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jié)
看到女人和男人一樣在這叢林里受苦受難,童班副的心就疼。
他對(duì)女人的這份情感,完全來源于嫂子。在童班副的眼里,嫂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童班副自打生下來便不曉得母親長(zhǎng)得是什么模樣,他一歲那年死了爹,爹是給大戶人家干活累死的,母親是病死的。哥哥比他要大十幾歲,是哥哥用一雙粗糙的手把他一天天地拉扯大。哥哥無疑是個(gè)好人,老實(shí)、本份、木訥。童班副有時(shí)一天也聽不到哥哥說一句話,別人更難得聽到哥哥的話了,鄰人便給哥哥起了個(gè)別號(hào)——“活啞巴”。
哥哥在二十五歲那一年娶了嫂子,說哥哥娶了嫂子不太確切,應(yīng)該說,哥哥和嶺后的另外一男人共同娶了嫂子,那個(gè)男人有四十多歲了,是個(gè)聾子。
哥哥窮,那個(gè)聾男人也窮,兩個(gè)窮男人便共同娶了一個(gè)女人。在童班副的老家這種事很多,沒人笑話,很正常。
嫂子第一次進(jìn)家門的時(shí)候,穿著紅襖,臉也是紅的,像西天里燃著的晚霞。他愣愣地看嫂子,是嫂子先跟他說的話,還用那雙溫暖的手拍了拍他的頭,那時(shí),他真想哭,以前從來沒有人這樣地待過他。最后嫂子就蹲在他的面前笑著說:“丑丑,叫俺嫂子。”他憋了半晌,用哭聲叫了聲:“嫂子——”嫂子把他的頭抱了過來,貼在自己的胸前,嫂子的胸膛又溫暖,又寬厚。他哭了,眼淚鼻涕都弄到了嫂子的紅襖上。
哥哥仍是一聲不吭,悶著頭坐在門坎上,一口口地吸煙,煙霧罩住了他的臉,硬硬的僵僵的。
接下來嫂子便開始做飯了,家里窮沒有更多的糧食,他們只能喝粥。喝的雖是粥,童班副卻喝出了與以往不同的香甜。哥哥喝得呼呼有聲,他也喝得不同凡響,喝出了一身一頭的汗,嫂子也喝,卻斯文多了。嫂子停下來抿著嘴瞅著他哥倆笑。
哥哥也笑,表情仍硬硬的,僵僵的,眼里卻在冒火,童班副覺得挺可怕的。
吃過飯,天就黑下來了。嫂子和哥哥就進(jìn)了大屋,以前的大屋他和哥哥一起睡,自從有了嫂子他就只能睡在又黑又潮的小屋里了。他睡不著,瞅著漆黑的屋頂想著嫂子。
嫂子先是叫了一聲,接著又叫了一聲,接著嫂子的叫聲就一塌糊涂了。他不明白嫂子為什么要叫,嫂子的叫聲很濕很含糊,說不清到底屬于哪一種。他認(rèn)為是哥哥在欺負(fù)嫂子,他想去幫嫂子,但他不敢動(dòng),就那么挺著。不知過了多久時(shí)間,嫂子終于不叫了,只剩下大聲地喘,后來喘也平息下來了,他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一早,他先去看嫂子的臉,希望在嫂子的臉上看到異樣,可嫂子的臉一如既往,嫂子的眼睛里似乎比昨天多了些水氣,臉更紅了,嫂子一直抿著嘴沖他笑,他放心了。
從那以后,夜晚的嫂子仍發(fā)出那種很濕潤(rùn)的叫,一切都習(xí)慣了,正常了,偶爾聽不到嫂子的叫,他反倒睡得不踏實(shí)了。
嫂子做的粥仍然那么好吃。白天,哥哥下田做活路去了,他和嫂子在家,嫂子忙里忙外的總沒有空閑的時(shí)候,嫂子把家里所有該洗的都洗了,然后坐在窗下飛針走線,為他和哥哥縫補(bǔ)那些破爛的衣衫。
童班副十歲了,雖無法下田做活,但他要上山拾柴,把一捆又一捆樹枝送到家里,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了嫂子,他心里有股說不出的安寧和舒泰,有了嫂子的家,才是完美的家。那一段日子,他特別愛回家。
時(shí)間過得很快,月亮轉(zhuǎn)眼就缺了。嫂子是月亮圓的時(shí)候,走進(jìn)家門的。嫂子走那天,是他送去的。那天早晨,哥哥坐在門坎上又開始悶頭吸煙,臉上的表情依舊僵僵硬硬的。
嫂子說:“他哥,我該走了。”
