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手可摘星
紅唇撩人, 玉齒盈香。
衛(wèi)今朝終究是難敵誘惑,喉結(jié)一動,垂頭銜下。
她給的, 哪怕是毒-藥,他也甘之如飴。
梅雪衣順利把靈芝湯渡入他的口中。不知為什么,這一次竟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唇上的溫度和觸感。
他的鼻梁異常俊挺,冷硬的鼻尖蹭著她的臉頰, 呼吸相接,淡香纏綿。
她的呼吸微微發(fā)急, 脊背上好像有螞蟻在爬行。
她被他親吻掠奪過那么多次, 本以為早就習慣了, 沒想到主動喂個藥,居然還生出些異樣來。
呼吸錯亂的瞬間, 少許湯汁嗆進了咽喉,她推開他, 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失笑,伸手輕輕拍她的背,助她順氣。
她的眼角嗆出星星點點的淚光,氣喘吁吁,自己都覺得不勝嬌弱。
想當初做魔頭時,就算被刀子捅個對穿,她也只會無所謂地把刀拔-出來, 送回它的主人體內(nèi)。那個時候,她根本無法想象自己會被一小口藥汁嗆成這副德性。
那個悍勇殘忍恐怖的血衣天魔, 已經(jīng)離她越來越遠了。
都怪這昏君。他這是要成心養(yǎng)廢了她。
梅雪衣恨恨地抬眸,用淚光氤氳的眼睛瞪了他一下。
眸光陡然頓住。
服下靈芝仙露,他的身體本該即刻有所好轉(zhuǎn)才是, 可他卻喘得更厲害了,俊美的面孔泛著青色,就像服了毒一般。
“陛下?”
他揮了揮衣袖,皺眉低聲道:“最討厭蘑菇味。”
梅雪衣:“……”
這一刻的昏君,看著竟有幾分可愛。
衛(wèi)國大軍行至嘉武關這一日,金陵終于變天了。
接到信報時,梅雪衣只覺指尖微微發(fā)麻,心中說不出是緊揪還是興奮。
白袍修士真的出現(xiàn)了,只不過當今局勢與話本中的故事南轅北轍,這些修士此刻無暇對衛(wèi)國動手。
衛(wèi)今朝攪亂了金陵這潭水,如今圍著金陵京都的都是金陵自己的兵馬,秦姬想要萬民歸心做人皇,那便不能對金陵人大開殺戒,只能采取擊敗、安撫的懷柔政-策。
白袍修士幫著秦姬順利打了幾場勝仗,但從情報字里行間,滿滿都能看出他們束手束腳,無比憋屈。
昏君歪著身子,從梅雪衣手中抽走信報,瞇著眼仰著頭看了一會兒,輕嗤一聲,扔到一旁。
梅雪衣掩唇輕笑:“看來,陛下還有時間蓋好摘星臺。”
他無所謂地說:“錢花到位,就沒有辦不了的事情。”
“哦?”梅雪衣不信。在仙域,有錢還真不能為所欲為。
大軍日夜兼程,返回衛(wèi)國王都。
進城之時,衛(wèi)今朝掀開車簾,示意梅雪衣往外望——只見那座原本只蓋了大約五分之一的高臺,此刻已拔地而起,仰頭望不到頂。
她怔忡嘆息:“果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啊。”
他把一只冷白瘦削的手揚出窗外,輦車即刻停了下來。
他扶著她,踏上了王都的土地。
“王后,到家了。”聲音低啞,異常鄭重。
梅雪衣不禁恍惚了一瞬。
眼前明明空空蕩蕩,可她卻憑空生出了錯覺,城門之下,仿佛站滿了將士和百姓,一雙雙眼睛都在說,接王后回家。
接王后回家。
他們的王不負眾望,真的執(zhí)著她的手,將她帶回來了。
她的眼窩有些發(fā)熱泛癢,心跳微滯,呼吸錯亂。身體軟軟向前一傾,被他及時攬進了懷里。
大手堅定有力,他扶著她,瘦削病弱的身體就像一棵不倒的樹、一座不傾的山,任她依靠。
梅雪衣微微喘著氣,心中感觸難以言說。
她覺得自己可能是太缺愛了。
從前只有三只傀儡陪著她,每一個出現(xiàn)在她身邊的活人,都想要她的命。她孤獨了太久太久,久到已經(jīng)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愛意和善意。如今,一個話本中的虛妄故事,竟令她共情至此。
她深吸了一口氣,嗔道:“坐了太久車,都忘記如何走路了。”
“活動活動便會好。”
他帶著她走向摘星臺,順著環(huán)臺的長階登上高臺之巔。
摘星臺上半部分還未完工,只搭出了囫圇的架子。
看著那些缺了黑色花崗巖的木框架,衛(wèi)今朝那水墨般的長眉微微蹙了起來,咬著牙,低低地嘆息:“毛坯……嘖。”
梅雪衣偏頭偷笑。
一只大手從后方環(huán)過來,摁住她的腦袋,把她的臉撥回來。
“不許對別人笑。”咬牙切齒的聲音,陰沉沉地貼著耳廓響起。
梅雪衣:“?”
