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湯君赫整個人渾渾噩噩地,被楊煊拽著胳膊走。他嚇壞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點勁兒也使不上來。剛剛企圖殺死周林的那個舉動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和勇氣,他完全不敢回想,自己險些成了一個殺人犯。</br> 他的冷汗順著額角涔涔地流下來,把額前的頭發(fā)都濡濕了,它們結(jié)成綹,軟趴趴地搭在他泛著水光的額頭上。</br> 他的兩條腿軟得走不動路,每走一步都趔趄著要跪到地上,楊煊只能站定了,伸出胳膊把他攬住了,扶著他朝前走了幾步,又覺得速度實在太慢,便松開湯君赫,身體背對著他半蹲下來,回過頭說:“上來吧?!?lt;/br> 他背著湯君赫站起來,他同父異母的弟弟軟綿綿地趴在他背上,渾身都是冷冰冰的。他們胸前的肋骨和后背的脊柱抵在一起,少年硬邦邦的骨頭隨著走路的步幅互相磨蹭,硌得有些疼,但誰也沒吭聲。</br> 楊煊聽到他弟弟哭了,那聲音低低地,仿佛刻意壓抑著,帶著無盡的絕望和委屈,他的襯衫被眼淚打濕了,隔著薄薄的布料,濕潤而溫?zé)岬囊后w流到他的后背上。</br> 他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怎么寧肯殺了那人也不肯向自己求助?他沒有告訴過他媽媽,也沒有告訴過楊成川嗎?他不是一直被他媽媽當(dāng)成小公主來養(yǎng)的嗎?無數(shù)個問題涌到楊煊的喉嚨里,他從來都沒有過這么強烈的說話欲`望,可是他又把那些問題咽了回去,沉默地聽著他弟弟趴在他背上嗚嗚地小聲哭,像一只走投無路的小動物那樣。</br> 走到那輛倒在地上的自行車旁,楊煊把湯君赫從后背上放下來,先是扶起車子,又把哭得一臉鼻涕眼淚的湯君赫扶到自己的車座上坐好。他從衣兜里翻出一包只剩下兩三張的面巾紙,塞到湯君赫手里,然后騎上車,一只腳踩著車蹬,一只腳踩在地面。</br> 怕湯君赫抓不住自己,他又回頭抓過那只罩在校服下面的胳膊按在自己腰上,然后保持著這個姿勢,單手扶著車頭騎回了家。</br> 騎到樓道門口,哭了一路的湯君赫已經(jīng)緩過來了,他自己從車座上跳下來,站在旁邊等著楊煊鎖車。</br> 楊煊鎖好了車,瞥了他一眼,見他情緒穩(wěn)定下來,沒多說什么,繞過他走在前面。走了兩步,身后的湯君赫突然出了聲,帶著還未完全褪下去的潮氣,低聲說:“我不想回去。”</br> 楊煊站定了,轉(zhuǎn)過身看著還待在原地的湯君赫,沒有出聲。</br> “我,我不能回去,”楊煊的表情看上去有點兇,湯君赫自知自己有些多事,便小聲地解釋,“我媽媽會看出我不對勁,她會不停地問我,我不能……”</br> 楊煊出聲打斷他:“你沒跟她說過?”</br> 湯君赫做了錯事般的站在原地,低低地“嗯”了一聲,然后又補上一句:“或者你先回去,我等等……”</br> 他那雙漂亮的、貓一樣的眼睛因為哭過而濕漉漉的,鼻頭也哭得紅紅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亂糟糟的,整個人看上去狼狽而可憐,就那樣不知所措地杵在樓道里,讓楊煊想起小時候自己第一次看到他的那天——那時候他哭得比這次要兇多了。</br> “那去哪兒?”楊煊盯著他,又開口了。</br> “我不知道,”湯君赫揪扯著自己的校服袖口,猶豫著說,“我想洗澡?!彼氚阎芰至粼谒弊由虾湍樕夏切盒牡目谒吹簦枪删凭毒退惚伙L(fēng)吹了一路,好像還是揮之不去地縈繞在他周圍似的。</br> 楊煊煩躁地抬手抓了抓自己的頭發(fā),皺著眉看了他片刻,簡短地撂下一句“你在這里等著”,便轉(zhuǎn)身上了樓。</br> 湯君赫站在樓道里,聽著楊煊踩過樓梯發(fā)出的“噔噔噔”的聲響,他不知道楊煊要去樓上干什么,但楊煊讓他在這里等著,他就一動不動地等著。楊煊以前就總讓他站在原地等著,沒多一會兒他就會自己跑回來找自己,這次一定也是一樣的。</br> ***</br> 楊煊推開家里的門,湯小年首先聽到聲響,立刻回頭看過來,還作出了要起身的姿勢,見到是楊煊,她有些尷尬地坐了回去:“小煊今天回這么早???”</br> 楊成川回頭看了楊煊一眼,態(tài)度不冷不熱地說:“回來了?”</br> 楊煊“嗯”了一聲,鞋也沒換,徑自回了自己房間。他從抽屜里翻出身份證,揣到褲兜里,拉開門走出去。</br> “剛回來又出門?”楊成川臉色沉下來,看著他斥道,“不吃飯了?”</br> “班里有活動?!