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
謝凈生在宮門外候著,他如今都是地方重臣了,在京都,還是改不掉侍奉大人的習(xí)慣。大人的赤業(yè)在一邊刨著蹄沖他哼哼,他趕忙往邊靠,把位置讓出來給這位馬爺。
一邊還有個馬車,安靜不動。雖說不是什么值得害怕的人物,但出于對已故燕王的尊敬,里邊的人不動作,謝凈生也不好上前掀簾打擾。
沒多久,就見到柏九捏著個羊脂玉佩往外來。步子不緊不慢,走得閑庭雅致。康福一直在一旁陪著,笑容可掬,絲毫不見大總管平日里的腔調(diào)。
“大人如今都是京內(nèi)屈指可數(shù)的王貴了,偶爾坐坐轎,也不是什么大事。您這來回走動,圣上可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呢。”
謝凈生聞言只垂頭冷笑。這閹貨不是什么好東西,如今京都還有個實打?qū)嵉那赝酰笕藬R前幾日才加封了個二字王,宮中行轎這事如何都不成規(guī)矩。這話是把大人繼續(xù)往風(fēng)頭上推,和他主子一樣沒安好心思。
柏九手中的玉佩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唇角的笑一直沒散,也不上馬,只將眼轉(zhuǎn)向康福,親和的拍了拍他肩頭,道:“公公費心。”
康福白凈的老臉一抽,腰先彎下去,哈哈道:“大人哪里的話,哪里的話呀。奴才也擔(dān)心,大人案牘勞形,光陰寶貴,多耗在了路上可不值當(dāng)。”
柏九唇角更加溫和了,道:“我說公公費心,公公便是費心了。這宮中行轎還是不必,我不喜。”
他這一句輕飄飄的“我不喜”,就要壓趴了康福的腰。幸虧穩(wěn)當(dāng)住了,嘴巴也打住了。只敢對他貼著笑臉,恭聲道請。知道他不喜人等著看,便匆匆告罪退了。
謝凈生輕呸了一聲:“這老家伙眼力不好,心也是黑透了。”
柏九指尖勾了玉佩的穗,轉(zhuǎn)身掀了馬車的簾。謝凈生站后邊也看了看,里邊人竟還在睡。他啞然道:“這……世子爺真厲害。”
從他們歸京一路到現(xiàn)在,這世子幾乎都是用睡來擺平乏味。
柏九直接上了車,對謝凈生道:“讓赤業(yè)前邊跑。”
謝凈生應(yīng)聲,待赤業(yè)跑起來之后,轉(zhuǎn)身上了自己的馬車,跟在柏九車后邊。
這簾子一合,車里就有些暗。
涼席上蜷著一少年,身形還未全開,瞧起來瘦弱,蜷抱著枕頭像只蝦子。早晨才梳整齊的發(fā)都被蹭得凌亂,幾縷發(fā)掩在他眼上,睡得天昏地暗。
柏九繞有興趣地看了半響,伸出手,那帶著冰涼的玉佩便順著滑到他臉上,涼得他一聲輕嘆,還蹭了蹭。柏九將他眼上遮掩的發(fā)縷撥開,露出一張純善酣睡的側(cè)臉。
這小孩兒長得和燕王并不大像,也沒有他哥哥們的英氣。像燕王妃,要精致些。
馬車搖晃中咣當(dāng)一聲,大概是碾過了石塊。辛弈抱著枕頭滾了幾滾,撞到柏九膝前。柏九一直盯在他打轉(zhuǎn)的臉上,見這般他都醒不來,抬了抬腿將人又滾一圈翻過去。
豈料他一收腿,辛弈又咕嚕地滾了回來,一定要湊到他膝前靠著睡。一睡又睡得沉,根本不動。
柏九盯著他睡顏半晌。在扔出去和踢出去之間再三選擇,這小孩兒又用臉蹭了他膝頭,邊蹭邊睡表情酣然滿足地像只貓。柏九微皺眉,指尖在要拎到他后領(lǐng)的時候又轉(zhuǎn)回來。
辛弈睡得踏實,柏九盯了一路,只覺得新奇。
從婆娑城上車開始,除去必要活動,辛弈都睡死不動。只要讓他一個人在車內(nèi)挨上枕頭,就像七八年沒睡過覺似的。都回到京都了,他也不怕,到底是年輕不懂事,還是骨頭硬不怕磕?
