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一零〕有信
顧溪亭在國子監(jiān)任博士,以他當年連元的才知,及他幼時任皇子伴讀的經(jīng)歷,旁人都認為他理該在入朝為官后,得任高官。
顧家在永安,也稱得上是簪纓世家。只是這個世家,現(xiàn)如今早已沒落,有名無權(quán)。
顧家祖上自前朝起至今歷經(jīng)代帝王。到太爺顧灃,因有戰(zhàn)功,得封開國公,爵位世襲三代,三代后,逐代降爵。
長房大老太爺在太爺過世后承爵,為開國郡公,官至刑部侍郎。大老太爺過世后,爵位由嫡長子顧漸承,為開國縣公,卻只謀了個州府通判。等到日后顧漸過世,顧家就再無爵位,除非子孫后代還能再拼出一個。
到顧溪亭這一代,顧家各房子嗣出息的已然不多,更不提這其在朝為官的不過寥寥。
顧溪亭雖然只是個國子監(jiān)博士,但在如今的顧家,闔府上下都靠他一人撐著,即便是幾位老爺,也都在盼著他再往上挪一挪,以便讓顧家重回早年的興盛。
顧溪亭的堂兄,顧家大郎顧溪識年近而立,諸事無一有成。顧家長房大老爺顧漸為著嫡子通門路,花費了不少,也想盡了辦法,甚至還曾經(jīng)希望顧溪亭能幫著去寧王面前舉薦。
顧溪亭依言做了,寧王那頭卻“一不留神”漏了口風,叫御史們參到了圣上面前。顧漸的通判差點被擼。
“大老爺又做了什么?”聽著書房外窸窣的說話聲,顧溪亭擱下筆,看向身邊伺候的書童長明。
他身邊有倆跟著伺候了幾年的書童,年紀小小,卻是人精,最是清楚身邊的事。
長明嘻嘻一笑:“是兩位小郎又被卞先生打了。據(jù)說卞先生先前布置了《幼學瓊林》的課業(yè),結(jié)果兩位小郎非但沒能記住其的篇章,還讓身邊伺候的丫鬟幫著謄抄作業(yè)。卞先生發(fā)現(xiàn)了,拿戒尺狠狠打了小郎的手掌。”
顧漸的妻子湯氏和兒媳盧氏對兩個孩子挨打的事,心疼的不行,抱怨卞先生脾氣不好,不會教孩子,鬧到家學要將先生趕走。
顧漸得知,自然是氣急了兩個女人的所作所為,當著她們的面,把最寶貝的兩個孫子又打了一頓。
舊傷未愈,又在屁股上添了新傷,兩個孩子哭得直鬧騰,偌大一個顧府全都聽見了動靜。
“七歲的孩子了,連《瓊林幼學》的篇章都記不住。”長明滿臉笑嘻嘻,“大老爺?shù)男睦镏慌录钡貌恍小!?br/>
顧溪亭掃他一眼,長明立即收斂,低頭不語。
這時,書房外響起書童長樂的聲音:“三郎,有人送來了一些東西,說是鳳陽溫家送的。”
長明眼睛一亮。
顧溪亭朝他點頭。長明立即從桌案邊離開,開了門。長樂腳邊擺了幾個籮筐,籮筐上頭都蓋著油布,底下似乎放了不少東西。
“這是什么?怎么抬到三郎的書房這兒來了?”
“是鳳陽送來的東西,有糧食也有當?shù)靥禺a(chǎn)。剛二娘經(jīng)過,想占了去,我直接讓人給抬過來了。”
聽著門口長明長樂的交談,顧溪亭抬起頭,目光停留在了那幾個籮筐上。
他前不久為著一些事去了趟鳳陽府。與人私奔到鳳陽的堂姑如今已經(jīng)成了當?shù)赜忻簧痰钠拮樱覙I(yè)更是令現(xiàn)如今的顧家望之不及。
時下南方商貿(mào)發(fā)達,茶鹽不得私販,因而糧商做得好的,多數(shù)就是巨富之家。單看養(yǎng)在堂姑膝下的那個小娘子,顧溪亭就知道,溫家究竟有多有錢。
想著溫家的事,顧溪亭對那幾個籮筐有了興趣:“掀開看看。”
長明應聲掀開油布,長樂則遞上了一張禮單子。
溫家的禮送的不少,其一筐裝了幾袋糧食。長明解開口子,嘿了一聲:“三郎,是大米,還有白面。這可比咱們府里吃的還好些。”
顧溪亭看了看米面:“送來的人回去了?”
