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回光返照2
她嘶啞的聲音,忽然再一次地哀嚎起來,就像是回光返照的最后一點余暉。
“葉伽……救我……求求你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拓跋宏驚呆了。
那時候,他正奔過去站在她的床頭。
他的大手也正來得及握住她的雙手,觸摸到一手的血跡。她的呼叫那么脆弱,幾乎只在喉頭里滾了幾滾,旁邊,任何人都沒聽見。但是,他聽到了,他聽得那么分明。那是一個人,在生死關(guān)頭的本能。
“葉伽……救我……求求你救我……”
他忽然跳起來,大聲地喊:“傳……來人……傳國師葉伽……”
他的命令沒來得及傳下去,門口,一個人沖進來。
他一直在立政殿的門口,聽著里面的哀嚎,慘呼,哭泣……千萬的聲音里,他忽然聽到她的呼救“葉嘉……救我……葉伽……救我……”
他是沖進來的,打開了門口的侍衛(wèi)沖進來的。等他們進來追趕他的時候,已經(jīng)聽得陛下的命令了。
這一刻,幾乎是同時發(fā)生的。他甚至顧不得和拓跋宏打一聲招呼,就撲了過去,撲到了那個渾身血跡的女人身上……
“妙蓮……妙蓮……妙蓮,我來了……我來了……你忍住,你再忍一下……”
心忽然松了。
馮妙蓮哀嚎的聲音停下來,只是淚流滿面。我盡力了,我等了這么久,我就是為了想要活下去。誰不想活下去呢?誰想死掉呢?
“葉伽……我好疼……好疼啊……我會不會死?”
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聲音平靜,笑容也很平靜:“不。妙蓮,你不會死。你會好起來的。”
放心了。她徹徹底底放心了。
華大夫,其實她是不怎么相信的,但是,她相信葉伽。有一些人,在身邊來來去去一輩子你也未必指望得上,但是,有些人,注定了就是你命中的守護神。是從六歲起就開始的吧?從北武當(dāng)?shù)拿突⒖煲獡涞侥莻€小女孩的身上起就開始的吧?那個時候,他也不過十來歲的小小孩童,但是,那時候起,他就能救她的性命了。從此以后,就賴定了他,絕望的時候,悲哀的時候,丑陋貧寒的時候,在家廟里等死的時候……若不是他,她早就死了。
現(xiàn)在,她再一次要死了。
而他,居然又來了。
從渭水河邊的被人驅(qū)趕追殺,到荒郊野外的走投無路,龍門石窟的喬裝逃亡……命運就像是一條鞭子,強有力的把人從一個極端趕到另一個極端。
但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么久,還是轉(zhuǎn)回來了。
滿床的鮮血變成了一種凝固的沉默。
那時候,花沒有為他讓開一條路,海水也沒有卷起漩渦,屋子里忽然很安靜,有一種讓人驚心動魄的寂寞。
拓跋宏眼睜睜地看著他忙碌。他看,但內(nèi)心里沒有意識,那些東西在眼前晃過,但是進入不了腦子里,一閃而逝,哀嚎的女人,難產(chǎn)的孩子,這個突如其來的闖入者……
只見他忙忙碌碌,奔波不已,然后,產(chǎn)婆們抱著一個東西出去,低低的,倉促的,帶著無盡的恐懼之情,沒有人敢多看陛下一眼……
拓跋宏也不敢多看一眼,強做不知。事實上,那時候,他也真是不知道了,腦子里一片麻木,連悲哀都沒有,只是原地不動,定定地看著床上那個忽然昏厥過去的女人。
疼痛,戛然而止。
但是,人也已經(jīng)到了極限。
一個女人所能承受的最大的痛楚已經(jīng)過去了,沒日沒夜的哀嚎,就這么成為了往事。她汗流浹背,淚如雨下,也許,自己再也沒有可以這樣疼痛的機會了吧?
再也不會有了吧?
沒有人回答她。
葉伽也滿頭大汗,幾乎癱軟在地上。
這時候,大家才看到他這一身衣服,他這樣的一個人:再也不是記憶中的麻衣如雪了,他很憔悴,很萎頓,精疲力竭,最后的一點力氣都在和立政殿外面的侍衛(wèi)搏斗的時候用掉了。
只強撐著一口氣,沖進來。
因為,他聽得她叫她,呼他救命。
那是他的義務(wù)和責(zé)任,是他把她陷入了這樣的地步。有人說,你救了一個人的性命,后半生,都得對他(她)負(fù)責(zé),惦記他(她),會情不自禁地想,他(她)是不是過得好,有沒有發(fā)生別的變故……
而他這一輩子,都在拯救她的性命的途中。
真是奇怪,他本是佛道中人,最后呢,記憶里救命的,竟然只有她一人!
就如他前世今生的修煉,都是為了這一刻。
都是為了她呼叫的時候,他好出現(xiàn)。
緣來緣去,原來如此。
也許,上輩子,她是他的債主。
欠了她很多錢,就只能用情還償還。
拓跋宏緩緩地抬起頭,葉伽也正抬起頭。
屋子里有椅子,但是,沒有任何人坐著,他們都站著。
床上的女人睡在血泊里,面如金紙。她已經(jīng)睡著了,呼吸從最初的急促到暗沉,就像是一盞即將熄滅的燈火。
拓跋宏茫然地看著她,又看葉伽:“妙蓮……她會不會死?”
“她不會死。她會活下來?!?br/>
“是你救了她的性命……”
“陛下,我很抱歉……”
拓跋宏揮手,將他阻止,不讓他說下去,他不想聽,也不敢聽……葉伽,他何必抱歉??寤生,寤生……誰叫那個孩子要寤生??
它就像是他很長的一個夢,夢醒了,然后,夢境里的一切,自然就沒有了。
只是,他不曾預(yù)料,這個夢境會如此的真實,他并不是感到有什么悲傷,只是覺得虛空,一種可怕的虛空無窮無盡地蔓延下去,就如天地之間飛舞的腥風(fēng)血雨,就如御駕親征之前的猶豫,就像你為之奮斗一生的一個理想,最后,你發(fā)現(xiàn)是一個笑話……
他心里空落落的,不悲哀,不憤怒,也不怨天尤人。
只是在馮妙蓮的床前站了許久許久。
無論這一切多么虛空,但是,那些鮮血是真實的。
他不知道葉伽是什么時候出去的。
和那些御醫(yī)一起出去了,退到了他該去的位置——他的作用也是這樣,來去如風(fēng),就像一個夢,夢醒了,一切都是虛空。
馮妙蓮沒有醒來,潛意識里,也許不想醒來,就這么昏沉沉的睡下去,直到天荒地老,宇宙洪荒,也許才是最好的結(jié)局……
時光,慢慢的靜止下來。
立政殿,從來不曾如此的安靜。
那個夜晚,仿佛成了不夜天,晚霞在天邊很久很久都不落下去,金碧輝煌,燦爛映照,讓天邊的云彩匯聚成一條真正的巨大的天河。
白云也是會變換的,海洋湖泊,聚沙成塔,一草一木,千絲萬縷……就像是一個人在沙地上畫沙畫,風(fēng)一吹,圖案就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