她什么時候?qū)e人笑了。
眸光一掠,發(fā)現(xiàn)遠隔百丈的城墻上,行著一隊巡邏將士。
梅雪衣:“……”
隔著這么遠能看到她笑,他把別人當鷹隼了嗎?
這昏君的偏執(zhí)占有欲,真是一天比一天更加離譜,再這么下去,她早晚要被他鎖在床榻上不得見人。梅雪衣心中腹誹,臉上卻掛起了甜甜的笑容,挽住昏君瘦削堅硬的臂彎,吐氣如蘭:“陛下,當心腳下。”
登上毛坯臺,俯瞰下方,整座王城都變成了小小的方塊。遙望四下,山川大河盡在足底,遠方流動的云層與視線平齊,團團簇簇。
當真是,仰可觸明月,俯可摘星辰。
高空的風與地面不同,仿佛乘風而起便可脫凡登仙。
梅雪衣環(huán)視一圈,然后收回目光,落在摘星臺的邊緣。
她發(fā)現(xiàn)各個方位都架上了造型奇異的炮弩。
“陛下,這是一擊報廢的那種弩么?”
“不,”他彎起冷玉般的長指,叩了叩弩身,“可以重復使用,發(fā)射出去的弩-箭才是消耗品。”
梅雪衣長長舒了一口氣:“總算是節(jié)省摘星臺了。”
一擊就報廢半個摘星臺的玉弩,實在是給她留下了過于深刻的印象。
衛(wèi)今朝啞然失笑:“一枚弩-箭,價值八座摘星臺。”
梅雪衣:“……”
她掩住心口,裝模作樣:“別、別說了……本宮的江山啊!”
昏君愉快地笑了起來。
墨般的眉眼彎著,長睫之間,仿佛閃爍著星辰。
“什么弩-箭這么貴?”她痛心疾首。
他用談論白菜價格的語氣,淡聲道:“碧火琉璃玉。”
梅雪衣微微錯愕。
這個東西,尋常的仙門中人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九幽之下,黃泉河畔,魑火煅燒陰石永不熄滅,久而久之那反反復復被燒熔的陰石化成了碧火琉璃玉。只有它,能經(jīng)得住九幽冥火的焚炙。梅雪衣也是在擊殺生死守界人、手摘通天道果的時候,才接觸到這些傳說之物。
她眨了眨眼睛,心道,昏君這弩-箭倒是取了一個好名字。
他淡笑著,走到了高臺正中。
梅雪衣不禁心驚:“陛下,當心些。”
平臺尚未搭建完工,正中處只縱橫著許多檀木。
從縫隙中往下望,深不見底,一片幽邃。她不畏高,但這副身體實在過分嬌弱,不敢貿(mào)然踏上那些獨木橋,生怕眩暈。
昏君倒是如履平地。只見他走到正當中,從袖子里取出一只平平無奇的紙包,揚手擲入無底深淵。
梅雪衣凝神聽了好一會兒,沒聽到落地的聲響。
他踏著搖晃的板子踱了回來,道:“趙潤如。挫骨揚灰,鎮(zhèn)下去。”
他從前便提過,將幾個話本中叛變的臣子斬了,鎮(zhèn)在摘星臺。
梅雪衣垂頭看了看毛坯臺,有些為難地說:“等到完工之后,該如何把秦姬的骨灰填進去呢?”
雖然她還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那些白袍修士,但是提前打打嘴炮,長長自己志氣滅滅敵人威風還是可以的。
他笑了起來,笑容溫柔可親:“無妨,另有辦法。”
他攬著她踱下高臺,行至半途見她微微氣喘,腰一勾,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被半空的風吹拂著衣袍,梅雪衣覺得自己在飛翔。
抵達臺下,他剛把她放下來扶穩(wěn),便聽得身后響起了一聲中氣十足的咆哮:“陛!下!”
