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從治療室出來,兩人一左一右上了車,楊煊接了個電話,是尤欣打過來的,似乎是要他過去拿什么東西。</br> “拿什么?”楊煊把車窗打開到最大,語氣聽上去并不上心,對著電話說,“搞什么神秘,著急么?”</br> 那邊似乎又說了什么,楊煊聽了一會兒,說:“他在,好,我趕在你下班之前過去?!?lt;/br> 等他掛了電話,湯君赫有些好奇地問:“哥,你要去哪兒?”</br> “尤欣要我過去拿東西,”楊煊啟動車子,松了手剎,“過會兒再去,先帶你去看看車。”</br> 工作日的下午,路上總算不堵,楊煊屈起來的手肘搭在車窗沿上,開得并不多快,看上去有幾分閑散。</br> 碧空如洗,尚未濃重的暑氣從翠綠的葉梢蔓延開來,正是燕城一年中最怡人的氣候。</br> 湯君赫看著街邊后退的綠樹,想到他們從前在潤城也是這樣,他坐在楊煊的自行車后座,在茂密的樹葉下穿行而過,風(fēng)吹起來,把楊煊的白襯衫吹得鼓起來,貼到他的臉頰上,那是他少年時代最快樂的記憶。他這樣想著,忍不住像十七歲那樣小聲地哼起歌來。</br> 起初他并未意識到自己在哼歌,直到楊煊把車停到4S店門口,他才察覺到自己的這個舉動。</br> 楊煊把車熄了火,若不經(jīng)意地問道:“怎么不哼了?!?lt;/br> 湯君赫有些不好意思,不作聲地低頭解安全帶,他好多年沒這樣哼過歌了。前些年他腦子里裝滿了實(shí)驗(yàn)參數(shù)和結(jié)果,臨床方法和術(shù)后恢復(fù),根本就沒有過這樣大腦放空的下午。</br> 見湯君赫不作聲,楊煊嘴角微微勾了一下:“剛剛哼的什么?”</br> 湯君赫并不知道自己剛剛哼了些什么,他很少聽歌,也從不刻意去記那些旋律,所以直白來講,他剛剛就是在瞎哼一通。聽到楊煊這樣問,他的臉微微發(fā)紅,但還是佯作自然。</br> 楊煊笑了一聲,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fā):“挺好聽的,下車吧?!?lt;/br> 那輛線條硬朗的黑色路虎停在展廳里,銷售人員站在一邊,楊煊低頭問湯君赫:“覺得怎么樣?”</br> “挺好的?!睖照f。</br> “坐上去試試?!睏铎优牧伺乃暮笱?。</br> 湯君赫便朝副駕駛的方向走,楊煊抬手?jǐn)r住他:“坐駕駛位吧,有駕照沒?”</br> 一旁的銷售人員見狀,也立即說:“對,可以試駕一下的?!?lt;/br> “不用了吧哥……”湯君赫面露為難,“駕照我拿了就沒開過?!?lt;/br> 楊煊握著他的手腕朝前走了幾步,停下拉開駕駛位一側(cè)的門,朝他抬了抬下頜,湯君赫只能坐進(jìn)去。</br> “要不要靠前一點(diǎn)?”楊煊俯下身,手朝座位下面的調(diào)節(jié)桿摸過去,“在這里,自己調(diào)?!?lt;/br> 湯君赫也順著摸過去,楊煊抬手覆住他的手背,握著放上去。</br> “哥……”湯君赫小聲說,“還是你來試吧?!?lt;/br> 距離拿到駕照已經(jīng)幾年時間,他是真的有些打怵,尤其是這車的底盤還很高,視野和他當(dāng)時學(xué)車時相差甚遠(yuǎn)。</br> 楊煊直起身看他一眼,倒也沒再堅(jiān)持:“那我來試吧?!闭f完扶著湯君赫的胳膊,等他從車?yán)镞~下來,自己矮身坐進(jìn)去,將座位朝后調(diào)了一下,這才把兩條腿伸展開。</br> 做銷售的那人是個挺清秀的小伙子,很自覺地坐到后排位置,為楊煊指著試駕場地的方向。