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遲到的擁抱2
    她愛他的時候為他受傷,不愛的時候也為他受傷。
    曾經(jīng)寧愿犧牲性命來保護的愛人,末了卻是寧愿送掉性命也要擺脫?
    心里一陣一陣的難受,半晌也沒抽出手臂,直到她自己側(cè)身翻了一下。
    手臂微微麻木,卻如釋重負(fù)。
    因為她翻身的時候,臉上的神色非常平靜。
    睫毛闔在眼簾上的樣子讓他想起她的小時候,多可愛的女孩兒啊,整天蹦蹦跳跳的,在北武當(dāng)?shù)纳缴献ズ轿涷?,回到了皇宮后也不安分,整天弄得御花園里雞飛狗跳。那時,他少年老成,一當(dāng)了皇帝,感覺馬上就老了十歲。六七歲的孩子登基了,不敢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太后不經(jīng)意間不那么親切了,嚴(yán)厲遠(yuǎn)遠(yuǎn)多過微笑。尤其是蝙蝠人老a出現(xiàn)之后,太后完全如變了一個人一般,對他的嚴(yán)厲難以想象。
    許多時候,若不是他牢牢地記住父皇臨死之前說的話,幾乎沒法支撐下去了。
    “宏兒,今后無論誰怎么挑撥你,你都不要相信。這世界上除了太后,絕對沒有人會對你更好了。因為,她是你的……母親!”
    這句話,他永生不忘。
    也是父皇留給自己的強大的精神支柱。
    那么多年,并不是沒有人挑撥離間的,相反,挑撥層出不窮。若是稍微意志薄弱一點,就和太后翻臉爭權(quán)奪利了。
    因為她是他的母親!
    天下?lián)磹?,莫過于生母。他是她唯一的兒子,所以,無論她做出什么決定,他只能無條件服從。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是傀儡。小孩子,也只能是傀儡。
    那個豐碑太高了,他再是鮮卑大臣們所稱贊的天才,也沒法逾越她所立下的高度。
    逐漸地,十幾歲的孩子,三十歲的心智。
    他比妙蓮其實大不了幾歲,可是感覺上自來比她老了許多許多,就像兩個時代的人。因其如此,她的蹦蹦跳跳才帶給他如此之多的歡樂。
    彼時,他身邊的太監(jiān)、宮女等會隨時把小皇帝的一切喜怒哀樂,吃喝拉撒,事無巨細(xì)的回報給太后。
    皇宮上下,唯有她一個人才能讓他敞開心扉說話。而且,她不會把那些秘密告訴任何人。
    就連太后也是不說的。
    那時候,他以為她是自己最可靠的盟友,保守秘密的小伙伴。長大了才知道,那是太后留給自己的一個窗口。
    這個窗口,對他的意義可想而知。
    一生中的歲月,怎樣也沒法抹去的痕跡。
    一如那些最最古老的橋段,陰郁的王子,不不不,是陰郁的國王,一個活潑的灰姑娘在他心底照進了陽光。
    這一縷陽光曾伴隨他那么漫長的歲月,一直到太后去世。
    現(xiàn)在就不需要那一縷陽光了?
    他的目光轉(zhuǎn)向窗外,看到秋日的黃昏,憔悴得夜晚,陽光再也照射不進來了。
    他慢慢地走出去,吩咐了晚膳。
    挑菜譜的時候看得很仔細(xì),一樣樣地想,哪些是她喜歡吃的?獐子肉燉蘋果干?拔絲蘋果?燕窩粥?
    看了很久他才教給御廚。
    昭陽殿的氣氛顯得很凝重,門外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宮女們以及她們交出來的一只只盒子。
    宮女們跪成一排,聲音如蚊蚋,沒有一個人膽敢提起出宮的事情。
    “柳兒,這些是什么?”
    她小小聲的:“回陛下,這是娘娘賞賜給奴婢們的……”
    他隨手打開一只盒子,看到里面的豐盛。
    都是她回宮之后他給的賞賜。還有前些年她不在宮里的時候,每一次賞賜他都留下了她的一份,日積月累,非??捎^。
    可是,再多的財寶此時又值當(dāng)什么?
    再看昭陽殿,才驚覺梳妝臺上的空空如也。衣櫥也是空的,就連她的華麗的衣服都分得一干二凈了。想必是不知做了多久的決定才如此地果決。
    遣散宮女,自赴一死。
    在她再次回到昭陽殿的時候就開始了吧?
    可惜,他竟然不曾察覺。
    再英明的人,也只猜到了結(jié)果,卻看不透這個過程。
    當(dāng)他處心積慮的時候,當(dāng)他充滿憤怒的時候,當(dāng)他嘲諷她貪婪虛榮只認(rèn)皇后身份的時候,不料她已經(jīng)是遍體鱗傷。到這時候,皇后這個身份又算得了什么?
