然后順著他的下頜淌下來,無窮無盡似的。</br> 楊煊站到他旁邊,抬手按著他的腦后,將他的臉按到自己身上,輕輕地揉他的頭發(fā)。他的動作很克制,聲音也很克制,像是壓抑著濃重的情緒,以至于嗓音聽上去有些?。骸斑€有什么要問?”</br> 湯君赫的臉埋在他的身上,哭著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才帶著哭腔說:“那你說十年前你不是為了報復我?!彼肼犓@樣說,就算是騙人的也無所謂。</br> 楊煊低頭看他,稍稍退后,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然后他半蹲下來,平視著湯君赫,語速很慢,神情認真地說:“我不會為了報復,把一件東西留十年。”</br> 他的眼神看上去深沉而專注,湯君赫別開臉,竭力地平穩(wěn)著呼吸說:“我哭成這樣,你不要這么看著我?!?lt;/br> 楊煊并不移開目光,仍舊看著湯君赫說:“都問完了?”</br> “嗯,該你了?!睖照f,聲音帶著濃重的水汽。</br> “好,”楊煊說,“我只有一個問題?!彼f著,伸手將湯君赫的下頜輕輕扳正,讓他看著自己。</br> 他的表情看上去鄭重其事,湯君赫勉強整理好情緒,等著他問出口。</br> “我陪你回潤城,”楊煊看著湯君赫的眼睛問,“然后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