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歲末的期中考試是潤城十幾所高中統(tǒng)一聯(lián)考,湯君赫考了全市第一,這讓湯小年十足揚眉吐氣了一把。楊成川也挺高興,出手送了湯君赫一只手表。由于知道湯君赫向來不肯收他送的東西,他還特意經(jīng)由湯小年的手送出了這份表示祝賀的厚禮。湯君赫接過來就將手表放到了抽屜里,看也沒看一眼。</br> 寒假還沒放上幾天,湯君赫就得知了一個消息——楊煊要去國外過年了,這個消息于他而言無疑是晴天霹靂。</br> 楊煊的外公二十幾年前曾是潤城的一把手,退休之后就去了大洋彼岸的美利堅頤養(yǎng)天年。在楊煊的母親過世之時,老兩口曾經(jīng)試圖將楊煊接到美國繼續(xù)學(xué)業(yè),畢竟將外孫留在一個渣男身邊始終讓他們不太放心。但楊成川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手讓楊煊到國外生活,他們的意愿也抵抗不了法律的效力,只能眼睜睜看著楊煊從打小的好苗子“墮落”成了如今的體育生。</br> 楊成川雖然不肯將楊煊送往國外,但他的岳父畢竟當(dāng)年對他有過知遇之恩(盡管這點讓老人家至今悔不當(dāng)初),后輩該盡的孝心還是要盡到的,因此楊煊每隔一年的寒假就會被送到他外公家里待上十幾天,陪老人家過完春節(jié)再回來。去年楊煊是在楊成川的身邊過年的,今年便輪到了去他外公家里。</br> 那天下午,湯小年和楊成川都去上班了,楊煊正在書房用電腦,湯君赫躺在書房的地毯上睡午覺。</br> 門鈴?fù)蝗豁懥藥茁暎瑮铎悠鹕砣ラ_門,路過湯君赫的時候,他低頭看了一眼。他弟弟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露出一截白花花的肚皮,像個絲毫感受不到外界危險的小動物一般熟睡著。他俯下身將湯君赫皺上去的T恤拉下來,蓋住他的肚皮,湯君赫已經(jīng)睡熟了,這時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楊煊起身走到玄關(guān)處,打開門將門口的陳興讓進(jìn)來。</br> “你爸正開會呢,實在脫不開身,特意叫我來送你去機場,”陳興站在玄關(guān)處的腳墊上說,“我就不進(jìn)去了,還得換鞋,都收拾好了吧?現(xiàn)在走不走?”</br> “收拾好了,我去拿箱子。”楊煊說著,就轉(zhuǎn)身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等他換好衣服,拎著箱子走出來的時候,湯君赫已經(jīng)睡醒了,這時正光腳站在書房門口看著他。</br> “哥,你要走了嗎?”湯君赫的臉頰處被壓出了一道紅印子,睡眼惺忪地問。</br> “嗯,”楊煊將行李箱抬到玄關(guān)處,從衣架上拿下外套,伸長胳膊穿進(jìn)去,一邊穿一邊看向湯君赫問,“要不要去送我?”</br> 聽到楊煊這樣問,陳興也跟著說道:“君赫跟我們一起去吧,送送你哥,一會兒我再把你送回來。”</br> 湯君赫點了點頭說:“要去。”說完,他快步走到自己的房間,換上了一件加絨的帽衫,這件帽衫是湯小年前幾天給他買回來的,紅色將他的膚色襯得格外白皙。他走出來后又伸手從衣架上拿下那件常穿的白色羽絨服套到外面,跟在楊煊身后出了門。</br> 從小到大,湯君赫從沒出過潤城,連火車站都沒見過,更別提去機場。他握著楊煊的手一會兒看向窗外,一會兒看向他哥哥。寒流暫且告別潤城,天空連續(xù)幾天放晴,路面上的雪已經(jīng)漸漸消融了,車子跑在其上格外順暢。</br> “陳叔叔,去機場要多久?”湯君赫問。</br> “半個小時吧,不算遠(yuǎn)。”陳興開著車說。</br> 湯君赫并不喜歡這個答案,他希望這條路長一點,因為過不了多久他就要跟楊煊暫時分開了。他緊緊握著楊煊的那只手松開了,手指動了動,插進(jìn)楊煊的手指之間,和他十指相扣。楊煊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不知道是不在乎還是縱容。