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所剩沾衣
就在定權(quán)思想許昌平的時候,許昌平也已經(jīng)回到了位于京東交巷的家中。將馬系在了前院,拍去衣袍上的風(fēng)塵,他這才抬腳入室。家中老仆耳聵,此時才聽聞到他已經(jīng)回歸,上前詢問道:“郎君回來了?我替你端飯去。”許昌平點頭笑道:“好,我已餓得緊了。”食饌上桌,頗為簡陋,不過是一碟菠菜,一碟豆腐。他從架上取了一卷《周易》佐餐,邊吃邊隨意翻看,適讀得坤中一句:“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不由擱箸,在思想起太子的言語神情之前,卻先思想起了他給自己看的那張字條。
那張字條上沒有稱呼,沒有落款,究其內(nèi)容,卻必是給張陸正無疑,據(jù)其書法,也必是太子手書無疑。眾所周知,太子業(yè)師是本朝書法大家,太子雖然年輕,于書道上卻極有成績,楷、行、草皆工不論,更于老師的基礎(chǔ)上自創(chuàng)新風(fēng)。雖不離行楷范疇,而用硬毫勁走,多骨微肉,橫豎收筆多回峰,撇如刃銳,捺似鋼折,勾挑處的姿態(tài)速度極其講究,有鸞鳳引首之美態(tài)。人謂其字,如青銅劍嵌入金銀絲,鋒芒畢露,雅貴兼重,曾有名書家形容為:鑄錯麗水,碎玉昆山。所以朝中又名之為“金錯刀”。此等書法不易藏拙,全賴筆力支持,極難模仿。更兼太子平素愛惜毛羽,鮮少弄技,平素寫給皇帝的公文皆用正楷,是以真正見識者其實不多。朝中有一傳聞,言某日皇太子應(yīng)一翰林之邀,赴院中觀其所藏行草古帖一幅,力壓群議,指為偽帖,陳述緣由,說到得意忘形處,脫口道:“譬如本宮的這手字,除去雙鉤填廓,或可勉強形似,當(dāng)世只怕還無人能仿,也可免去了后人辨?zhèn)蔚男羷凇!逼涫铝鬓D(zhuǎn)中或者更革增損,未必真實,但據(jù)今日親見,太子平素寫給近臣的文移不落款印,審慎之意固然有之,恃才自矜確也不假。
如此自負又如此謹小慎微,如此矜傲又如此敏感善疑,他的性情,不必看神情言行,只看他寫的那張字條其實就可以了然。他的自負矜傲一定會接納自己,他的謹慎敏感一定不會全然信任自己。看來日后與這位主君的相處,遠比自己的想象不易,許昌平放下了手中書冊,撫額低低嘆了口氣。
定權(quán)派出去的使臣頗干練,不過六七日工夫,便達成使命,向定權(quán)交差。彼時定權(quán)手中正取了把錯金小刀開一卷新制成的藏經(jīng)紙,見他入室,問道:“都查問明白了?”使臣復(fù)命道:“是。”
定權(quán)放下刀具,道:“說吧。”使臣匯報道:“吏書大人避開稽勛司,親查了詹府官員的貼黃。這位許主簿祖籍郴州,今年二十三歲,壽昌六年進士,名列三甲第一百一十八名。”定權(quán)不由“哦”了一聲,奇道:“這么年輕?”使臣答道:“正是據(jù)說他的生母與人私通,生下他不久就過世了。他家中再無旁人,只得跟著已嫁姨母生活。他姨母當(dāng)時新婚不久,夫婿正好調(diào)職入京,便將他也帶到京中。這位姨丈姓許,是個忠厚老實人,收了他為養(yǎng)子,他也就改姓了許。”定權(quán)沉吟道:“原來他的姨母便是他養(yǎng)母。”使臣點頭道:“他的養(yǎng)父調(diào)入京中當(dāng)?shù)牟睿桥f宮的侍衛(wèi),定新五年不知何事便舍了差事,帶著一家子回了家鄉(xiāng)岳州。