</br> 楊煊試駕一圈,開得很順暢,開回去的路上,銷售問了一句:“你們是兄弟嗎?還是……”話說到一半,挺謹(jǐn)慎地噤了聲。</br> 楊煊開著車,頭也沒回地說:“還是什么?”</br> 小伙子挺心虛地說:“沒什么……”</br> 湯君赫這時側(cè)過臉說:“他是我哥哥。”</br> “哦……怪不得呢,看著有點(diǎn)像?!蹦侨擞樞Φ?。</br> 新車各種手續(xù)繁雜,楊煊打算過兩天自己過來辦理。見時間差不多了,他開車帶著湯君赫徑直開到警局,打電話叫尤欣下來。</br> 見楊煊下了車,湯君赫也推開車門走下去。</br> 尤欣抱著一個厚厚的檔案袋快步走過來,遞給楊煊道:“隊(duì)長,這個給你,跟著材料一起轉(zhuǎn)過來的?!?lt;/br> “叫我過來就是為了這個?”楊煊接過來看了一眼,“我還以為什么重要的東西?!?lt;/br> “就是很重要啊?!庇刃婪瘩g道。</br> “碎紙機(jī)你那里有么?”</br> “有是有……”</br> “那幫我把這些都絞碎吧。”楊煊把信封遞還給她。</br> “不要了吧……隊(duì)長,你就算不給自己留點(diǎn)回憶,”尤欣說著,看了一眼湯君赫,“總是要給湯醫(yī)生看看的吧……”</br> 湯君赫見她提到自己,這才開口問道:“這是什么?”</br> 尤欣觀察著楊煊的表情,拿不準(zhǔn)能不能說,猶豫再三,到底也沒敢明說,只含糊道:“你哥以前在部隊(duì)的東西?!庇洲D(zhuǎn)而抬頭看向楊煊道:“隊(duì)長,你要想真絞,回頭等你上班了,自己過來絞吧,這玩意兒絞了折壽,你可千萬別把這差事派給我。”</br> 楊煊笑了一聲:“我沒死呢,折什么壽?”</br> “反正我不絞?!庇刃黎F了心拒絕。</br> “行吧,回頭等我過來再說,那你先幫我收著?!?lt;/br> “你自己收著,”尤欣推拒道,“我拿著不踏實(shí)……要不你讓湯醫(yī)生給你拿單位里碎唄,”尤欣說著看向湯君赫,“醫(yī)院也有碎紙機(jī),是吧湯醫(yī)生?”</br> 楊煊瞥她一眼道:“剛不是還說折壽?”</br> “哦,你倆是兄弟嘛,”尤欣睜著眼瞎白話,“三代以內(nèi)直系或旁系血親不適用于這條法則。對了隊(duì)長,你是不是快要來上班了?下下周?”</br> 楊煊收了那個信封,捏著邊緣拿在手里,說:“嗯?!?lt;/br> “哎喲,你可快點(diǎn)來吧,老徐天天念叨你。”</br> “念叨我什么?”</br> “G組打從年初開始就缺組長了啊,”尤欣壓低了聲音,“前幾天代理組長又定了一個錯誤決策,把老徐給氣得……”</br> “臨時決策?”</br> “是啊,旭哥這個代理組長也當(dāng)?shù)锰赝纯?,他就不適合做機(jī)動決策,他比老徐還盼著你空降G組解救他?!?lt;/br> “旭哥?”楊煊回憶了一下說,“我沒見過吧?”</br> “對,G組你都沒見過,不過他們見過你啊,在那篇報(bào)道上……”尤欣說到這,看著湯君赫笑道,“湯醫(yī)生最近忙不忙啊?”</br> “還好,”湯君赫的心思在那個信封上,聽她提到自己,回過神說,“胸外一直都差不多?!痹捳f到一半,手機(jī)響了起來,屏幕上顯示“麥澤”,他說了聲“不好意思”,按了接通鍵。</br> 麥澤開門見山道:“什么時候有假?。俊?lt;/br> “你閑下來了?”湯君赫問。</br> “對啊,新專錄完了,就等做后期了,先歇兩天。什么時候能出來?”</br> “明天?”</br> “可以啊,叫上你哥吧?