</br> 半個小時比想象中過得還快,車子很快停到了機場前,陳興打開了后備箱,小跑過去幫楊煊拎行李。</br> “我自己來,”楊煊彎腰將行李箱的拉桿拉長,手握在上面說,“您回去吧。”</br> “都輕車熟路了是吧?”陳興笑道,“那行,我就不跟著進(jìn)去了,要是遇到什么事情就打電話給我。”說完,他又轉(zhuǎn)頭看向湯君赫,“小赫呢?要不要跟你哥進(jìn)去看看,我在外面等你一會兒。”</br> 湯君赫想了想說:“我可以自己坐公交車回去。”</br> “喲,那可有點遠(yuǎn),”陳興看出他想跟楊煊一起進(jìn)去,善解人意道,“去吧,送送你哥,我在外面等你,你爸那個會得開一下午呢,不著急。”</br> 湯君赫轉(zhuǎn)過臉一瞬不瞬地看著楊煊,等著他發(fā)話。若是楊煊讓他走的話,他會跟陳興走的。</br> 但楊煊只是看著他說:“那跟我進(jìn)去吧,謝謝陳叔叔。”</br> 湯君赫又轉(zhuǎn)過頭對著陳興,鸚鵡學(xué)舌似的跟著重復(fù)道:“謝謝陳叔叔。”</br> 陳興一聽就笑了,拍了拍楊煊的肩膀說:“小煊越來越有當(dāng)哥哥的樣子了。”</br> 楊煊一只手拖著行李箱,湯君赫就握著他的另一只手,跟他一起換登機牌、托運行李。</br> 在他們辦理乘機手續(xù)的時候,安檢行李的機器出現(xiàn)了短暫的故障,致使他們只能在那里等待幾分鐘。辦理值機的工作人員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女孩,等待期間她好奇地問了一句:“你們是兄弟嗎?”</br> 他們同時“嗯”了一聲。</br> “怪不得看著你們長得有點像。”</br> 這句話他們都聽過不止一次了,很多見到他們站在一起的人都這樣說過。而當(dāng)他們站在一起的時候,往往會受到頗多陌生人的關(guān)注。十七八歲修長而挺拔的少年,彼此牽著手,他們話不多,但偶爾會看著對方的眼睛交談一兩句,除此之外,他們對周遭的環(huán)境和人群似乎并不投以太多的關(guān)注。</br> 安檢處排了一列不長的隊,楊煊和湯君赫站在隊尾,緩慢地朝前移動。</br> 湯君赫抬頭看向楊煊,問了一個他最關(guān)心的問題:“哥,你什么時候回來?”</br> 楊煊思忖片刻說:“初七八吧。”</br> 湯君赫低下頭,默不作聲地看著手里的機票,過了一會兒他說:“那我們就不能一起過年了。”</br> “元旦不是過了么?”楊煊看著前面的隊伍說。</br> “那不一樣,那是外國的新年,這是中國的新年。”</br> “只是形式而已。”</br> “這可能是我們一起過的最后一個新年了,”湯君赫抬起下巴看向楊煊,“哥,明年你就不在潤城了吧。”</br> “那你跟我一起走吧,”楊煊側(cè)過臉看向他,“我給你買機票,你跟我一起到國外過年。”</br> 湯君赫垂下眼睛,不無失落地說:“你明知道這不可能的。”</br> “這有什么不可能的,”楊煊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只是一張機票的事情而已。”</br> “不只是一張機票的事情。”湯君赫說。</br> 楊煊沒說話,就在湯君赫以為他不再會有什么反應(yīng)時,楊煊卻開口了:“在我看來是。”</br> “如果這么簡單的話,那你也可以留下來。”湯君赫有些賭氣地說。自從那晚之后,他開始對楊煊的逗弄有些敏感,楊煊似乎總是喜歡提出一些明知不可能的提議,然后不為所動地看著他為難而窘迫的反應(yīng)。</br> 這話說完,他們已經(jīng)排到了安檢入口,楊煊轉(zhuǎn)頭看著湯君赫提醒道:“到了。”</br> 湯君赫這才回過神,他松開楊煊的手,將機票遞給他,然后站到隊伍的一側(cè),看著楊煊走過去接受安檢。</br> 他突然有些后悔剛剛和楊煊進(jìn)行的那番對話,這讓他們在離別時分不歡而散。明明那些也并不是他最想說的話,他只是想告訴楊煊,他離開這么久,他會很想他的。</br> “我會很想你。”</br> “能不能早點回來。”