哥哥不說話。
嫂子又說:“補(bǔ)好的衣服都放在柜子里了。”
哥哥還是不說話。
嫂子還說:“你們哥倆都別太累了,干不動(dòng)活就歇歇,千萬別傷著身子。”
……
他站在一旁聽了嫂子的話,心里難受極了,嫂子那一句句妥貼的話,仿佛不是說給哥聽的,而是說給他聽的。
終于,嫂子又穿著來時(shí)的紅襖上路了,他跟在嫂子的后面。送嫂子去嶺后是哥哥讓他這么做的,嫂子也愿意。嫂子不時(shí)地回頭望一眼坐在門坎上的哥哥,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嫂子的眼圈紅了。
半晌,他問:“嫂,你啥時(shí)還來咱家。”
嫂子牽住了他的一只手,嫂子的手又柔又軟,一點(diǎn)也不像哥哥的手。
聽了她的話,嫂子望了眼天空,殘陽在西天里垂著,嫂子輕聲說:“下次月圓的時(shí)候,俺就來咱家”。
嫂子用的是“咱家”,這樣他感到很溫暖。嶺后并不遠(yuǎn),翻過一道嶺,再過一條小河就到了,那個(gè)四十多歲的聾男人早就在村口巴望了。那男人看見嫂子,便一臉歡天喜地的迎過來,從他手里接過嫂子的包袱,牽了嫂子的手往家里走去。嫂子回了一次頭,又回了一次頭,嫂子這時(shí)已經(jīng)看到他淚流滿面了。嫂子突然喊了一聲:“丑丑,你等嫂子一下。”接著甩開那男人的手向一間小屋跑去,不一會(huì)兒,嫂子又回來了,把一個(gè)溫?zé)岬娘炞尤剿膽牙铮f:“丑丑,回家吧,等月圓了再來接嫂子。”
嫂子就走了,他一直看不到嫂子了,才一步三回頭地往回走。這時(shí)他的眼淚想止也止不住,一串串地落在嫂子給他的餅子上。
隨后的日子過得就很慢。哥哥仍不聲不響地下地做活路,他仍去山上拾柴。閑得無事了,他就去私塾偷看先生教那些有錢家的孩子識(shí)字,在那里,他也學(xué)會(huì)了一些字。
每到晚上,他便呆呆地望著天空,看著月亮一點(diǎn)又一點(diǎn)地圓起來,哥哥似乎也在盼著月圓時(shí),但哥哥的表情從不外露,哥哥盯著月亮的目光是死死的,狠狠的,恨不能一口把月亮吃掉。
哥倆終于齊心協(xié)力地又等來了一個(gè)月圓時(shí),那天晚上,哥哥就甕聲甕氣地沖他說:“丑丑,明早,接你嫂子去。”
他歡快地答:“哎……”
雞剛叫過三遍,他便起來了,天剛麻亮便上路了。來到嶺后,天仍沒亮得徹底,他來到那個(gè)聾男人家門口,便一迭聲地喊:“嫂,月亮圓了!”
嫂聽見了,擦著手出來,把他拉進(jìn)門去。那個(gè)聾男人看他一眼,就埋下頭吃飯了。嫂給他盛了碗稀飯說:“吃吧,吃完咱就走。”
飯很快就吃完了,嫂又穿上了那件紅襖,聾男人坐在炕沿上吸煙,輕一口重一口,樣子兇巴巴的。
嫂就說:“被子俺拆了,棉是新絮的。”
因那男人聾,嫂的話像喊出來似的。
那男人聽了,點(diǎn)點(diǎn)頭,一臉的灰色。
嫂又說:“米我碾好了,放在缸里。”
聾男人又點(diǎn)點(diǎn)頭。
嫂還說:“那俺就走了。”
聾男人這回沒點(diǎn)頭,冷了一張臉,巴巴地望嫂子,嫂子別過臉,牽了他的手,嘆口氣道:“丑丑,咱們走吧。”
他隨著嫂就離開了聾男人家門。走了幾步,嫂回了一次頭,他也回了一次頭,他看見聾男人仍眼巴巴地在望嫂子,他又看見嫂的眼圈紅了。
半晌,又是半晌,嫂終于平靜地說:“丑丑,想嫂了么?”
他答:“想,俺天天盼月亮圓。”
嫂又抿了嘴笑一笑,嫂這么笑他心里很高興,嫂的笑很美。
嫂又說:“你哥想俺了么?”
“想,他夜夜看月亮。”
他這么說完,又看到嫂的眼圈紅了。
翻過嶺,就看到哥了,哥先是坐在門坎上,看到他們就站了起來。他們迎著哥走去。他心想:月圓了,嫂子又是一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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