他科舉名次尋常,所以未入翰林,據(jù)說破了大把錢鈔四方疏通,這才留京入了禮部。在太常寺三年,并無成績可言,歲末考察,考語只是尋常。此番趕上詹府人事變動,主簿一職出缺,傅少詹原本是太常卿,平素與他相處甚歡,便將他也帶了進去。不過太常寺的同僚也有說其間有收受隱情,只是他入詹府,比先前還降了半級,是以此說并無幾人相信還有就是,聽說他在太常寺時好打聽是非,但是到詹府中時日有限,只是老實坐班,還沒有做過什么事情。”定權(quán)問道:“他家中尚有何人?”使臣道:“他自己帶著一老仆一童子在京東賃的一座院子,每日入衙不算便利。他岳州家鄉(xiāng)尚有兩個表兄弟,他養(yǎng)父還在,養(yǎng)母已經(jīng)亡故。岳州離京師不遠,臣親自去走了一遭。”定權(quán)略一思忖,問道:“她養(yǎng)母不上四十歲的人,怎么就亡故了?”使臣答道:“是因疾病。”定權(quán)又問道:“他的兩個兄弟,都有多大年紀?”使臣一愣,想了想方答道:“大的約是十七八,小的只有十歲上下。”定權(quán)點點頭,道:“此事辦得周到,你回去好好休沐幾日吧。”使臣連忙謝恩,這才退出。
定權(quán)掐指計算,許昌平的幼弟是定新三年生人,與咸寧公主生于同年,定新四年他家人離京,當(dāng)是為公主夭亡一事所累。前后諸語嚴絲合扣,毫無破漏,看來此人此事上應(yīng)當(dāng)未曾說謊。舒了口氣,順手裁出一頁紙來,提筆寫了幾個字,封好交付給近侍,吩咐道:“送到詹府許主簿府上去。”
許昌平接到的信函,封上空白,函中亦只有一行字:“高樹多悲風(fēng)。”遂提筆在下亦題了五字。信使返回呈上回函,定權(quán)展信,卻是一句:“飛飛摩蒼天。”他不由一笑,將那張紙團成一團,順手扔進了書篋中。向庭院中望去,明媚的春日午后,晴絲裊裊,兩個同樣玲瓏剔透的人,在這一刻仿佛都看見了彼此面上的笑容。
季春之末,禮部以今春少雨,奏請皇帝行雩祭之禮。皇帝以國朝年來用兵,全仗農(nóng)桑根本,不敢怠慢,于三月廿七日始,下令群臣致齋三日,其間命太常卿傅光時省牲,又親自填寫祝版,告廟行禮。至正祭當(dāng)日,御常服步行至大次,更換祭服,親行祭祀,回返后再至太廟參拜致辭,至此方為禮成。按照國朝制度,皇太子雖無須陪同皇帝同祀,卻需留宮守居,以親王戎服侍從,齋戒如皇帝百官。是以定權(quán)自廿六日起便攜齊王、趙王宿于宮內(nèi),沐浴齋戒。卅日皇帝自太廟還宮,三人前去問安侍餐,順帶聆聽皇帝各種沒完沒了的庭訓(xùn),直到他睡下了,這才出宮。三人皆累得精疲力竭,餓得頭暈眼花,也懶得再虛與委蛇,在宮門口道別,便各自上馬,打道還府。
周循早攜人在西苑宮門迎候,定權(quán)順手將馬鞭扔給他,走入中廷,先有數(shù)人上前服侍他更衣,又奉上飲食。他餓過了,此刻反倒吃不下什么,勉強吃了幾口魚羹,便欲歇宿。周循見他起身,連忙跟了上去。定權(quán)皺眉道:“我乏得很了,有事明日再說。”周循望望周遭人等,面露難色,支吾不肯言語。定權(quán)雖則心中煩郁,也無可奈何,只好帶著他進了暖閣,沒好聲氣地問道:“到底什么事?”周循從懷內(nèi)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奉上。定權(quán)展開一看,登時變了面色,這才回想起今晚隨行內(nèi)人中確實不見那人身影,便作色問道:“已經(jīng)查過了,是真是假?”周循回答道:“俱已查過,她家里人確實拿著齊府的薪養(yǎng)。”