馬車在柏府大門前沒停,直接入了門。到里邊謝凈生先下了車,見曲老已經(jīng)在邊上等著了。兩人少不得寒暄幾句,曲老是柏九身邊的老人,謝凈生待他也十分尊敬。只是兩人寒暄完又繞了幾圈話,也不見柏九從車上下來。兩人正想著要不要在簾外喚幾句,就見那藏青色的簾半撩,柏九下了車。
他一下車,里邊正靠著他腿睡得香的人一個轱轆撞在車壁上,倏地醒了,頂著一頭亂發(fā)懵懂的四處看,正撞入一雙冷寂深沉的狹眸,涼得他一個激靈清醒不少。
辛弈張張嘴,好像要打招呼的樣子。大抵是嘴巴張開了才想起來自己是個啞巴,又閉回去,只對柏九笑了笑。溫潤的眼睛濕漉漉的,這么一笑頰邊還旋出了個酒窩。
謝凈生覺得這小世子真不像是燕王的兒子,瞧這心大的,一點也沒怕。
可是柏九卻出人意料的沒忽略過去調(diào)頭就走,而是伸了手,將辛弈蹭亂的衣襟拉正,道:“到家了。”
辛弈對家這個字眼似乎沒有什么興趣,只順著他伸來的手,下了車。
曲老笑容慈愛道:“世子爺貴安,老奴柏曲,是大人府上的管家。”
辛弈點頭,沖曲老笑。
曲老疼惜道:“大人快進屋,膳席早備妥。世子爺一路奔波辛苦,瞧著清瘦得很,如今到了大人府上,吃穿用度只管招呼老奴。”
柏九已經(jīng)抬步往里走,聞言道了聲:“就在這院子里給世子收拾住處,不必去旁院。”
曲老連聲應(yīng)了,一行人往里去。辛弈初到此處,卻不四下打量,跟在柏九身邊安靜聽話,柏九余光看得清楚,也不知怎么做想,竟緩了半步,和他并肩走。
“這是主院,除了我沒有其他人。來日你若有興致,在這里跑馬都無人管。從這里側(cè)廊穿過去是書房,往后有松林小亭。那邊是曲通院子后門,中途有塊方正的跑馬場,赤業(yè)在那里。”末了,柏九唇角動了動,道:“府里有幾匹北陽馬,也在一處。”
他說的途中辛弈一直露出傾聽的神情,模樣很認真,柏九拍了拍他腦袋,道:“記清楚。”
辛弈點點頭,頰邊的酒窩一直沒消失過。
用膳時辛弈吃的份量比謝凈生還要多,謝凈生本想打趣他幾句,又想到了已經(jīng)死在婆娑城的平王,想到辛弈這幾年都在平王手底下,聽聞還住著是馬棚,恐怕沒怎么好好吃飽過肚子。已經(jīng)到了嘴邊的調(diào)侃就咽下去,說再也不出來了。
用膳后辛弈去了給他收拾的屋子休息,謝凈生看著他溫順的背影,忍不住道:“平王暴虐,看世子如今,恐怕更難權(quán)馭北陽。”
柏九指尖推著茶蓋玩,唇邊嘲弄,道:“誰說要他回北陽了。”
謝凈生一愣,道:“大人將他接入府中……不是為了送回北陽?”
辛弈是個大禮。北陽三津只服燕王,燕王死后唯存的世子被平王拿捏在手中百般刁難虐待,不過四年,已經(jīng)足夠平王被北陽人記恨一輩子。辛弈是啞巴,北陽人是覺得他擔(dān)不起燕王重任,但這絕不是平王能隨意折辱他的理由。如今柏九官位再進也進不了什么,只有爵位加封一個二字平定王。說起來是風(fēng)光無限權(quán)傾朝野,實際上卻已與左|派之間劍拔弩張。沒有兵馬切實在手始終是個隱患,如果柏九將辛弈健健康康地送回北陽,將來如有需要,北陽三津一定回全力償還這份人情。
柏九眸子半斂,有些慵散的態(tài)度,“我為什么要送他回北陽?北陽人可從來沒有求過我這件事情。”
“那是為何?”
柏九撥了撥茶蓋,道:“我樂意。”
謝凈生被卡了音,也不敢追問您這是樂意啥?用不著這就是個麻煩,不早早丟開遲早燙手,沒見今天圣上連他面都不愿意瞧一眼嗎,大人您真是率性可愛。面上還要維持大臣風(fēng)度,只能干笑著道:“那、那就留著也不礙事,我瞧世子乖巧,也可愛的緊……”他說著著就見柏九抬起頭,眼中分明露出了然的情緒,忙打住自己的話音,咳了聲道:“不是,卑職就是覺得世子安靜,安靜。”
卻見柏九莫名其妙地笑了笑,“難說。”
難說?
一個小啞巴還能不安靜?
入夜丑時。
柏九還在案前,忽聽曲老在門外輕聲喚了聲大人,他丟了筆,披上外衫打開門。見燈籠火光間曲老凝重的臉,皺起眉。
還沒走進屋子就能聽見辛弈短促的尖叫,那種急促短暫的聲音被卡在喉嚨里,生生溢出絕望感。
柏九入門果見辛弈被按在床褥間,一個小丫鬟本就怕驚動柏九,慌慌張張的給他口中塞了巾帕。他還在掙扎,黑白分明的眼睛中空洞的見不到人氣,手無意識的劃扯在被褥上,手背上的青筋都繃出來了,汗珠子順著鬢一個勁的往下掉。
柏九面色一冷,曲老先怒聲道:“混賬東西!快將巾帕拿出來!”
柏九已經(jīng)走到床邊,連丫鬟臉都未看一眼,“拖出去!”
丫鬟被捂住嘴拖拽出去,連哭聲都沒泄露半分。沒了巾帕堵塞,辛弈張大嘴急促喘息,尖叫聲斷斷續(xù)續(xù)。
柏九猛然一腳踹翻榻邊的屏風(fēng),冷喝一聲:“滾出去!”
一屋子的人鴉雀無聲地迅速退出去,柏九將辛弈緊緊扯拽被褥的手指一根根納進自己手掌,十指緊扣牢牢交握在手中。辛弈還在掙扎,柏九將人順勢一把撈到膝上,從背后環(huán)扣住他,緊緊束在胸口。辛弈十指用力扣抓在柏九的手背,身體的顫抖從胸口清晰地傳遞過來,他的尖叫漸漸變成低泣。
柏九聽見他說。
“辛振、振宵。”
柏九下頷壓在他顫抖的肩頭,在他耳邊低緩清楚道:“這是個死人。”
辛弈哽咽著側(cè)頭,柏九秾麗危險的眉眼就近在咫尺,幾乎要和他頰貼頰,他卻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問道:“真、真的已經(jīng)死了嗎?”
柏九看見他通紅的眼角,再次低聲道:“這是個死人。”
一顆顆水珠砸在環(huán)住他的手背上,砸得柏九皺眉,他頰邊的酒窩卻淺淺浮現(xiàn),哽咽著笑出聲,一遍遍道:“該死。”
平王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