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一零四〕自路
車里,瑞香松香都嚇了一跳。
顧溪亭矮身坐進車廂,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溫鸞,透著長久不見所帶來的灼灼。
溫鸞只顧得上壓住自己狂跳的心,作勢要起身行禮:“三表哥……”
顧溪亭伸手托住她的手肘,輕輕將人按回位子上,問:“秋葵說你要見我?”
他才從皇城司出來,半路遇上了剛找到長林的秋葵。他往通平巷去,溫家的馬車從通平巷出來,正好撞了個迎面。
馬車只停了一瞬,很快又行駛起來。
溫鸞掀開邊上的簾子,朝外頭看了一眼,答說:“九娘在溫家。”
她說完,有些愧疚:“我家丫鬟膽大包天,幫著九娘偷偷從……跑出來了。”
顧溪亭擱著簾子,對外面的人吩咐了什么。不一會兒就聽見長樂“駕”了一聲,有馬蹄噠噠跑遠。
溫鸞有些不解,愣愣地望著顧溪亭。
顧溪亭笑了一聲:“跑出來也好……比留在四房,被她爹娘硬生生逼死好太多了。”
溫鸞唔一聲:“九娘想活得。沒人想為了一件不如意的事,就真的割舍掉性命。”
溫鸞一說話,好看的眉頭就微微蹙著,顧溪亭看著她,有些出神,良久垂下眼簾:“如果換作是你,你會怎樣?”
他記得,幾年前,她還和那個季瞻臣有過婚約,如果不出意外,她理該平平順順長大,然后到了年紀順理成章地入季家門,成季溫氏。
溫鸞抿抿唇。
上輩子的溫鸞乖順聽話,一派天真地聽從滿懷信任和惋惜地阿爹,早早嫁進季家,給季母沖喜。于是有了之后那幾年的苦楚和困境。
所以,如果不是重活一世,她甚至壓根不能和九娘比。
九娘敢不顧一切反抗,拿性命抗爭。
九娘其實是最有膽魄的那個人。
“知道當初四房是如何和禹王攀上關(guān)系的么?”
溫鸞搖頭。
顧溪亭笑:“四房堂叔因腿有疾癥,學識也不行,一直沒有官身。太爺爺為了照顧這個年紀最小的嫡孫子,特意分給他幾間鋪子,盼他能靠著鋪子的營生,不至于差了家其他幾個兄弟太多。”
子嗣多的人家,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
顧家并不例外。
有了那些鋪子,四房的日子自然不會緊衣縮食,哪怕比不上有爵位的長房,但與二房三房比,還是綽綽有余的。
可有的人大概就是天生不適經(jīng)商的料。顧家太爺,開國公顧灃過世不久,四房的一家鋪子就不得不轉(zhuǎn)手了。
又過幾年,又轉(zhuǎn)手兩家。
等到一直幫忙撐著弟弟和侄子一家的長房老太爺過世,四房直接就垮得只剩下三間鋪子。
顧洗一直拼了命想把營生坐起來,他腿不好,卻是個腦子活絡的,就可惜總遇上問題。
這次如果不是湊巧得了件禹王妃十分想要的香料,顧洗還不見得能與禹王妃跟前的喜公公搭上話。
顧溪亭將事情簡單解釋了遍,視線落在溫鸞線條柔和的側(cè)臉上,靜靜等著她開口。
片刻后,溫鸞睫毛微顫:“所以,我拒絕了禹王妃的提議后。四房就……把九娘推舉給了禹王妃?”
顧溪亭唇角微翹,目光轉(zhuǎn)向車簾外,透著濃濃的嘲弄:“你后來的事讓禹王妃丟盡了臉。禹王差點就收回了王妃在府里所有的權(quán)力。如果不是怕幾個妾室欺辱到王妃頭上,怕世子在外名聲有損,禹王妃有的苦頭吃。”
他回頭,目光直視著溫鸞:“不過后來九娘的事。與你并無多大關(guān)系。禹王一開始并不同意讓九娘進王府,王妃也不同意。四房纏了很久,還想方設法拉著九娘與見了禹王長子。”
“九娘是個好性子的,生得也十分隨和,禹王長子喜歡她,自然就在王爺王妃面前多有癡纏。”
他說著話,眉間有鄙夷,也有難掩的倦色。
“禹王素來心疼長子,拗不過他,親自見過九娘,見她生性良善,為人也十分溫和,遂允了這門親,叫四房心滿意足。”
那時候他的身份還沒暴露,禹王與四房結(jié)親的緣由,并沒有多少是因為他,更多的還是出于對長子的疼愛。
但世子一死,四房立即有了悔婚的意思,即便禹王是個君子,只怕也會心生惱怒。
更何況,禹王不是。
顧溪亭的背脊慢慢緊繃起來:“我早先不贊同顧家與禹王府牽扯上。但四房既然有自己的主意,那就自己去,我不攔著,至多我看著些,免得出事后牽連上家其他人。現(xiàn)在也一樣。”
馬車很快回到通平巷。
在溫家的后花園里,顧溪亭見到了正在陪小大郎玩耍的九娘。
她倒是已經(jīng)冷靜了下來,小大郎纏人十分厲害,她被纏得臉上不由帶著淡笑,沒了之前的傷心難過。
溫鸞領著人往邊上走,道:“有些事,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撫她。表哥……還是你說吧。”
顧溪亭嗯了一聲。
那頭九娘已經(jīng)見到了人,神情一瞬有些怔愣,旋即回過神,將小大郎交還給一旁看著的奶娘。
溫鸞想離開,讓他們兄妹說話,九娘卻一把抱住她的胳膊。
溫鸞一驚,九娘急道:“娘若是沒事,不妨……不妨在這陪陪我……”
九娘這么說,溫鸞便沒法離開,只好尋了地方安靜地坐下。
“我只問一你事。”顧溪亭開門見山。
他同四房并不親近,但九娘素來乖巧,這些年不管爹娘怎么胡鬧,她總會逢年過節(jié)給他與祖母送上親手縫制的一些東西。
就算不為兄妹之情,為這些年的懂事,顧溪亭都不會放任她不管。
九娘睜大了眼睛:“三哥哥……”
顧溪亭看著她緊緊攥著溫鸞的手:“你是不是一心要嫁?”