震耳欲聾的聲浪,轟得昏君一個踉蹌。
衛(wèi)今朝俯下身,貼住梅雪衣的耳廓壞意道:“王后,你義弟來了。”
梅雪衣:“???”這個聲音一聽就上了年紀,怎會是她的義弟?這是什么奇風異俗?
探頭一看,只見來者身著重裝,看著年紀在五十上下,細長眉眼之間有幾分熟悉的影子,似曾相識。
梅雪衣微怔片刻后,恍然大悟。
這是沈修竹的老父親,定國公,沈平成。
“……”
她上次說要收沈修竹為義子。沈修竹若是義子的話,他的父親可不正是成了她的義弟?畢竟不可能讓臣子爬到君王的頭上做義兄。
梅雪衣:“……”
“怎么。”昏君淡定地轉(zhuǎn)向沈平成,溫潤道,“愛卿為孤守好了契殊防線,這是著急討賞么?”
沈平成深吸一口氣,聲若洪鐘:“金陵內(nèi)亂,正是我們拓展疆土的大好時機,陛下班師為朝也就算了,為何不抓緊時間大興兵務!還有空蓋這勞什子臺?!”
衛(wèi)今朝淡然道:“王后擔心這毛坯臺損了孤的顏面,自然要先建好它。王后,你來與你義……”
梅雪衣非常及時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叫他當著人家的面說出‘義弟’二字,她的臉還要不要了。
她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見他微挑著眉,黑眸中閃過一抹得逞的幽光。
梅雪衣聽到沈平成倒嘶了一聲。
回眸一看,只見這位老將眼神恍惚,滿臉都是痛心疾首、難以置信——他從小看到大的姑娘,跟了這昏君沒幾個月,居然就這么被他帶壞了!端方淑雅的梅雪衣呢?這活脫脫就是個禍國妖后啊!
梅雪衣把手從昏君的臉上收了回來,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昏君在不經(jīng)意間為她介紹過她自己的生平,她知道梅雪衣自小是被沈家人看顧著長大的,這位定國公就像她的老父親一樣。
這昏君,分明就是故意在她的長輩以及情敵之父面前,展示她與他的夫妻恩愛。
沈平成順了順氣,沖著衛(wèi)今朝重重一抱手:“臣斗膽!冒死向陛下、王后進言!千百年來,我大衛(wèi)代代明君,勵精圖治、勤……”
衛(wèi)今朝抬手打斷了他。
“孤忽然想起,還有件急事未辦。”他皺著兩道水墨般的眉,抬腳想跑。
“那臣便與王后說!”沈平成大吼。
昏君用托孤般的眼神盯了梅雪衣一下,重重握了握她的小手,旋即,頭也不回地消失在甬道后方。
梅雪衣:“……”果然最讓昏君頭疼的,永遠都是聲音大、話又多的忠臣良將。
就這么把人打發(fā)給她合適嗎?
她清了清嗓子,轉(zhuǎn)過頭,向著這位老臣露出端方的笑容。
不料,昏君前腳剛走,后腳沈平成的表情陡然就變了。
“小梅子!”一開口,便是護犢子的腔,“在宮中過得如何?衛(wèi)王有沒有欺負你?!你要是不開心,只管告訴表舅,表舅我拼上這條老命也要為你作主!”
梅雪衣錯愕地看著他,半晌,回神搖搖頭:“陛下待我極好。”
只見這老將怒拍大腿:“這幾年表舅我多在邊關,偶爾回來也是粗心大意,沒發(fā)現(xiàn)修竹這兔崽子和梅喬喬瞎攪合,叫你受了大委屈!罷了罷了,衛(wèi)王待你好便好,日后沈修竹那兔崽子見了你還得叩頭行禮,老子想想都替你暢快!他活該!氣一輩子吧他!”
梅雪衣:“……”
看出來了,這位疼她勝過疼自己的親兒子。
“小梅子啊!”沈平成語重心長,“我們這位陛下,看著昏庸殘暴,其實很有自己想法,你跟了他,也不算壞。只不過伴君如伴虎,自己千萬注意些,別真把他當傻子!”
梅雪衣:“……”原來在旁人眼中,她是把昏君當傻子的嗎?