    無限唏噓,內(nèi)心悲涼,不知道是為她還是為自己。
    “娘娘的東西,奴婢們不敢領(lǐng)受……請陛下收回……”
    “罷了,罷了,既是她賞賜你們,你們就拿著吧。”
    那是她私人之物,也是這幾年昭儀生涯的賞賜,私房錢,她想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好了??墒菍m女們卻不敢僭越,這么多華麗的衣服,銀兩,首飾……馮昭儀醒來后怎么辦?她自己已經(jīng)是空空如也了。
    沒人敢要。
    但是也沒人敢于違背皇帝的決定。
    捧盒依舊被拿出去了,昭陽殿里空曠得厲害。
    皇帝宣布輟朝三日。
    他本是一個非常勤奮的人,極罕在非重大節(jié)日宣布輟朝。此時,皇后被廢黜的消息已經(jīng)通過禮官宣布下去,朝野皆知。
    一時間眾說紛紜,一片嘩然。
    皇后不是有口皆碑的賢惠?她為何會被廢黜?
    罪名如何?
    咸陽王很是惶恐,本想找皇兄打聽,但是連續(xù)通報不得求見。沒有人告知他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也探聽不到。
    當(dāng)日參與此事的老太妃和其他妃嬪們都守口如瓶,生怕多了半句話就惹來禍端。
    三日之后,皇帝下令冊封新皇后。
    并不出人意料,正是馮妙蓮。
    但是,朝野震驚。
    就連馮老爺聞知也如天塌下來一樣,不知是喜是悲。
    這天下,只有永恒的皇帝并沒有永恒的皇后。
    雖然都是他的女兒,卻有什么不同了。
    被廢黜的馮皇后的罪名并未怎么被提及,也沒被擴大化,朝野也不敢追問,畢竟,都是馮家的女兒,廢立之間,家門無法蒙羞。
    馮老爺這期間和咸陽王有過短暫的接觸,但是咸陽王依舊沒有打探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只敏感地意識到,自己和皇兄之間是有什么不同的。
    兩日之后,再得到消息,皇帝親自把馮妙蓮接回了立正殿。
    拓跋宏那一日起得特別早,早朝之后回來,御醫(yī)報告說馮妙蓮的傷勢已經(jīng)無礙,請陛下徹底放心云云。
    整理東西的時候,他看到角落里的一只大箱子。他親自去打開,但見里面都是些平淡無奇的東西:油葫蘆、廉價的頭釵、發(fā)簪、飾品、小絲巾以及幾件很別致的裙裳。這些服飾都充滿了濃郁的南朝風(fēng)情,甚至有一件充滿了波斯風(fēng)情的大披肩。
    這些東西,他可以確定沒有任何一件屬于皇宮。
    并非是自己給她的。
    當(dāng)她把一切都分配給侍女們之后,唯一只留下了這一口箱子。
    柳兒低聲問:“陛下,這些東西也帶走么?”
    他并未急于回答。
    轉(zhuǎn)身進了房間,看到閉著眼睛的馮妙蓮。他不知道她是醒著還是睡著,反正只要他在她的面前時,她從不曾睜開過眼睛。
    “妙蓮,那口箱子你還要不要帶走?”
    無人回答。
    他自言自語:“也罷,我看這箱子里也沒什么要緊的東西。估計是你在家廟時候的玩意兒吧??磥硪灿貌恢?,既然你說不要,那就不必帶走了?!?br/>
    是她自己拒絕的,不是么?
    床上的女人依舊沒有睜開眼睛,也沒回答。
    “妙蓮,既然你同意了,我就把這口箱子給處理了?”
    她還是沒有回答。
    “好,我就當(dāng)你同意了?!?br/>
    拓跋宏當(dāng)即下令,很果決地把這口箱子封存了,從此,再也無人知道它的下落。
    步輦很低調(diào)地從昭陽殿回到了立正殿,車上的女人依舊昏睡著。也許是服藥的緣故,她睡得很熟。
    當(dāng)攆車停在立正殿的門口時,所有人都恍如隔世。
    那是一場艱苦卓絕的宮廷斗爭,無論是手段也罷,計謀也罷,但凡要在宮廷里爭得一席之地,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冊封皇后的禮儀已經(jīng)交給禮部,大家按照程序有條不紊的進行著,終歸是一件大事,馬虎不得。從黃道吉日的選取到各種煩瑣程序的一一行走,務(wù)必令每一步都不能出什么差錯。
    馮妙蓮躺在床上,不知外面風(fēng)雨飄搖。
    醒來的時候,躺在立正殿的大床上。
    那是一個很晚的清晨,深秋寒冷,天色十分陰暗,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身邊多了一個男人。
    這些日子,她其實并不是一直昏睡著,清醒的時候很多。
    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趟——確切地說,在徹徹底底的失望之后,重新回到這個地方,任何人都會感到陌生。
    就連身邊的這個男人也一樣。
    有時,她感覺自己并不了解他——這種隔閡,幾年前就開始了。
    周圍的布局色彩濃烈,窗外的宮燈簇新生輝,立正殿顯然經(jīng)過了一番布局,就如一場喜事的前奏。
    這樣的季節(jié),本是不適合辦喜事的。
    許久之后,她的目光才收回來,落在身邊的男人面上。他的一只手習(xí)慣性地?fù)ё∷附豢?,毫無芥蒂。
    他一臉憔悴,熟睡之中也露出深濃的疲倦。
    就連昔日堅毅的濃眉也奇怪地糾結(jié)在一起,竟似他才是受傷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