長樂道:“似乎是同溫家相熟的商隊,順路幫著溫家送東西的。”他說完,想起一件事,又從籮筐里翻出一封信來,“溫家的信。”
顧溪亭接過。
東西的確是從溫家出來的,信也是。可東西也好,信也罷,都是他那個嬌嬌軟軟的小表妹的手筆。
筆跡和人一般,輕輕軟軟,沒有那么多的鋒芒。
先是說為了感激他幾次相助,然后筆鋒一轉(zhuǎn),像是小孩聽著了不明白的事,好奇心作祟,找了人一股腦傾瀉腦海里的問題,漕糧、發(fā)干、糧長……問的都與漕運有關(guān)。
一會兒說糧長沒換人,卻有人想讓她阿爹當這個糧長。
一會兒又說聽說家里的商船這次要幫著運糧。
顧溪亭反復看著信,見她最后結(jié)尾時的語氣,依稀能想象到她那時寫信開頭的洋洋灑灑,間的小心翼翼,到最后的抓耳撓腮,想必寫到后面已經(jīng)不知該怎么收尾才能不叫人看出點端倪來了。
顧溪亭忍笑。
國子監(jiān)博士這樣的身份,在小表妹眼里,大抵就是一部辭典的作用。
他這個小表妹,倒是有趣極了。借著送謝禮的名義,送這封信過來,怕是想從他這兒問出點什么。
鳳陽。
蘅蕪院內(nèi),溫鸞睡得在小榻上團成了一團。
松香進門伺候,將人喚醒,扶起來喝過水后,這才喂了一顆糖果。
溫鸞抱著軟枕靠在小榻上,還有些迷糊:“幾時了?”
“娘都睡到未時了,再睡夜里只怕又要睡不著。”瑞香跟著進門,“老爺說讓娘睡醒了去一趟正院。”
“去正院?”
溫鸞清醒了,一頭霧水,舔了舔嘴里的糖,問:“去正院做什么?難不成祖父又將四姐接回來了?”
溫鸝被送回長房才不過半月,聽聞日子過得并不愉快。她那大伯母不是個和善的,面上看著一視同仁,恨不能摟著七娘他們一口一個心肝肉,可私下對大伯的幾個庶子庶女向來是非打即罵。
瑞香道:“四爺和三郎都從學院回來了,這會兒正在更衣,稍后也要去正院。”
“連四叔和阿兄都回來了?”
溫鸞跳了起來:“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不然怎的連他倆也被叫了回來?”她急得穿鞋,一迭聲喊松香,“快快,幫我收拾收拾,我要去正院。”
她梳洗好出門,就瞧見顧氏身邊的丫鬟正往這邊過來,一問才知人都到了,唯獨差了她,趕忙過來催請。
溫鸞有些慌,等急匆匆到了地方,坐到顧氏的身邊,她這才微微松了口氣。
“老二媳婦,”溫老太爺坐在上首,手里杵著拐杖,眼皮耷拉,神色不明,“老二說,要送你們?nèi)ビ腊沧《螘r日,你知不知道?”
顧氏應聲。
溫鸞愣了一下,顧氏側(cè)頭拍拍她的手背:“媳婦十幾年沒有回過永安,想帶孩子們回永安看看,順便回趟娘家。”
溫老太爺似乎十分不滿這個回答:“你當年是私奔來的鳳陽,十多年沒有回過顧家,現(xiàn)在回去難道是想讓我的孫子跟著受人冷眼?”