“陛下身子骨不行,抓緊生個儲君,表舅會全力支持你,將來做了太后,那日子可就好過了。”沈平成拳拳囑咐。
梅雪衣:“……”
這么大逆不道的話都敢說,是真心為她好了。
被周遭所有人善意對待,她的心中著實有些異樣。
“不過,該勸還是得勸著陛下些!”老將仰首看了看毛坯高臺,痛心疾首指指點點,“像這個,就過了嘛!鋪張浪費!這得多少錢啊!”
梅雪衣頗有些心虛。看來昏君沒讓這位忠臣知道,他的手上還有價值五座摘星臺的蛟網(wǎng)、八座摘星一枚的弩-箭……
她收斂了神情,正色道:“表舅可以先去見一見陛下捉到的那名修士。如今風云突變,陛下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與金陵決戰(zhàn)在即,表舅乃國之棟梁,該準備準備了。”
沈平成的目光恍惚了片刻。這,是他熟悉的小梅子啊!自幼她便愛聽打仗的故事,他教這個囡囡沙場點兵時,比她大兩歲的沈修竹還只會玩毛筆糊一臉墨汁呢。
不知為什么,老人忽然感到心頭悲慟,好像失而復得。
他急急側(cè)過臉,掩了掩鼻目:“我知道了。好好保重!”
看著沈平成離去的身影,梅雪衣忽然意識到昏君為什么一再對沈修竹手下留情了。
他是把定國公當成半個岳丈了吧。
金陵的信報如雪片一般飛進朝暮宮。
如今秦姬忙于對付金陵的藩王們,無暇分神。暗探們輕而易舉就能將金陵宮廷中的情報傳回衛(wèi)國,連秦姬摔了幾只茶杯都記錄得一清二楚。
白袍修士們從仙域來到凡間,目的是要替趙潤如復仇。而秦姬想做人皇,就必須安定國內(nèi)讓四海歸心,她才有出兵伐衛(wèi)、爭奪帝氣的資格。如今她只能盡力拖著修士,既要他們助她降服藩王,又要制止他們在金陵大開殺戒,每日忙于斡旋,端是焦頭爛額。
與金陵的雞飛狗跳不同,梅雪衣的生活比往日更加安逸奢靡。
上次在烈日下看話本導致頭痛之后,衛(wèi)今朝便為她換上了簇新的輕煙羅鮫紗窗,無論天陰天晴,她的寢殿里總是均勻地散灑著柔和的光線。
貴妃榻整張皆是用米粒大小的珍珠制成,躺在上面就像是浮在碎浪上一般。
身上穿的不是絨毛大氅,而是珍稀的火蠶紗。薄如蟬翼,穿著它在冰天雪地中行走竟不覺寒冷。
白日吃的是山珍海味,夜間燃的是玉髓明燭。
眼見秦姬將金陵藩王一個個征服,伐衛(wèi)即將提上日程,梅雪衣花起錢來更加心安理得——省什么錢,萬一打不過那些修士呢?省下來給敵人花嗎?
“陛下,”她合上手中的最新軍情,“再有三日,金陵大約就要出兵了。沿途的百姓都疏散好了么?”
“王后總是心懷天下!”他的身體從后方沉沉貼上來,薄唇在她耳畔若即若離,低啞聲線墜入她的心房,“有這功夫,何不多看看我。”
梅雪衣在他懷里轉(zhuǎn)了個身。
見他的眸色已變得幽暗灼人。
這昏君,仿佛永遠不會累、不會倦,也不會膩。他貪戀她,那副病態(tài)沉溺的神情令人心驚。
梅雪衣的視線落到了他的臉上。
冷白的膚色,因瘦削而略顯寒冽的線條,謫仙一般的眉眼,精致無雙的淡色薄唇。
這么好看的臉,還真是再找不出第二人了。病著,亦能入畫。
長眸微闔,他躬身,偏下頭,唇與她若即若離,征詢她的許可。
當然,此刻只是因為氣氛太好,他才會有這般溫潤的君子風度。平日里他總是將暴君本色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該伐便伐,絕不拖泥帶水。
他的溫度和氣息感染著她。
‘及時行樂罷……’梅雪衣這般想著,闔上雙目,輕觸他的薄唇,以示邀約。
擁上白玉榻,縱情起伏之時,她不忘再問了一遍:“沿途百姓,都疏散了?”