定權(quán)呆了片刻,忽而舉手將那張信紙摔到了周循臉上,厲聲問道:“這東西是哪里來的?”周循見他發(fā)作,只得垂首小心回應(yīng)道:“殿下入宮當(dāng)日,她便領(lǐng)了牙牌,易服出宮,這信不知是誰投在臣下處門內(nèi)的。臣不敢等閑對待,忙派人跟蹤,隨她直到家門,見有人乘車登門,進屋片刻,便驅(qū)車折返。臣的人一路跟尋,見那人下車入了齊府的后門。臣這才敢拿了她訊問,如今她皆已認承,自宮中時便為齊王網(wǎng)羅,直至隨殿下婚禮入西苑,為其耳目之用。”定權(quán)面色雪白,氣結(jié)半晌才問道:“她的牙牌是何人發(fā)放的?”周循略一遲疑,還是照實答道:“殿下素來有寵于她,何人不知道此事?自有上下一干人趨奉。她但凡差人去領(lǐng),不拘什么事體,總也少有不與的時候。”見定權(quán)咬牙不語,又勸道,“殿下也無須生氣,臣早便說過,婢作夫人非幸事。殿下這幾年疏遠良娣孺子,又無子嗣之出,臣等憂心不已。而今所幸天生有眼,不令卑鄙之人再惑圣主便是了。”
他不言則已,此言既出,定權(quán)勃然大怒道:“什么叫作天生有眼?陰私揭密的事情都做了出來,這西苑教你管成了什么樣子?我不要生氣?我的人你想拿便拿,我還有什么膽子敢和你周總管生氣?”周循忙叩頭謝罪道:“臣確有失察之罪,任憑殿下處置,但臣一片深心,還請殿下體察。”定權(quán)喘了口氣,又問道:“人現(xiàn)在何處?”周循答道:“關(guān)在了后苑,等著殿下發(fā)落。”定權(quán)想了想,揮手道:“那就先關(guān)著吧,本宮乏了,要去歇息了。”一眼瞥見那張紙仍躺在地上,怒火復(fù)起,道,“收好了它,這西苑便翻過了天來,也要徹查,就從本宮身邊的人查起。”說罷徑自行上榻躺下,周循只得答應(yīng)著退出。
阿寶等人服侍在側(cè),小心為他脫靴濯足,定權(quán)一腳蹬翻了銅盆,喝道:“滾出去!”雖嚇了一跳,阿寶亦情知他是為蔻珠之事煩惱,便也不聲不響,示意余人先行,自己靜悄悄地收拾完畢方從閣中退出。自她走后,定權(quán)半夜無眠,心中焦灼,輾轉(zhuǎn)難安,雞鳴時分總算蒙眬睡去,又是雜夢纏綿。次日被窗外風(fēng)雨聲驚醒,起身方知已經(jīng)睡到了午后。
蔻珠被周循再次帶入暖閣之時,身上仍是出宮時的內(nèi)侍打扮,鬢發(fā)也有些凌亂,面上微帶凄色,卻少懼意。定權(quán)手托金盞站立于窗前,背對著一天風(fēng)雨,見她欲行禮,舉手吩咐:“不必了,你抬起頭來。”她依言舉首。定權(quán)平靜問道:“都是真的?”蔻珠點點頭,輕聲答道:“是。”定權(quán)素來脾氣欠佳,聽了這話,卻并沒有要動怒的樣子,只是前行兩步,揚手將盞中涼水潑在了蔻珠臉上,淡淡道:“賤婢。”他臉上神情,半似鄙夷半似失望。蔻珠心中不覺大慟,低聲道:“妾服侍殿下四載,觍顏薦枕亦近二載,深感殿下之恩,自問并不曾做出過辜負殿下的事情。”定權(quán)輕輕一笑,道:“這皆是嬰兒說夢之語,拿來騙騙我,也是好的。我待你不過爾爾,也不曾加恩于你的家人,你既食人薪俸,自當(dāng)忠人之事,我不怪你。”蔻珠搖頭,卻不再答話,擦了一把臉上茶水,走上前去,伸出手溫柔地幫他理了理睡起時蓬亂的鬢發(fā),就勢慢慢回手加額,跪拜叩首道:“妾今日之罪,咎由自取,任憑殿下處置。”定權(quán)半晌方開言道:“你回家去罷,你在宮內(nèi)的一應(yīng)事物,也都由你帶出去。將來成家立業(yè),有一刻半刻還記得今日的話,便不算對我不起了。”說罷拂袖進了內(nèi)室。蔻珠目送他身影遠去,低聲道:“殿下保重。”