九娘不敢低頭,生怕一低頭就開始掉眼淚。
“我要嫁。”
她松開手,噗通跪地:“三哥哥,阿爹想要悔婚,要我嫁給另一個人,那人……那人是個畜生!”
溫鸞聽著九娘把與她說過的事,帶著哭腔又說了一遍。
也許是因為面前的男人與之有著相近的血緣,所以九娘哭得比之前更厲害,更顯得聲嘶力竭。
溫鸞聽得心疼。
顧溪亭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不管你爹娘是不是執(zhí)意要退親,你都只肯認王府的這門親?”
“是。”
“那就認吧。”顧溪亭起身,隨后道,“只你要記住一點。你始終姓顧,是我顧家女。”
顧溪亭的話里,意思太過明顯,溫鸞愣了一瞬,見他轉(zhuǎn)身要走,顧不上九娘還跪在地上,忙提了裙子跟上。
一邊跑,她一邊往身后揮手,幾個丫鬟趕忙上前將九娘從地上扶了起來,你一言我一句,把人送回屋里收拾。
顧溪亭腿長腳步大,幾下就走到了前頭,溫鸞追得有些累,忍不住停下腳步喘了幾口氣。
再抬頭,前面的顧溪亭已經(jīng)停了下來,正滿臉無奈地回頭看著她。
“你可以叫住我。”
他伸手,十分自然地托住溫鸞的手肘,見她氣喘得急,還想說話,顧溪亭道:“九娘的事交給我。她暫時先留在這里,還要麻煩你照拂。”
他不能保證四房那對夫婦能立即被他說通,總是要費上一些功夫,才好斷了那頭的路,給九娘留下機會。
溫鸞忙不迭應聲,又送人出門。
幾匹馬候在門外,長明長樂牽著馬,見溫鸞與顧溪亭并肩走出門,忙上前小聲道:“老夫人催三郎回府一趟。”
“出事了?”
李老夫人一向不管著顧溪亭在府外的事。從前在國子監(jiān)時不管,如今在皇城司更是從不多問。
可一時讓長明長樂催他回去,就連溫鸞在旁聽著,都覺得百思不得其解。
長明低頭撞了長樂一胳膊。
后者疼得齜牙咧嘴,不得已道:“是四房老爺……那個……他又改主意了。”
顧洗這人完全是個趨炎附勢的東西。
禹王世子一死,他生怕禹王府跟著出事,忙不迭要脫了關(guān)系,拿九娘去攀別的人家。
悔婚這種事,誰家不是小心翼翼,生怕漏出去半分壞了家小娘子的名聲。可他倒好,禹王府還沒去,悔婚的消息已經(jīng)傳了出去。
“怎么突然又改了主意?他改了什么主意,難不成是要把九娘再嫁給別的什么人?”溫鸞吃驚地上前。
她走得急,左腳絆右腳,差點摔了。好在顧溪亭反應及時,長臂一伸,摟過腰,將人穩(wěn)穩(wěn)扶住。
“別急。”他低聲安撫,抬頭去看長樂,“說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長樂神色一肅,道:“四房老爺這回在人前口風極嚴,連老夫人問話都不肯回復,只說以后再不會悔婚,會照著原先的安排,月末時送九娘出嫁。”
這是和禹王府繼續(xù)婚約的意思了。
顧洗變得太快,別說溫鸞心有擔憂,就是顧溪亭也不覺得這是好事。
“定然是禹王府出了什么境況,這才叫他得了消息,突然改了悔婚的主意。”
顧溪亭沉著臉,“長明,去打聽一下,禹王府今日都有些什么動靜。”
禹王府如鐵桶,但四房既然能得消息,別人也能。
長明領命而去。長樂又催了催,顧溪亭這才上馬。
他把頭一低,見溫鸞滿臉愁容,道:“如果有什么事,我會立即來告訴你。九娘那頭……你幫我先瞞著。”
溫鸞應聲,見他拿過長樂遞過來的馬鞭,與她頷首,未再言語,揚鞭而去。
他動作極快,沒一會兒就消失在了她的視野。
直到看不見人影了,溫鸞這才收回了茫然的眼睛,偏過頭的一瞬,對上了無聲無息站在不遠處的溫伯仁。
“四……四叔。”
“娘,你和他不合適。”
赤裸裸的反對,如同一道雷,直愣愣地砸在了溫鸞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