昏君恨恨一笑,銜住她的下唇,磨牙:“散了!”
這一夜,她也徹底散了架。
秦姬以修士為先鋒,開始伐衛(wèi)。
梅雪衣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并沒有變得不同。
硬要說區(qū)別的話……
前線傳回來的情報更有趣了。
金陵大軍氣勢洶洶殺入衛(wèi)國第一座邊塞城池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立在城墻上的竟然都是披著盔甲的稻草人。
衛(wèi)國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棄城而去,只留下一座空城。最絕的是,在撤走之前,他們還更改了屋舍和街道的布局,設了無數(shù)陷阱,沿大路行軍的金陵人動不動就‘噗通’一下掉進茅坑。
雖然沒出過人命,卻是糟心又晦氣。
接連幾城,都是一樣的狀況。
秦姬與修士相互不滿,積怨日濃。
愈是深入衛(wèi)國腹地,情形愈加詭異了——金陵人在衛(wèi)國的大地上,竟連一個活人都沒見著。該有人的地方,全部站著稻草人,一張張草臉扎得歪三斜四,怎么看都像是在嘲諷金陵人無能。
行軍無比順暢,順暢得令人憋屈不已。哪怕故意改變了行軍的路線,迎接他們?nèi)允且蛔萑顺牵即笮l(wèi)國,遇不到一個活人,翻不出一文銅錢。
“我就不信衛(wèi)今朝連王城都不要了!”秦姬暴跳如雷。
終于,這支大軍穿過空無一人的滄浪關,壓到衛(wèi)國王都前方的凍土大平原。
城門大開,只見京都的城墻上方,同樣是密密地站著身穿盔甲、一動不動的稻草人。
這一路過來,金陵軍、秦姬和修士們都受夠了這股茅草味,見到稻草人立刻感到陣陣惡心反胃。
立于滄桑古樸的京都城門之下,為首的修士陰沉著臉,皺眉遙指聳立在王城內(nèi)那座直沖云霄的摘星高臺:“那就是摘星臺?”
內(nèi)里如何看不出來,至少從外表上看,這座華臺已徹底完工,非常直白地彰顯著豪奢二字。
“不錯,那就是摘星臺。”秦姬無力地望著這座依舊空蕩蕩的孤城,“衛(wèi)今朝究竟把人都藏到哪里去了!”
“摘星臺上面有人。”白袍修士沉聲道。
從這里望去,以凡人的目力根本看不清摘星臺頂是什么景象,但修士卻能看到高臺邊緣立著一對男女,神態(tài)睥睨。
為首的修士與身旁另一人對視一眼。
“他既開門迎客,進城亦無妨。”
一眾白袍修士闊步穿過城門之時,秦姬的輦車后方悄悄飛出了一只信隼。
它賣力地揮動雙翅,穿過一層又一層高空罡風,飛向高聳入云的摘星臺,將最后一份情報送向主人。
信隼繞著高臺盤旋,一圈圈扶搖直上,清越的唳鳴驅(qū)散了頭頂陰云,一道烈陽從云縫中落下來,恰好罩住摘星臺頂一雙璧人。
“咴——”
雙翅撲棱,這只穿風破云的隼,終于落入主人掌心。
衛(wèi)今朝身上的黑袍暗光流轉(zhuǎn),襯得袖中探出的手愈加冷白。
他接住信隼,取下情報攤開,淡漠地掃過一眼,然后揚手將它擲下高臺。
偏頭一看,見梅雪衣眼巴巴地看著他,不禁失笑。
“陽光下看字傷眼,王后別盯了,再盯也不會給你看。”
梅雪衣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她還想看看,發(fā)現(xiàn)帝城空空,秦姬會不會又摔杯子呢。
她低頭理了理衣裳。
今日正裝打扮,和衛(wèi)今朝并肩站在這高臺上。放眼望去,入目空空蕩蕩,沒有將士沒有百姓,舉世皆敵。
怎么看都是一對昏君妖后被歷史拋棄,走到了窮途末路的樣子。若是放在話本上,接下來必是二人跳高臺而亡,大快人心。
“陛下。”梅雪衣牽住了衛(wèi)今朝的手,深情款款,“我們同生共死。”
衛(wèi)今朝偏過身體,俯下來,貼著她的耳廓沉聲道:“王后,多看我,少看那些碧火琉璃玉,這樣說出情話會更顯得誠心些!”