她被人解送著自報本宮離開,一路上皆有內(nèi)臣內(nèi)人在遠處指指點點,見她一行走近,便各自散去。唯余阿寶一人于她門外廊前,靜立以待。蔻珠望她一笑,道:“我要走了,你既在此,便煩你幫我梳梳頭罷。”阿寶跟隨她入室,架起妝奩,替她解散發(fā)髻,問道:“貴人姊姊想梳什么樣式的頭發(fā)?”蔻珠微笑道:“我在宮籍上,仍是在室女。如今回家去,就還是為我梳成雙鬟吧。”阿寶答應(yīng)了一聲,用梳子將她一頭濃密的青絲從中仔細分開,左右綰結(jié)成鬟。蔻珠看著銅鏡中二人的臉龐,突然笑道:“我第一次見你時,你也是這個模樣罷。”阿寶低聲答道:“是。”蔻珠道:“我當(dāng)時就在想,這個小姑娘一時成功了,最終卻不知道是福是禍。可是后來看你處事為人,才知道,你的前程不可限量。”
阿寶手中的梳子停了下來,分辯道:“貴人姊姊,我……”蔻珠搖頭笑道:“我在宮中十多年了,在殿下身邊也有四五年,有些事情看得太多。市恩也罷,邀寵也罷,其他也罷,各人所愿,各人所選,不必厚非,無可厚非。便是我自己,不也是這樣過來的嗎?”又道,“今日一別,便永無再見之日。你不要停,我說一個秘密給你聽。”
她閉上了眼睛,像是說給阿寶,也像是說給自己:“太子妃剛沒了的時候,大約朝廷上的事情也不順心,他常常生氣他生起氣來很嚇人,沒人敢多勸解。只有我想,大約這是天賜的機緣。當(dāng)日在宮內(nèi),人人都夸贊我的容貌,我也自覺在內(nèi)書堂讀過幾本書,實在不情愿這樣一輩子湮沒深宮。那天夜里,我和你一樣,孤注一擲,跟著眾人出殿之后又孤身返回。閣內(nèi)只有他一個人,大約是醉了,蜷在床角一動不動。看見我進來,他問我:‘為什么你們都走了?’我說:‘是殿下讓我們都出去的。’他皺了皺眉頭,對我說:‘我沒有。’他又說:‘你不要走。’”
她靜靜地講述,阿寶靜靜地傾聽,“我知道那是醉話,可是他一臉的委屈,就跟說的是真的一樣。屋子里那么安靜,我聽見自己的心咯噔往下沉了那么一下,那個時候,我就明白自己的心意已經(jīng)變了。
“從前在內(nèi)書堂讀書,我們私底下悄悄讀過這么一句詩:人生莫做婦人身,百年苦樂隨他人。我不幸生為女子,在這世間,也只能任人擺布。可是唯有此心,只屬我一人,我不愿去違拗。”
淺淡的笑意自她的嘴角浮出,她睜開了眼睛,是一雙碧清的妙目,其中瀅然微有淚意,“所以,事到如今,我也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遺憾。”
雙鬟已經(jīng)綰好,她回過頭來握著阿寶的手,接著說道:“我只是有點不放心他。若只是邀寵,請你多用一份情可好?若還為其他,求你多留一份情可好?”
阿寶抽出了手,惶恐地搖了搖頭,看見她的神情,又遲疑地點了點頭。
蔻珠轉(zhuǎn)過身來,在鏡中左右打量著自己的容顏,笑道:“還是這個樣子看上去一點也沒有變。”
阿寶站立廊下目送她遠去,春雨淅瀝,她卻并沒有打傘,除了身上穿的青色衣裳,她什么也沒有帶走。那青色身影轉(zhuǎn)過游廊旁的雪白梨花,便再也看不見了。阿寶能夠想象,她來時也是這樣,青絲,朱顏,好年華,能有什么改變呢?