</br> “美國好遠(yuǎn)啊。”</br> “這個家里沒有你,時間會很難熬的。”</br> “臨走前能不能抱抱我。”</br> “我現(xiàn)在還不能跟你走,但以后一定會的。”</br> ——明明這些才是他想說出口的話。</br> 楊煊接受完安檢,回頭看了湯君赫一眼,然后便拿起機票和手機離開了。湯君赫想要揮手跟他告別,但楊煊很快就回過頭走了,于是他剛剛抬起的那只手僵了一下,又插回了兜里。他站在原地,看著他哥哥的背影消失在人群當(dāng)中,直至再也找不到了,才無精打采地離開了機場。</br> 轉(zhuǎn)身朝回走的時候,他看到有一對情侶正相擁在一起親吻。他繼而想到,也許他和楊煊之間的分別永遠(yuǎn)都不會伴隨著親吻,機場人太多了,他們的親吻只能發(fā)生在靜僻的無人的房間里。</br> “送走你哥哥了吧?”陳興見他過來,下車替他拉開車門,見他興致不高,又勸道,“過不了幾天就回來了,年跑得是最快的。”</br> 湯君赫坐上車,“嗯”了一聲。</br> 年跑得是最快的嗎?這話好像也從湯小年嘴里說出來過,但他從來都沒有什么感受。以前的湯君赫對什么節(jié)日都不在乎,元旦、春節(jié)、端午、中秋、七夕……這些都是一樣的,只有放不放假的區(qū)別而已。但從某一個節(jié)點開始,他就開始對每一個節(jié)日都極盡重視,似乎無論哪一個節(jié)日,如果不能和楊煊一起度過都會是莫大的遺憾。</br> 回程的途中,他突然想到自己剛剛說過的最后那句話有些無理取鬧——“如果這么簡單的話,那你也可以留下來。”明明是他自己想跟楊煊一起過年,但他卻希望楊煊為了他留下來,而不是自己選擇跟楊煊一起走,這毫無道理可言。</br> 想到這里,他的沮喪更添了幾分。</br> 這份沮喪一直持續(xù)到半夜,湯君赫又睡不著了。想到隔壁的房間此刻空空蕩蕩,他的心里好像也空了一大塊,冷嗖嗖地漏著寒風(fēng)。</br> 他坐起來,從抽屜里拿出那個煙盒,對著思索片刻,然后放到床邊,將睡衣從頭上脫了下來。</br> 他走到衣柜前,俯身從里面扒拉出一件黑色的衛(wèi)衣套在身上。湯小年總把他當(dāng)個孩子,喜歡給他買各種顏色鮮艷的衣服,這是他唯一一件看起來跟成熟沾一點邊的衣服。他又在下身穿了一條輕微緊身的黑褲,然后輕手輕腳地走到衛(wèi)生間照了照鏡子。</br> 站在鏡子前,他忽然理解了為什么總是有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和楊煊是兄弟,他們的確是有些相像的,尤其是當(dāng)他們穿了一樣的衣服,做出同樣冷漠的表情時。</br> 頭發(fā)看上去有點太乖了,湯君赫看著鏡子想,然后走到自己的房間,將湯小年以前給他買的棒球帽找了出來,扣在頭上。他將煙盒和家里的鑰匙拿在手上,又從抽屜里拿出了一些錢,然后放輕動作走到客廳,穿好外套,謹(jǐn)慎地握住防盜門的門把手,小心翼翼地朝下轉(zhuǎn)動。</br> 這個家的門開合都安靜,不像他和湯小年以前住的那種老房子,門一拉開就會吱呀吱呀地響。門鎖無聲地開了,他拉開門走出去,又小心地將門合上,然后走了出去。</br> 凌晨一點的樓道靜悄悄的,頭頂?shù)母袘?yīng)燈自動亮了起來。他乘電梯下樓,走出小區(qū),繞過那片靜謐的綠化帶。這里曾經(jīng)給他帶來過陰影,因為幾個月前的周林就是躲在其中某一棵樹后面窺視著他,伺機躥出來緊緊地抱著他。但是現(xiàn)在他沒什么好怕的了,周林已經(jīng)死了,連帶著他帶來的陰影與恐懼,都在那天傍晚被碾在了車輪下面。</br> 夜風(fēng)將光禿禿地樹枝吹得微微搖動,夏季里的鳥蟲和蟬鳴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安靜得有些可怕。湯君赫覺得有些冷,他伸手把衛(wèi)衣的兜帽拉到頭上,快步走到馬路邊,伸手?jǐn)r了輛出租車。</br> “不夜城。”上車后他跟司機說,連語調(diào)都和楊煊那次差不多。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