梅雪衣:“……”
好吧,她確實把活命的希望都寄托于那些奇異的弩-箭上了。
誰讓它們一枚就價值八座摘星臺呢。
這么多錢,就算從這里扔下去,那也是驚天動地一聲巨響。
就在她虛偽地與他打情罵俏時,那一隊白袍修士已迅速穿過了厚重無匹的城門,晃眼便掠過外城至內(nèi)城的空曠街道,闖進王城,現(xiàn)身于寬闊的甬道盡頭。
中間再無任何阻礙,只需順著甬道直直向前,便能抵達摘星臺。
為了配合秦姬,這隊修士實在是憋屈了太久太久。
梅雪衣遙望著那一道道白袍身影,仿佛都能感覺到他們的頭頂上冒著青煙。
她的心臟一下一下跳動起來,沉沉敲擊著胸腔。
她有些說不清此刻是什么感受。像這種介于金丹、元嬰之間的修士,對于從前的她來說簡直連螻蟻都不如,完全不會放在眼中。可是如今擁有了‘梅雪衣’的身份,又看過衛(wèi)今朝的話本之后,一切都變得不同。
她能感受到,自己似乎和衛(wèi)今朝一樣,心中有火,無法平息。
此刻看著白袍修士走近,她的指尖不自覺地輕輕震顫,這是動了殺心的征兆。
手指一緊,衛(wèi)今朝執(zhí)起她的手,將一枚冰冰涼涼、冷玉般的細箭握到她的掌心。
“來,我教王后射箭。”音色低沉,語氣繾綣。
梅雪衣垂眸細看,發(fā)現(xiàn)碧玉中好似流轉(zhuǎn)著琉璃火焰,如煙如霧,于玉質(zhì)之中蜿蜒游走。
碧火琉璃玉?仿佛和記憶中的幽冥奇物沒有什么區(qū)別。
“王后,專心。”衛(wèi)今朝在身后環(huán)著她,他的呼吸比平日略重一些,身上的幽淡清香也濃郁了許多,一陣陣沁過來。他握著她的雙手,將下巴擱在她的肩頭,是全然掌控的姿態(tài)。
帶著她的五指,將那碧火琉璃玉制成的弩-箭置于高臺邊緣的弩炮之中,緩緩指向順著寬闊甬道大步行來的修士。
她不經(jīng)意間側(cè)眸一瞥,見他神色異常專注,黑眸中凝著寒芒,殺意勾在唇角,扯起一絲猙獰陰冷的笑。
配上這滿身病氣,他就像一尊誤落進九幽黃泉、在那至邪至寒之地浸泡了千萬年的玉雕。
她不自覺地屏住呼吸,隨著他的視線望下去。
弩心慢慢挪移。
雙方距離實在是太遠太遠,梅雪衣覺得即便對方刻意挺著胸膛用臉來接他的箭,那也未必能接得著。
終于,他的手指停住了。
他叩著她的食指,溫柔無比地撫上發(fā)射弩-箭的機簧。
屏息一瞬,倏然摁下。
“死。”沙啞的聲音貼著她,沉沉響起。
“咻——嗡——”
空氣中傳來奇異的震蕩。
梅雪衣只覺雙眼一花,視野中竄起一束冷焰。
它的軌跡是斷續(xù)的,如瞬移一般,穿越虛空,閃逝著掠向視線盡頭。
她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他那磁性的尾音仍繚繞在她的耳際,那束冷焰已擊中了一名白袍修士。
距離太遠,梅雪衣只能隱約看到修士垂頭望向胸前,下一霎那,碧焰騰空而起,修士就像一根承載烈焰的燭芯,在那朵妖嬈詭異的碧焰中間扭曲晃動。不過片刻,火焰消散,人亦變成了一道青煙,連魂魄都剩不下來。
這是……九幽冥火!東圣主慕蒼白設計她的那一戰(zhàn),正是幽冥鬼火現(xiàn)世,燒了東洲仙門八千修士,她才逃出生天。
梅雪衣頭皮發(fā)麻,身體僵硬。
衛(wèi)今朝低笑著,取過下一枚玉箭,在她耳畔道:“這奇火,說是連大羅金仙也燒得穿,什么都好,缺點就是只能用碧火琉璃玉來裝載,造價略嫌貴一點。”
梅雪衣:“……”
這造價,只是略嫌貴一點嗎?不,不對,重點是造價嗎!
這是九幽冥火!
