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計中計7
他是他的兒子,就算是他千不好萬不好,也是他的兒子。他從未真心真意想要殺死他。說到底,他無非是個未成年的小孩子而已,詢兒,他懂得什么?
拓跋宏掙扎著起身,揚起手臂:“叫胥吏進(jìn)來……”
送信的胥吏進(jìn)來,跪在地上,聲音結(jié)結(jié)巴巴的:“小臣參見陛下……廢太子……他企圖逃離,所以……所以被亂箭射死……”
一切,都已經(jīng)無可挽回。
當(dāng)初他盛怒之下,的確是下過處死詢兒的命令,但是,并未規(guī)定時間。這種情況之下,當(dāng)然不會有人敢擅自替陛下做主,三兩日就把廢太子給處決了。
但是,誰會知道詢兒居然逃跑?
事情都到這個地步了,他干嘛逃跑?
連寬恕他的借口都沒了。
事情原本還有轉(zhuǎn)機,三五個月之后,朝上自然會有大臣們?yōu)樗笄殚_脫,他也好有個順?biāo)浦?,就算做不成太子了,做個富貴閑人,快活一輩子也不錯。
豈料。
幾個月的時間里,先后死了兩個兒子。
一個是頭生子,一個是最后的小兒子。
拓跋宏躺在床上,重重地喘著粗氣。
咸陽王明顯地察覺他頭上的白發(fā)迅速地增多了。
“拿來……拿給朕看……”
一封密函。
“不是這個……”
胥吏一愣,一怔,又回過神來,取出一件信物給他。那是廢太子的信物,一柄匕首。這是他8歲生日的時候拓跋宏賞賜于他,削鐵如泥,希望他做一個勇武的鮮卑男子。
結(jié)果,他用這把匕首逃跑,又被亂箭射死。
拓跋宏看了半晌,只揮手,讓眾人退下。
胥吏退下了。
咸陽王也跟著退下,無聲無息的。他走到門口,卻忽然聽得皇兄的聲音:“是誰要故意置詢兒于死地?”
咸陽王心一跳,回轉(zhuǎn)身,跪倒在地。
“皇兄,是臣弟沒有保護(hù)好詢兒的安全,臣弟罪該萬死……”
“保護(hù)他還有什么意思?唉……去罷,去罷……”
他沒有再說什么。
咸陽王出去的時候,老太監(jiān)幫他關(guān)上了房門。
里面,傳來他重重的咳嗽之聲,一口血便噴出來。
送藥的老太監(jiān)驚呼:“陛下……陛下……您……”
他搖手阻止了這忠心老仆的呼叫。
“得馬上傳御醫(yī)……陛下,這可不行,您必須靜養(yǎng)……”
“傳令下去,加速趕回洛陽。”
“陛下,您已經(jīng)熬不住了……”
“回去再說。”
老太監(jiān)連奉勸都不敢了。
“傳高閭和謝賢二人?!?br/>
“是?!?br/>
這是拓跋宏病中第一次秘密召見大臣。二人一看到他的光景,不覺大驚失色。短短幾天,這個曾經(jīng)雄姿英發(fā)的皇帝已經(jīng)顴骨深陷,兩鬢斑白。
二人跪倒地上。
太監(jiān)把密函交到他們的手上。
二人看完,交換了一下眼色。高閭是幾朝老臣了,也不轉(zhuǎn)彎抹角,直言不諱道:“陛下,廢太子忽然被亂箭射死,顯然是幕后主使人怕陛下見了他,供出人來?!?br/>
謝賢也道:“廢太子唯一可以爭取的便是陛下的恕罪。他一個孩子,怎會忽然滋生逃跑的念頭?”
拓跋宏強支撐著坐起來,他的顴骨上一斑紅痕,倉皇一如鬼魂?!皞髁钕氯?,今日就啟程,速速趕回洛陽。”
“陛下,萬萬不可……”
“陛下,您現(xiàn)在不宜趕路,必須休養(yǎng)為宜……”謝賢比高閭善于言辭,但見拓跋宏心意堅決,他便換了語氣,“陛下也知這是有人陰謀搗亂。顯然,對方不但是想除掉前太子殿下以絕后患,但是,最大的目標(biāo)卻不是前太子……”
“那他們還有什么更大的目標(biāo)?”
問話的不是拓跋宏,是高閭。
謝賢不慌不忙:“他們顯然是嗅到了危險,從方山的刺殺未遂到暗害小太子,這之間一定有極大的聯(lián)系。如今,他們知道陛下身體欠佳,卻能推測陛下心情,很顯然一聞聽這個噩耗就會馬上急于趕回洛陽。雙重打擊之下,讓陛下身心交瘁,病情加重,自損龍體……”
高閭本就在著急要如何才能勸說這個執(zhí)拗起來脾氣十分可怕的皇帝,但聽得謝賢這一席話,方知道南人詭詐并非是浪得虛名。
謝賢本是個正人君子了,為人也還算敦厚。但是,高閭自己可說不出來他這樣的話。
拓跋宏何嘗不知這是變相的激將?但也是事實。而且,他心中還比謝賢更加清楚。
宮廷惡斗,謝賢等外臣豈能知曉?他無非是猜測那撥鮮卑頑固人馬因著擁護(hù)廢太子不成,用了什么手段要魚死網(wǎng)破而已,哪里清楚其中詭譎比這更加兇險十倍?
但察陛下神色,又覺他對自己這番心意已經(jīng)有了了解和洞察,心里舒一口氣。
“據(jù)說此地也有民間高手郎中,臣等去訪來,替陛下看看。事以至此,也不急于一時,陛下還是先休養(yǎng)好精神,容后處理再是?!?br/>
拓跋宏長嘆一聲,只讓他們退下。
事情的真相早就呼之欲出,他只是不敢相信。
甚至不是不敢相信,只是不愿意相信,也不敢接受。
他輕衫裘馬,獨自出門。
外面風(fēng)景甚好。風(fēng)和日麗,天空明媚,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
但見一灰色袍子的婦人,盤發(fā),端正,不茍言笑,臉上顯出滄桑的落寞。她站在藍(lán)天白云之下,看前面一大堆嬉戲的孩子。
孩子們多達(dá)十來個,六男幾女……當(dāng)然,這之中有些女孩兒后來死掉了。
但是,此刻他們都活潑可愛,奔跑跳躍。年齡相差不大,階梯似的,其中好些男孩子還是同年,出生只相差著月份而已。
此時,他們在草地上奔跑,放風(fēng)箏,打彈子,游戲,吃零嘴……對面的中年婦人,是他們的母親。
大家玩累了,四面八方地跑到她身邊喊她:“母親……母親……”
一個個的聲音,都是怯怯的,仿佛對她頗為忌憚——拓跋宏本想用敬畏二字——但一轉(zhuǎn)念,認(rèn)為這是忌憚。
孩子們不懂掩藏心事,敬畏和忌憚是兩回事情。
如此多活潑可愛的孩子,作為一個慈母,她本該是多么喜悅親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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