朔子,丁黎,應(yīng)茴,還有我樂隊(duì)的幾個朋友都會去,人多熱鬧嘛?!?lt;/br> “再看吧。”湯君赫說,聽到應(yīng)茴也會去,他有些猶豫。</br> “別啊,你不會是因?yàn)閼?yīng)茴追過你哥,怕他倆尷尬才不叫你哥去的吧?”</br> 湯君赫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br> “丁黎告訴我的,”麥澤懶洋洋道,“多少年前的事兒了,他跟應(yīng)茴都不介意,你哥看起來也不像會介意的人吧?”</br> “再看吧?!睖沼诌@樣說。他還沒想好怎么和楊煊說起應(yīng)茴。</br> 掛了電話,湯君赫正猶豫要不要跟楊煊說起這件事。</br> “哥,”他剛說出口,手里握著的手機(jī)這時震了一下,他轉(zhuǎn)過屏幕一看,手機(jī)上來了一條短信。沒存過的號碼。</br> “湯醫(yī)生,我是尤欣。想了想還是有必要跟你說,你哥對你真的很好,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去看看那個檔案袋?!?lt;/br> “怎么了?”楊煊見他遲遲不往下說,這時轉(zhuǎn)過頭看他一眼。</br> 湯君赫的目光落到儀表臺上那個厚厚的檔案袋:“哥,那個檔案袋里裝的是什么?”</br> “當(dāng)時在部隊(duì)的一些資料?!睏铎娱_著車說。</br> 只是資料的話,為什么要用碎紙機(jī)碎掉?尤欣又為什么要說什么折壽?湯君赫腦中閃過這種想法,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他已經(jīng)做好了打算,想到可以趁楊煊不注意時,把信封拿過來看一眼,他們住在一起,總是有機(jī)會的。可他轉(zhuǎn)念一想,又忽然覺得,何必要偷偷摸摸地拿過來,如果開口和楊煊要過來看的話,他會拒絕自己嗎?記憶中,楊煊好像沒有拒絕過自己什么事情。</br> “哥,”湯君赫有些遲疑地開口,他不常和楊煊提要求,“我想看看那個信封……可以嗎?”</br> 楊煊先是沒說話,打著方向盤轉(zhuǎn)彎,長長的彎道平穩(wěn)轉(zhuǎn)過去,湯君赫又叫了一聲“哥”。</br> 楊煊這才問:“怎么突然好奇這個?”</br> 湯君赫想了想,說:“其實(shí)關(guān)于你過去的一切,我都挺好奇的。”這句是實(shí)話,如果有一盤記錄著關(guān)于過去十年楊煊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錄像帶,他一定會片刻不落地看完。</br> “回家看吧?!睏铎诱f。他果然沒有拒絕湯君赫。</br> 湯君赫有些好奇,又有些開心。</br> 下了車,楊煊拿起儀表臺的檔案袋,推開車門走下去。</br> 電梯里站著一個陌生人,湯君赫不動聲色地朝楊煊靠過去,握著他哥哥的手,順著朝下握住檔案袋的一側(cè),試圖從楊煊手里抽出來。</br> 本以為楊煊會很輕易地松手,沒想到他手上反而加重了力氣。</br> 湯君赫只能也跟著用力,但卻怎么也沒辦法把檔案袋從他手里抽出來。</br> 他轉(zhuǎn)頭去看楊煊,楊煊卻視而不見,眼睛盯著電梯門旁的樓層指示屏幕。</br> 等到那個陌生人下了樓,電梯門重新合上,湯君赫這才開口說:“你說回家給我看的?!?lt;/br> 楊煊偏過頭笑了一下,漫不經(jīng)心道:“你抽走就給你看啊?!?lt;/br> 湯君赫一只手較不過楊煊,便有些耍賴地兩只手一起用力,楊煊這時主動松了力氣,抬起胳膊攬著他的肩膀。