封在黃泉之下,由守界人以‘界’的力量來封印的幽冥鬼火。
梅雪衣晃神時,下方的修士們已然大亂。
這些只是金丹或元嬰修士,接觸不到九幽冥火這種終級存在。
他們也絕然想不到火焰是從這摘星臺頂用箭射下去的,只以為踩中了地上的火焰陷阱。
看著那一群人瞬間分散向四周,從閑庭闊步變成了緊張兮兮的貓步,梅雪衣不禁有些好笑。
“陛下,我自己試試!”
“好。”他把一支玉箭遞到她的掌心。
使用暗器是她擅長的本領。
握著弩瞄了瞄,感覺不太順手,她隨手撩起裙擺,身子一擰坐到了高臺邊緣,曲起一條腿,懶洋洋地架起了弩。
偏頭、含笑。
鎖定一個走到甬道左邊圖騰柱后方的修士。
紅唇輕啟:“死。”
“咻——嗡——”
冷焰沖天。
“我打中了!”她回眸,沖他挑起眉,傲然一笑。
明艷至極。
衛(wèi)今朝恍惚一瞬,垂眸,勾唇,為她鼓掌。
甬道中隱隱約約傳來了修士們的喊聲,雖然聽不清,但猜也能猜到,定是疑神疑鬼,不敢再靠近那些圖騰柱。
外城門下,金陵的士兵列陣入京,準備占領這座王都。
“我可不愿讓那些臭氣熏天的家伙摸進我的朝暮宮。陛下,得抓緊了!”
她長腿一翹,從高臺邊緣跳下來,走到盛放玉箭的金箭臺前,自己取了箭,挑著合適的角度冷酷地射殺下方的修士。
衛(wèi)今朝低低地笑起來:“可不能讓王后看了笑話。”
他隨手抓起一把弩,搭上玉箭,瞄也不瞄,隨手發(fā)射出去。
一個個修士,變成了一束束煙火。一箭不空。
入侵凡界的修士共有二十五六人,這樣一股力量,足以一口一口吞沒凡間任何一個國度。沒有什么軍隊是他們的對手,只要給一名金丹修士足夠的時間,他便可以把一支萬人的凡界軍隊屠戮殆盡——力量就是這般懸殊。
不過此刻,這些不可一世的修士踢上鐵板,淪為了砧板上的魚肉。
眼見同伴一個個慘叫著化為火柱,修士們總算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兇手正是摘星臺上那對昏君妖姬。
剩下的修士還有十五六人,他們向著摘星臺疾馳而來。
梅雪衣在血與火中摸爬滾打數(shù)千年,戰(zhàn)斗本能刻入骨髓,輕易便能預判對手行動。
她的神色略微鄭重了一些,視野收束,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高速移動的人影之上,鎖定軌跡,手指輕輕摁下機簧——
“嘭!”一個火人撞在了摘星臺底。
“我這一箭,如何?”她微挑著下巴,得意地望向昏君。
他垂頭啞笑:“王后箭術,超凡脫俗。”
接連又損失數(shù)人之后,修士們徹底按捺不住了,終于御劍而起。這一下,他們完完全全在凡人面前暴露了世外之人的身份。
一道道流光劃上半空。
還余九人。
空中開闊,修士御劍交錯,迅捷如風,晃得梅雪衣有些眼花。
這具身體畢竟只是肉-體凡胎,目力有所不及。
她側(cè)眸望向昏君,發(fā)現(xiàn)他依舊是那副懶散而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不緊不慢地搭箭,隨手射出去。
仍舊一擊一個準。
梅雪衣舉目遠望,只見金陵大軍如潮水一般涌入京城。
“陛下,我去點烽火。”她道。
他蹙眉:“別燙到手。”
梅雪衣失笑,放下手中的弩,走向高臺正中。
只不過是把插在金銅烽火架上的火炬擲入銅爐中而已,就連三歲小兒也不會燙到自己。
她點起了煙,悠然踱回他的身邊。
這么一會兒功夫,修士只剩下最后三人了。
修為較高的二人已經(jīng)掠到了近處,梅雪衣剛要探頭,被昏君拎著后衣領揪了回來。
只見一道流火劍光擦著高臺邊緣掠上了半空。
差點兒就削到她額前的頭發(fā)了!