溫伯誠張口要解釋,溫老太爺拐杖一點,“嗒”一聲,道:“你閉嘴。”
他又看向顧氏:“你說說,你現(xiàn)在回顧家,顧家人可還會把你當做他們家的閨女?”
“會的!”溫鸞跳了出來,“顧家表哥這次不是來鳳陽了嗎,不是還來過咱們家!這難道不是顧家還認阿娘的意思,阿娘如果不是知道顧家還認自己,怎么會想帶阿兄回去看看!”
她突然說話,驚得顧氏慌忙就要把人拉回來。
溫伯誠也已匆匆站起來,就要替女兒向父親賠罪。
溫老太爺卻只哼了一聲:“什么叫帶你阿兄回去看看,你娘是打算把你們兄妹倆一起帶回去。”
溫鸞啊了一聲,回頭看向顧氏。
顧氏眼眶微濕:“你親娘的家人都在顧家,你不打算跟著阿娘回去看望看望他們嗎?”
顧氏從沒瞞著溫鸞她生身母親是丫鬟出身,因此溫鸞也一直記得。她親娘是顧氏身邊的丫鬟,是當年陪同顧氏一起從顧家私奔出來的。但她從不覺得,顧氏沒拿她當親生女兒般撫養(yǎng)。
生恩,和養(yǎng)恩,她都牢牢記在心頭。
“什么親娘。”溫老太爺不滿地敲敲地,“你是娘的嫡母,就是她的親娘!”
顧氏忙低頭稱是,攥進了溫鸞的手。
溫鸞心頭發(fā)燙,偎在顧氏肩頭,輕輕喚了聲“娘”。
那頭,溫伯誠上前為溫老太爺斟了杯茶:“只是讓您兒媳婦帶孩子們回娘家住段時日,您何至于這么生氣。顧家是官家,還出了位元,讓三郎去住些日子,也跟著學學,回頭也給您考個狀元回來。”
溫老太爺對孫子沒那么大的脾氣,眼皮耷拉,沖著溫伯誠哼了哼:“狀元不強求,有個官身就不錯,日后就是外放,溫家的門楣都能亮堂上幾年。”
“那您是允了?”溫伯誠喜上眉梢。
溫老太爺?shù)裳郏骸鞍牙纤囊矌稀!?br/>
溫伯誠失笑:“帶上帶上,都帶上。”
若非必要,溫伯誠并不愿讓溫伯仁和溫仲宣這時候跟著去永安。
今年秋闈,兩人都要下場,一來一去一來耽擱時間,二來也不利求學。
可考慮到溫家眼下的境況,他不得不選擇讓他倆跟著去永安避一避。若是溫家太平過了這幾月,他們再回來秋闈也無妨。
溫伯誠的考量溫鸞猜得到。
上輩子的經(jīng)歷,讓她心頭發(fā)緊,說什么都不肯走。
顧氏驚詫:“為什么不想去?”
溫伯誠笑道:“又不是讓咱們娘一個人去永安,不是還有阿娘他們一起嗎?永安是個好地方,天子腳下,富饒繁華,娘不想去看看?”
溫鸞最是個愛熱鬧的人,若是說她不想去看看外頭的熱鬧,便是溫伯仁和溫仲宣也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溫鸞抿抿唇,靠在顧氏膝頭:“都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我覺得咱們鳳陽也挺好的。”
溫鸞說完話,周圍哄堂大笑。
溫老太爺杵著拐杖,咚咚敲了幾下道:“不行,就沖娘這亂七糟的形容,你們也得把這丫頭帶去永安看看。咱們溫家再是商賈之家,眼界也得開闊些。”
老太爺說完,似乎是想起了溫鸝做的事,長長嘆息一聲。
溫鸞不再言語,直到一家人離了正院,見左右無人,她方才拽了拽溫伯誠的衣袖。
“阿爹。”她抬頭望向溫伯誠,問,“是不是咱們家出了什么事,不然為什么偏偏要這時候送我們?nèi)ビ腊玻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