</br> 湯君赫抱著檔案袋,低頭看那上面的字。那上面只用很粗的黑色水筆,龍飛鳳舞地寫了兩個字——“楊煊”,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他用手指捏了捏,里面的東西尺寸比紙幣稍大一些,很厚,整整齊齊的,像是被捆在一起。</br> 楊煊先一步下電梯,走在前面,摁密碼開了門鎖,然后握著湯君赫的肩膀讓他先進(jìn)去,自己也隨后走進(jìn)去,反手關(guān)上門。</br> 十三這時躥出來,扒著楊煊的褲腿,整只貓立起來。它現(xiàn)在不怕楊煊了,反而因?yàn)闂铎咏鼇泶诩依锏臅r間多些,經(jīng)常給它喂食,變得比對湯君赫還親近。</br> 兩人在玄關(guān)處換了拖鞋,楊煊俯下身摸了兩下十三,然后把它拎到一邊,轉(zhuǎn)身去了衛(wèi)生間,湯君赫則拿著檔案袋走到床邊坐下。</br> 他找出剪刀,把密封的檔案袋打開,手伸進(jìn)去,拿出里面那厚厚的一摞信封。</br> 楊煊這時從衛(wèi)生間走了出來,十三又湊過去,抬起前爪摁著他的拖鞋,似乎要阻止他繼續(xù)朝前走,楊煊彎腰把它抱了起來。</br> 湯君赫抬頭看他:“它在關(guān)禁閉,你這樣會把它慣壞的?!笔蛱煲牧艘恢煌闲瑴樟P它不許吃貓糧罐頭。</br> 楊煊抱著貓朝他走過去,騰出一只手伸出手去抬他的下巴:“哪兒撿來和你這么像的貓?”</br> “樓下的排風(fēng)管道,”湯君赫看著窩在他懷里的十三,“哪里像了?”</br> “眼睛。”楊煊說。</br> “我沒有這么圓的眼睛?!睖昭鲋掳涂礂铎?。</br> “這個角度最像。”楊煊笑了笑,評價道。</br> 湯君赫很敏感地察覺到他哥哥在轉(zhuǎn)移話題,他眨了一下眼睛:“哥,你是不是不希望我看這些信封啊……”</br> 楊煊眉梢微抬:“有一點(diǎn)?!?lt;/br> 湯君赫猶豫道:“其實(shí)我也可以不看……”如果楊煊不希望他看的話。</br> 楊煊俯下身把十三放到地上,從茶幾的煙盒摸了支煙出來,直起身,夾煙的那只手揉了揉他的頭發(fā):“想看就看吧。”然后走到窗邊,劃開打火機(jī),點(diǎn)著煙吸了一口。</br> 湯君赫隱隱覺得這些信封與自己有關(guān),他的心臟開始加速跳動,他小心地打開那個信封,把敞著口的信封倒過來,薄薄的一張紙片掉到他的膝蓋上,折起來的,從背面也能看到微凸的字跡。</br> 他莫名有些不安,深呼吸一口氣,將那張紙拿起來,展開一看,上面只寫了一行字:</br> “名下所有遺產(chǎn)贈與弟弟湯君赫?!?lt;/br> 字跡力透紙背,落款是“楊煊”。再后面一行,是五年前的日期。</br> 是五年前楊煊留下的一份遺囑。</br> “遺產(chǎn)”兩個字顯得格外刺眼,湯君赫的握著信封的那只手忽然開始發(fā)顫,他覺得自己有些呼吸困難。</br> 他定了定神,又抽了一個信封出來,打開,取出里面折起來的紙片。</br> 同樣的一行字,仍舊是“名下所有遺產(chǎn)贈與弟弟湯君赫”,落款也依舊是楊煊,只是日期變了,是三年前的某一天。</br> 湯君赫的指尖抖得愈發(fā)厲害,他竭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又抽了一個信封出來,還是同樣的一行字,同樣的落款,不同的日期,六年前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