一道接一道焰劍飛掠上來,令高臺上方的箭手無法冒頭。
衛(wèi)今朝拎著她,退到了高臺另一側(cè)。
她不禁有些緊張:“若是讓他們近身,我們便死定了。”
他呵地一笑,從袖中取出一件東西。
梅雪衣看著眼熟,略一回憶便想起來,是管怵用過的那件隱身法寶。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昏君收繳了。
他動作生澀地掐了個訣。
二人隱去身形。
梅雪衣:“!”
這個家伙如果不是病得厲害,想必還是有望成為人皇的。
她屏住呼吸,靜靜等待。
一陣交錯的火焰劍影如毯般鋪了上來。
在那劍影之后,兩道身影一前一后掠上高臺,穩(wěn)穩(wěn)立在邊緣。
他們終究還是忌憚著帝王之氣,沒敢直接用大范圍殺傷技轟卷高臺,而是打算生擒衛(wèi)今朝,讓凡人自己去背因果。
視線一轉(zhuǎn),雙雙怔住。高臺上竟然空無一人。
梅雪衣的后背緊挨著衛(wèi)今朝的胸膛,她感到到他的胸腔悶悶地震顫。
他在冷笑,在挑選下一個獵物。
梅雪衣懶洋洋地望過去,視線忽然一頓。
眼前這二人是一對道侶,男的英俊風流,女的婉約嫵媚。
好生面熟!
她蹙起眉,記憶中,兩張臉孔逐漸清晰。
心臟陡然漏跳一拍,她輕輕抽了一口涼氣,雙眼不自覺地越睜越大。
這是……飛火劍宗宗主夫婦!
當初她魔功大成,帶著傀儡竹屠滅飛火劍宗滿門時,最先親手殺掉的便是這二人!
梅雪衣頭皮發(fā)麻,站在晴天白日之下,只覺電閃雷鳴,道道驚雷轟落在頭頂,震得她神不守舍,四肢僵直。
這一群修士,是飛火劍宗的人?!他們不是早在數(shù)千年便死于她的魔爪之下么?
一個不可思議的答案呼之欲出!
在她震驚失神之時,身后的衛(wèi)今朝動手了。
“咻嗡——”
冷焰射出的霎那,他那瘦削有力的胳膊緊緊攬住她,帶著她悄無聲息地旋至一旁。
嫵媚婦人化成了一道火柱。
“金琳!”飛火劍宗宗主目眥欲裂。
他毫不遲疑,掐訣撒出漫天飛火。
就像煙花爆在了身前。
梅雪衣被火光刺得瞇了瞇眼睛,星星點點流火飛旋,罩住整個高臺,沒有一處死角。
絢爛又危險。
視野中的一切都變得緩慢,只見衛(wèi)今朝反手發(fā)出一箭,然后擲掉了弩,一手護她背,一手將她的腦袋攬入懷里,高大瘦削的身影沉沉罩下來,漫天飛火之中,他將她團團護住,全無死角。
她眼前殘留的最后一個畫面,是飛火劍宗宗主驀地睜大眼睛,眼中清晰地映出一道迎面襲來的幽冥冷火。
修士變成火柱的同時,梅雪衣眼前一暗,落入了男人堅硬的懷抱。
‘怦怦!’
是誰的心跳聲,響徹耳畔。
她呼吸停滯。這一刻,仿佛極短,又仿佛極長。
她仿佛回顧了自己的前半生,又仿佛什么也沒想。
猶在愣神時,他已松開了手,扶住她的肩把她從懷里掏出來,深邃黑眸中漫著陰森戾氣:“可有嚇著?”
她怔怔搖了下頭,睜大雙眼,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陛下沒受傷?”
“還未落到身上,便散去了。”他的語氣波瀾不驚,“大約是先一步擊殺了他的緣故。”
梅雪衣心知其中兇險。
元嬰修士灑出的法術若是落到凡人身上,當真是不死也殘廢。
他竟毫不遲疑地以身作盾,將她護得嚴嚴實實。
這昏君……
她悚然一驚:“還剩一人!”
話音未落,便見一道窈窕身影御著劍,從漫天飛火留下的殘影之間掠了出來。
看清此人容貌時,梅雪衣瞳仁收緊,心跳失控。
這是一個長相艷麗的女子,令人一見難忘。
曾經(jīng),這張臉總是在破碎重組,總是流淌著一道道鮮血,遮掩了麗色。
看了數(shù)千年,她怎么可能忘記這副容顏?
這個女子……是她!
還未入魔之前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