睏铎铀Τ鲞@句話,不顧楊成川面色不佳,沒多解釋就走到了門邊,握著門把手開了鎖,想了想又補上一句,“我們倆都晚點回。”說這話時他沒回頭,等他出了門,湯小年才反應(yīng)過來,這句“我們倆”里也包括了自己的兒子湯君赫。</br> 楊煊從樓梯間走下來,看到湯君赫站在樓道門口,手里拿著用過的面巾紙。天色仍是陰沉著,或許今夜根本無雨。</br> 他看到湯君赫背對著黑暗,面朝著樓道明亮的燈光,眼睛緊盯著他,那是一種莫可名狀的神情,讓他忍不住想躲開。</br> “走吧?!睏铎诱f完這兩個字,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面。</br> 果不其然,湯君赫很快跟了上來,走在落他半步的身側(cè),轉(zhuǎn)頭看著他問:“我們?nèi)ツ膬海俊?lt;/br> 楊煊沒說話,只是抄著兜,腳下的步子邁得很大也很快,絲毫沒有慢下來等湯君赫的意思。</br> 湯君赫也跟得緊,不管楊煊走得多快都只落他半步,走了一會兒,他又問了一句:“遠(yuǎn)嗎?”</br> 楊煊還是沒說話,仿若未聞地朝前走著。湯君赫便不問了,默不作聲地跟著他。</br> 走了得有十幾分鐘,到了那地方的門口,湯君赫才知道楊煊要帶他去哪里——嘉尼斯酒店。</br> 楊煊要帶他開`房。</br> 湯君赫從沒住過酒店,他跟著楊煊走到前臺,有些好奇地看著楊煊掏出身份證和銀行卡,遞給服務(wù)生說:“一間小時房?!?lt;/br> 服務(wù)生的眼神在楊煊的臉上掃過,又在湯君赫的臉上掃過——兩個相貌出眾的少年站在一起著實引人注目。他們一個面容冷峻而銳利,微蹙的眉宇間透出些微煩躁的情緒,一個看上去形色狼狽卻驚人的漂亮。打眼一看,他們著實有些相像,可是仔細(xì)端量,又叫人說不出到底是哪里相像。</br> 楊煊從服務(wù)生手里接過房卡,看也不看湯君赫,就朝左側(cè)的電梯走了過去。進(jìn)了電梯之后,他仍是不看他,只是一手抄著兜,一手拿著房卡,倚著電梯側(cè)壁低頭看房卡上的字,正面看完了又看反面。</br> 湯君赫很想問他是不是經(jīng)常來開`房,因為他看上去輕車熟路,可是他又覺得楊煊不會理自己這個無聊的問題,便沒有問出口。</br> 他吸了下鼻子,跟在楊煊身后出了電梯,看著他拿房卡開了門。</br> “去洗吧?!睏铎影逊靠ú宓饺‰娍冢约鹤哌M(jìn)去坐到床上,拿出手機低頭擺弄,沒有要搭理湯君赫的意思。</br> “我想借你的手機用一下。”湯君赫走到他身邊說。</br> “她知道你晚些回去?!睏铎宇^也不抬,淡淡地說。</br> 湯君赫敏銳地察覺出那個“她”指的是他媽媽湯小年,他們之間的很多話都無需說得太過明了。</br> 他沒再說什么,轉(zhuǎn)過身走到浴室,關(guān)上門,脫掉衣服,在嘩嘩的噴頭下沖洗著自己的身體。他擠了很多沐浴露,反復(fù)揉搓著周林碰觸過的地方,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那塊皮肉徹底剜掉。</br> 湯君赫洗了半個小時才從浴室走出來。</br> 走出來的時候,他看到楊煊正坐在靠窗的那個沙發(fā)上,不帶什么表情地端量著那把刀,鋒利的刀刃在白熾燈下閃爍著凜冽的寒光。</br> 再看到這把刀時,湯君赫隱隱覺得后怕。他想起傍晚的那副場景,手臂忍不住又繃緊了。他想他可能再也沒辦法拿起那把刀把周林殺死了,他的勇氣和決絕在那一瞬間已經(jīng)耗盡了,可他還能怎么辦呢?</br> 他看著楊煊,楊煊顯然知道他走出來了,卻沒有什么反應(yīng)。他走過去,在楊煊對面的那張床上坐下來,看了他片刻,然后出聲問:“你在想什么?”</br> 他做好了楊煊不理他準(zhǔn)備,可是過了幾秒,楊煊卻開口了,他看著那把刀說:“我在想,這把刀到底能不能殺死人?!?lt;/br> 湯君赫心中一悸,他不知道楊煊這樣說是什么意思。一個小時之前的溫柔似乎在這一刻蕩然無存了,楊煊又成了那個他不認(rèn)識的楊煊。他會后悔攔下自己嗎?湯君赫抿著嘴唇,不安地看著他。</br> 楊煊把目光從那把刀的刀刃上,移到了湯君赫的身上。</br> 湯君赫的眼框仍是泛著紅,哭過的痕跡經(jīng)過熱氣熏蒸反而更明顯了一些,那雙被淚水浸濕過的濕漉漉的眼睛,跟小時候那兩顆黑瑪瑙像極了。</br> 他的左邊臉比右邊臉更紅——像是被刻意搓紅的,白皙的脖頸上也泛著一大片同樣的紅色,手腕上一片青紫,在燈光的映襯下尤其觸目驚心。</br> 他把那把刀放到一邊的桌子上,上身朝湯君赫前傾過去,手肘撐著大腿,直視著他的眼睛問:“為什么想把他殺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